正气厅内,南胥月抱着沈渺音决然离去的背影,令满堂皆寂。众人虽震惊于他此举,但想到他所说“护阵之恩”,又觉得情有可原,竟无人出声阻拦。
“谢城主!”素凝真压下心头对南胥月的不满,转向谢雪臣,语气咄咄,“暮悬铃该如何处置,你是否该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说了,她未作恶,不该死。”谢雪臣声音冷硬。
“若被控制作恶便不算行恶,那么险些丧命的法鉴尊者,又该向谁讨还公道?”素凝真紧逼不放。
“素宫主是意指暮悬铃,还是”谢雪臣目光冰冷看向她,“意指我。”
“高盟主之事,你应该给个交代!”素凝真将矛头再次指向那桩旧事。
“高凤栩之事,我给你们一个交代。高凤栩,他活该!”暮悬铃此刻恢复了力气,看向素凝真恶狠狠地说道,这个女人居然逼渺音生受她三掌,还自废了修为。
“暮悬铃!”高秋旻不满地喝斥道。她现在有些懵,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师姐就这么被师父逐出了师门了?
“十年前,桑岐袭庄之夜我就在明月山庄为奴,是高凤栩先要杀了我,那暗族为了救我才杀了他。”暮悬铃并未理会高秋旻继续说道。
“一派胡言,堂堂仙盟盟主怎么会针对你一个灵奴。”素凝真厉声反驳。
“你们以为高凤栩是什么好东西,”暮悬铃啐了一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他身为仙盟盟主平日里带头欺压凌虐灵族,看似高风亮节,实则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残忍无情的卑劣之徒!桑岐袭庄之夜他杀红了眼,看我是个灵族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了我,那暗族看不惯他欺凌弱小才出手相助,又有何错!”
“暮悬铃,你凭什么污蔑我爹!”高秋旻脸色煞白。
“你们相处十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而你当时又在干什么?装什么父慈女孝,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暮悬铃!”
“二位,高盟主之事谁也没有亲眼所见。”傅渊停适时打断这越来越失控的争吵,他看向一旁颔首的段霄蓉,“吵是没有用的,是吧?”
“不错,高盟主已逝世十年,这声名之事不该轻易被言语左右。”何羡我开口道。
“若说谢城主有错,也只是一时道心不稳被暗族附身之过。可这暗族向来难防否则便不会连法鉴……
盟主……是吧?谢城主又以一己之力挡下了那五百年修为凝聚出的山无障,救下了我们在座和半城的人,这功过之间又该如何评判呢?”段霄蓉站起身看向众人。
“高盟主之事可容日后再议,”何羡我看众人一直揪着那些陈年往事,不知道要扯皮到什么时候,提高声调打断道,“眼下该论的是这暗域圣女该如何处置?”
“将暮悬铃禁锢法力,囚禁于冰封地牢之中,如何处置,容后再议。”谢雪臣不容置疑地宣布。
“谢城主!”素凝真听到谢雪臣分明是想包庇暮悬铃,不满争辩。
“我说了,容后再议!”谢雪臣胸口一阵剧痛,南胥月压下的伤势似有反扑之势。他强撑起更冷厉的气势,目光如刀扫过全场,随即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向吹雪楼走去,背影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谢雪臣,你那么像他,为什么偏偏不是他。”暮悬铃看着谢雪臣离去的背影,一行清泪落下,苦笑着低喃道……
明雪阁内,药香弥漫。南胥月耗尽心力,才堪堪稳住沈渺音一缕微弱的生机。素凝真那三掌,震裂心脉,重创丹田,更险些崩碎灵台!加上星辰剑阵反噬神魂的剧痛……若是她修为尚在,靠着修为还能慢慢修复。她如今的身体,宛如被掏空又砸碎的琉璃盏,再珍贵的灵药法力注入,也如杯水车薪,只能靠法器与灵力小心翼翼地温养着。
“沈渺音……”南胥月坐在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她苍白如纸的轮廓,最终只敢隔着衣袖,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腕。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心疼与后怕,“是谁教你这自损的法子?用献祭神魂的代价去设下法阵,这可都是……不到万不得已,玉石俱焚时才会用的法子。”
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在她耳边,声音轻柔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以后有我在,谁也别想再伤你分毫。这次……我绝不会再把你丢下了。”
十年前,明月山庄……
自南胥月被邪修抓走,三窍被毁双腿被废后,蕴秀山庄庄主南无咎便四处为儿子奔走,希望可以找到救治之法。
他带着南胥月来明月山庄借混沌珠,已盘桓数日,高凤栩一直避而不见,今日总是让他截到了。
高凤栩与他打着太极就是不肯松口借出混沌珠,他忍无可忍直接同高凤栩摊了牌,高凤栩竟告诉他,南胥月如今就是一个废人,也配耗费混沌珠的神力。南无咎听后一怒之下便与高凤栩撕破了脸。
“咳!”南无咎从高凤栩的待客茶室走出,看着南胥月望向远处的回廊若有所思。
“父亲。”南胥月尚还望着刚刚那个小灵奴离去的方向,一展笑颜,听到身后的声音,他敛了笑意看向南无咎。
“方才你在和谁说话?”南无咎看着南胥月好奇问道。
“哦,一个小灵奴。”南胥月看向父亲浅笑着道,随即他发现父亲似乎脸色不豫。天生十窍何等玲珑心思,南胥月知道借珠一事怕是无望,“高盟主不愿意借出混沌珠?”
南胥月垂眸,其实他的命数早已算到,如今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他释然的笑了笑道:“其实恢复不了十窍,也无妨,我还能做很多事,比如我可以为我们蕴秀山庄做防御……”
“无妨?你在说无妨?你知不知道,天生十窍何等的实力,何等的荣耀,蕴秀山庄衰微,为父多么希望你能够重振山庄。可你看看你,如今俨然成了一个废人,怎么敢跟我说无妨,哼!高凤栩不会借混沌珠,走吧。”南无咎听到南胥月那无所谓的语气,瞬间火冒三丈,好似要把连日来的烦闷都发泄出来。
他蕴秀山庄曾经也是风光无限的,只是这些年来人才凋零逐渐式微。好不容易万年来仅有的两个天生十窍之人,其中一个便生在蕴秀山庄,这是他们家族重新崛起的希望啊!
他从南胥月懂事起便开始悉心教导,希望他可以站上人族之巅,令蕴秀山庄受世人敬仰。可惜事与愿违,他如今一朝跌落,不能修道还废了双腿,从此只能如蝼蚁般苟延残喘,蕴秀山庄怕是重振无望了。
南无咎瞥见南胥月手中的拐杖,越想越痛心背身递出一只手臂,让他好借力起身。
“父亲,那……我可以带走刚刚那个小灵奴吗?”南胥月抓住父亲的手腕问道。他自幼受家族的严苛教导,不能有片刻懈怠,同龄的孩子玩过的,吃过的他都不曾得到,因为未曾拥有也就从未在意。可今日他遇到一束光,那束光照拂了他,平生第一次他生出了执念。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毁了三窍,你就是个废人,一个没有用的人,你凭什么去和仙盟盟主提要人,你!哎!”南无咎闻言狠狠将他的手甩开,看着他那无用的样子,失望的大步离去。
南胥月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又遗憾的看向不远处那道朱红色的门,走进去高盟主就在里面,可他终究没有资格带走她。他垂下头,心灰意冷的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拄着拐杖,艰难站起身,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山楂糖球,转头朝那个小灵奴消失的方向看去。刚刚廊下照在小姑娘身上的那道光,也不见了……
五日后……
沈渺音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的意识沉浮于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之中。元神被撕裂,魂魄被撕扯,丹田与灵台如同被无数毒虫噬咬,身体更像是被重锤反复碾过。更糟糕的是,灵台深处那股神秘的力量,似乎也被素凝真那一掌打散,始终无法凝聚。混沌中,仿佛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断地呼唤她,遥远又清晰。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但一丝暖意透过缝隙渗了进来。沈渺音艰难地蹙了蹙眉,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沈姑娘?你醒了?”南胥月一直守在一旁,立刻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渺音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南胥月带着疲惫与欣喜的脸庞。脑子迟钝地运转着,为什么……又是他?为何……总是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遇见他?
“明雪阁。”南胥月看出她眼中的迷茫,温声回答。
“多谢南庄主收留……叨扰了。”沈渺音想撑起身道谢,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
“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吧。””南胥月起身,从旁边温着的药罐里倒出一碗浓黑的药汁,端到榻边。看她挣扎着想坐起,却使不上力气,他俯身靠近,低声道:“得罪了。”随即双手穿过她腋下,小心而有力地扶她坐起,在她身后垫上柔软的靠枕。
“有劳南庄主……我自己来吧。”沈渺音看着坐在面前的南胥月,正拿起汤匙要喂药,下意识地婉拒。
“你有力气端碗?”南胥月挑眉,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沈渺音尝试着抬起手臂,只觉酸软无力,只得无奈放弃。“……那麻烦南庄主了,不过……能不能不用勺子?”她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秀眉紧蹙。南胥月唇角勾起,放下勺子。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屏住呼吸,在南胥月的帮助下,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咳……咳咳……”浓烈的苦味和药气呛得她直咳嗽,小脸皱成一团。
“苦吧?”南胥月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变戏法似的从旁边碟子里拈起一颗红艳艳、裹着糖霜的山楂糖球,递到她唇边,“来颗糖球压压。”
沈渺音看着近在咫尺的糖球,苦着脸摇头:“南庄主……山楂糖球,解不了药的苦味吧?”刚喝完那么苦的药,再来颗酸酸甜甜的山楂?那滋味想想都……一言难尽。
“嗯?”南胥月微微一怔,看着指尖的糖球,露出些许困惑和怀念,“可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吗?还说要拿‘一点点喜欢’跟我换?”
“你?”沈渺音心头猛地一跳,抬起眼,撞进南胥月深邃含笑的眸子里。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轻轻触动。
“你曾承诺给我一点点喜欢,作为交换,我会给你糖球。”南胥月凝视着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期待,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阿初……你,还记得我吗?”
沈渺音的心跳骤然乱了节奏。她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灼热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记不记得……重要吗?”那年匆匆一面,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灵奴罢了,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怎会不重要!”南胥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误解的急切和一丝受伤的愠怒。他这些日子为她忧心如焚,辗转反侧,反复与暮悬铃试探确认真相,他欣喜若狂,她却浑不在意!
“孩童戏言罢了。”沈渺音看着南胥月脸上带着愠怒有些不解。想起他对暮悬铃的种种关心在意,虽然她可以做到不纠缠,不嫉妒,祝福他们。但她在夜深人静时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对方当年那抹纯善的笑容,和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庞,她的心还是会忍不住悸动。
如今他既已心有所属,又何必再来招惹她,沈渺音觉得自己也是有几分脾性的,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委屈,“如今公子既已有心仪之人,又何必……再来同我计较当年那点微不足道的喜欢?”
“心仪之人?”南胥月彻底懵了,茫然地看着她,“我何时有过心仪之人?”
“镜花宫傀儡之乱那夜!”沈渺音像是找到了宣泄口,闭上眼睛,一口气说出来,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铃儿为破乱局伤重倒下时,公子那怅然若失的样子,难道……不是心仪铃儿吗?”她终究没有勇气睁眼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呵……呵呵呵……”南胥月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甚至笑出了眼泪。他抹了抹眼角,看向沈渺音的目光充满了无奈,释然和更深沉的温柔,“阿初啊阿初……你竟是因为这个……”
他收敛笑意,正色道:“我曾于旧年卜过一卦,算到前不久会再见故人,我依卦中所得的时辰地点欣然而至,却遇到了暮姑娘。她脚上有当年锁灵环留下的伤痕,我才误认为她是我一直要找的故人。却不曾想,你二人身上还有这么复杂的故事,阴差阳错,才让我与你……失之交臂至今。”他凝望着望眼前紧闭双目,唇角抿成一线的姑娘,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阿初,我并没有心仪暮姑娘,我一直在找的故人,从十年前明月山庄廊下相遇那一刻起,就只有你,沈渺音。”
沈渺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随即小心翼翼问道:“阿初这个名字……是铃儿告诉你的?”
“嗯。”南胥月点头,看着手中的糖球低喃道,“我曾向暮姑娘提起过那段陈年往事,她欲言又止,想否认却又有些挣扎,只说那时情况有些复杂,那时,是她也不完全是她。”
“那……你是如何认出我的?”沈渺音看向南胥月好奇问道。
“那日阿宝送你法器,你说喜欢很宝贵,愿意把你的一点点喜欢给她。”南胥月眼中闪着光,“我当时很是震惊,再结合暮姑娘的态度,她不是个吞吞吐吐的人,加之你二人如出一辙的模样,我隐隐有了猜测。后来,我让封遥仔细调查了你的身世,打开珠塔封印的前一晚,我又向暮姑娘求证,她才肯告知真相。”
“公子……好才智。”沈渺音听完这曲折离奇的过程,由衷感叹,“这般匪夷所思之事,竟也能被公子抽丝剥茧,寻得真相。”
“那你呢?”南胥月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清澈的眸子含着春水般温柔的笑意,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吸入眼底,“沈渺音,你又是何时……认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