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岳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他一度怀疑,自己的视觉是不是丧失,因为昏迷前,有人向他的脖子注射了某种不知名的药物。
说起这个,仍然感到难以置信。
那是周五,晚上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他抄了条近路,因为时间很晚,当时路上几乎没有其他学生。
忽然,路边的草丛里蹦出个身影,当时吓了时岳一跳。
定睛瞧去,才发现是个小姑娘,时岳猜她是新生,因为她的脸上还有刚进入大学的那种青涩和怯怯,于是防备心渐消。
“学、学长,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她的声音也小小的,时岳不得不走近一些,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面对这样的孩子,时岳自然不会拒绝:“你说。”
“我的手机好像丢了,应该就在前面的林子里,能不能用你的手机打个电话?”
大约看出他的热心,女孩渐渐没那么紧张,最起码说话不再结巴。
时岳听明白她的意思,很快答应下来,跟着她往前面的杨树林走去。
这片林子后面就是A大的试验田,占地不算小,但平常过来的多是农学生。
果然,小姑娘小声和他解释,说自己是今年的园林新生,下午刚跟着学委参观完这边,晚上从图书馆出来,才发现手机找不见了。
据她所说,丢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路过杨树林的时候,她曾在这里逗留片刻,从书包取纸笔画了幅速写。
应该是那时随手将手机放在地上了,并没有塞回兜里。
时岳全程没听出任何破绽,觉得她说得非常真实,所以很热心地在她划定的范围里,帮她打电话听声响。
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个转眼的功夫,小姑娘便消失不见,反而不知从哪里跑出两个非常强壮的成年男性来,他们配合默契,一个伸手来控制自己的手脚和嘴巴,另一个就往他的脖子上扎。
一阵刺痛袭来,时岳很快人事不知。
再醒来,就是这间房间。
绑匪并没有束缚他的手脚和嘴巴,时岳试着发出求救的声音,大概能判断,这是个并不大的房间,但没人理会他。
他试着摸索门的方向,无果。
很快,这种粘稠的黑暗开始侵袭他的感官,让他的五官变得钝化,时岳完全没办法估算时间的流速。
他只能趁着尚有精神,在房间内四处摸索。
很空,这里三面墙旁边都没有任何物品摆放,只有一面墙是一张等长的桌子,这张桌子也很宽,他伸长胳膊,也只能摸到挨着墙的桌子边缘,够不到墙上。
没有任何标志性的物体。
时岳缩回了某处墙角。
剩下的时间,他开始睡睡醒醒,开始肚子还有饥饿的感觉,慢慢变得麻木,不知多久,他被渴醒,精神已经变得非常恍惚。
时岳想撑着墙站起来,摸到墙壁的时候,却摸到一些坑坑洼洼的划痕。
他仔细摸过一遍,只有这个高度,半躺不躺的高度,好多墙面上都有这样的划痕。
时岳的脑袋太重了,只是下意识重复这个动作,却意识不到这些划痕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没办法思考。
很久很久后,他瘫在地上,眼皮沉重得随时都要阖上,嘴唇干裂起皮,呼吸一阵快一阵慢,恍惚中,他看到廖寒,依然是他们初见时的模样,穿着海诺的制服,漫不经心地朝他看来。
他闻到自己的身体传出难闻的味道,想,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他爸妈,大姐二姐,还有——廖寒,一定会很伤心吧。
明明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申请到H国和M国的联合培养计划,他可以尽情学习自己感兴趣的领域,解决那些令他着迷的问题。
他才21岁,好不甘心……
“砰!”
当第一声猛烈的撞击声响起,时岳毫无反应。
他的五官已经在无边的黑暗和饥渴难耐中,消磨得极为迟钝。
后来,这个响动变得急促起来,一声连着一声,时岳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地将头转向发声的方向。
那里依然是一片漆黑。
是幻觉吧。
但,一丝丝光亮开始透进来,时岳本能地闭眼。
“时岳——时岳!你听得到吗?时岳——”
好像有人在叫他,时岳的眼角干涩得发痛,他连眼泪都挤不出来,他好像听见了廖寒的声音。
“时岳!!”
伴随一声暴喝,他的耳鼓膜被大力震动,时岳将将阖上的眼睛拨开一道缝。
轰然的倒塌后,一个门的形状显露出来,有人背着光,跑了进来。
他的周身被尘土侵染,背后却挂着一圈光影,时岳轻轻闭上眼,良久,一滴泪从他皲裂的眼角滑落。
“时岳,你怎么样?你别吓我好不好,你醒醒,你醒醒……”
时岳太累了,他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控制,眼前如烟花般不停炸开,轰得他头脑发鸣,全身都在痛。
“廖、廖寒……”
他尽力张开嘴巴,想要吐出这两个字——他好想他。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不怕了不怕了,坚持一下好不好,马上就到医院了,求求你求求你好不好……”
时岳觉得不仅身体在痛,他的心更是痛得要死,每一根血管都在撕裂,痛得他几乎失去呼吸。
“医生!医生在哪里!快!”
……
时岳再有意识的时候,只觉耳边好多声音,那么嘈杂。
他忍不住皱眉。
接着,有人匆匆走近,进步声变得清晰起来。
“时岳,你醒了对吗?睁开眼,看看二姐,告诉我你哪里难受好不好?”
时欣强忍的哭腔传来,时岳的眉毛和眼皮抖动得更厉害。
二姐哭了,他那么要强的二姐哭了……
他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用尽全力,终于睁开沉重的双眼——
好亮!好刺眼!
他猛地大喘一口气,眼前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时岳!”
好多人。
他们全都围在自己床边,鼻尖传来淡淡的消毒水味,稍稍抬头,就能看到单调的天花板,机器的“嘀嘀”声规律地响着。
时岳的胸膛剧烈起伏,瞳孔没有一丝焦距,他能听到二姐的声音,能看到大姐涕泗横流的脸庞,还能看到夏希匆匆跑走又跑回来的身影,他的身后跟着一溜穿白大褂的身影。
可他太难受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和身体,全身像被罩在真空罩子里,大口大口喘气,还是有种窒息的死感。
很快有人在他的胳膊上打了一针,时岳终于没那么痛苦,可他也很快失去意识。
铺天盖地的黑暗来临前,他听到大夫对二姐说:“……创伤性应激非常严重,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时岳是在住院后一个礼拜,彻底醒过来的。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好在慢慢恢复中。
大姐和二姐对他寸步不离,日夜守在他身边。
醒来的第一时间,时岳紧紧抓住了时欣的手,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对方忙道:“放心吧,爸妈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们,学校也请了假,你安心养病就好。”
时岳轻轻松开时欣的手,缓缓阖上眼睛。
一天中,他睡得很多,总是睡不够。
就像现在,吃过大姐做的晚饭,他又开始昏昏欲睡。
时欣轻声道:“睡会儿吧,我在旁边守着你。”
时岳安静地沉入梦乡。
等他呼吸变得规律缓慢后,夏希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脸色不太好看。
时欣眼皮一抖,眸色沉郁下来,“出去说。”
夏希听话点头,跟在她身后出门,看了眼躺在床上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的时岳,心中也泛起酸涩来。
不敢再看,带上门后匆忙跟上时欣的脚步。
时欣却越走越快。
“时欣!”
夏希不得不开口唤住她。
他握上她的小臂,才发现她浑身在抖,心痛地将人抱住:“别这样,时岳会没事的……”
时欣忍耐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他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死了!凶手呢?凶手在哪里?为什么不把他抓进去??你们到底在隐瞒什么??!”
夏希任由她拍打,再痛都没吭一声,身体上的疼痛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是廖寒大哥,廖繁川,他发现了时岳和廖寒的事……”
时欣的动作猛地顿住,挣脱开夏希,死死盯着他:“所以呢?明明知道不能招惹,当初为什么要招惹我弟弟??他不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吗?如果连这种事都解决不了,他有什么资格和我弟弟在一起!!”
夏希神色间满是痛苦,他张口欲言,却无法吐出一个字来。
这几年,廖寒从没有停止谋划,可他还是低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廖繁川,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他想见见你,可以吗?”仿佛犯错的是他,夏希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就算为了时岳,听听他怎么说好不好……”
这是夏希仅能吐出的字音,再多一个音节,他都发不出来。
时欣站在原地,整个人像一头处于崩溃边缘即将爆发的狮子。
直到时琴从走廊的那头缓缓走来,她的愤怒短暂地被掩盖住。
“姐。”
“时岳没醒吧?”
“还没有。”
“我回一趟酒店,拿些换洗衣服,很快回来。”
“嗯。”
姐妹俩的对话简单到极致,事实上,出事的这些天,说话对于她们来说,也是一件极为耗费心力的事。
时琴的身影再次消失在走廊深处,时欣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夏希的时候,整个人变得冰冷无比:“我倒要看看,他会说什么。”
夏希沉默地在前面带路,垂头丧气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潇洒。
很快,他们来到住院部的天台,黑黢黢的栏杆边缘,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听到动静,廖寒缓缓回头。
时欣站在门口,眼中出现深切的厌恶之色,她不肯再向前挪动半步的姿态,仿佛在诉说着她心底滔天的恨意。
廖寒没有靠近她。
夏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低声道:“你们先聊,我回病房守着。”
他走后,天台彻底被缄默笼罩。
忽然,高大的身影委顿下来,沉闷的一声过后,廖寒的双膝跪在了地上。
时欣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
“对不起……”此刻,廖寒的精神状态,可能不比躺在病床上的时岳好多少。
他瘦得脸颊凹陷,眼中布满血丝,胡子拉碴,刘海凌乱地覆在眼睛上,后背的两块蝴蝶骨高高耸起,大衣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姿态狼狈。
但他的眼神太平静了。
时欣看到那下面隐藏的浓重恨意,尽管只有短短一刻,她想到了病床上的弟弟。
她撇开头,不想再看他:“对不起有用,要警察做什么。”
廖寒抬头,语声嘶哑道:“我不会放过他,但不是现在,对不起。”
这是他第二次说对不起。
时欣胸口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烧得她几乎不能思考,回过神来,她已冲到廖寒眼前,重重甩了他一巴掌!
“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对他只有感激,这就是你感激人的方式?将他置于无尽的危险之中??他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差一点,我的弟弟就会以世上最痛苦的方式死掉!你个混蛋!!”
骂人的同时,她的眼泪狂飙而出,又是重重几巴掌。
廖寒的脸被打得偏过去,他便再转回来,任她发泄。
时欣的力气渐渐抽离,她无力地靠在栏杆边缘,只有眼泪无声滑落。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时欣留给廖寒的最后一句话。
她踉跄着离去,擦干眼泪,拼命压制,在到达时岳病房所属的楼层时,只剩下通红的眼眶。
夏希还守在病房门口,看到她,马上站起身来,又在看到她的双眼时,默默停下脚步。
时欣当他不存在,越过他去推门——
“哗啦啦!”
一阵剧烈的物品摔裂声从病房中传出,接着是身体落地的沉闷声,时欣赶紧推开门,里面的情形让她瞳孔猛缩!
“谁把房间里的灯关掉的??你不是守着他吗??怎么连这个都没有发现??”
时欣愤怒地朝夏希吼道,一边赶紧开了灯去扶时岳。
在满地的仪器和碎裂的试剂瓶中,时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将自己整个人蜷缩在角落。
时欣用压抑的声音去哄他:“没事的岳岳,没事的,姐姐不是回来了吗?不怕,不怕啊。”
边说,边轻轻抱住了他。
良久后,听到动静的医护赶来,值班的医生知道大概后,目光如炬地看向护士们:“你们第一天值班吗?这个病人的情况还不了解?他的创伤后应激非常严重,要极为小心地看护!谁把灯关掉的?”
一个小护士颤颤巍巍举起手,脑袋恨不得垂在地上,带着浓重的哭腔道:“对不起主任,我休年假才回来,可能没看清注意事项,查完房顺手把灯关了……”
主任气得点了她好几下,小心翼翼地走进病房,和时欣道歉:“对不起,是我们护士的失误,把他抬到床上来吧?地上太凉了,他现在抵抗力很弱,万一着凉就糟了。”
时欣渐渐平静下来,这种事谁也不想,发生了就得面对,她冲医生点点头,与对方合力将时岳抬到了病床上。
夏希愧疚不已,他刚刚心思恍惚,根本没发现病房里面是黑的。
本来想搭把手,却在对上时欣的目光后,胆怯地收回。
眼看时岳被安顿好,夏希黯然走出病房,路过消防通道时,冷不丁被暗处的影子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酸气直往鼻子里钻——
那么高的个子,蜷曲成一团,幽暗的绿色灯光中,廖寒靠在冰冷的墙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膝盖上,弯曲的脊背像一道残破的弓,牙关咬得死紧。
那是心痛到无法呼吸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