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吃了两口,时岳放下筷子,廖寒看了眼他碗里几乎没动的粉,什么也没说。
出来后,他对时岳道:“你在这等我一下。”
时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廖寒迈开大长腿,几步就走远了。
他只能在小饭馆的门口等。
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情绪明显更低落。
脚尖踢着地上的碎石,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廖寒回来,还在街角的时候,就看到他这幅模样,和平时判若两人。
他放缓脚步,脑中开始划过他们认识以来的场景。
平时的时岳是什么样呢?
热心,高精力,整整学习一天下来,都不见任何疲态。
熟悉以后,也是会扶着镜腿,用一张严肃的脸开玩笑的学霸,是会眼看到熄灯时间,推着他去卫生间洗漱的室友。
当然,还会在每次接受他的好意之后,不动声色“还”回来的朋友。
这个人的身影在他的生活中越来越立体,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廖寒觉得自己是“廖寒”。
但今天,他也看到了这个人低落的一面。
虽然场景不怎么合适,但廖寒却觉得更踏实了。
同时忍不住被对方的情绪牵动,试图——做点什么,能让他开心起来最好。
“时岳。”
伴随着他的名字响起的,是伸到眼前红彤彤的食物。
冰糖的甜味夹杂着海红果的酸涩,钻入鼻端。
还有很轻的喘气声,带着少年人身上独有的干净气息,和一丝稍显浓烈的雪松香。
白河县是典型的西南小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冬天,所以糖葫芦这种北方食物,只在最冷的那一个月有卖。
据时岳所知,只有主街上的一家甜品店会卖,一串要8块钱。
小时候,他们跟着父母来赶集,那时候虽然只要5块,可是对于他们家来说,依然是很奢侈的零食。
他妈只会买一串,让他们姐弟三个分着吃。
事实上,两个姐姐最多只能吃到一个,剩下的都得给他。
太小的时候,时岳不懂事,为此还沾沾自喜,在姐姐们面前炫耀。
等他开始长大,就不愿吃这一串糖葫芦了。
糖葫芦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回忆。
但此刻,这股熟悉陌生的味道冲击鼻腔的时候,他眼眶轻微地发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廖寒,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呐。
“你别哭,不就是串糖葫芦,想吃的话我再去买。”
硬邦邦的一句话,看似嫌弃,时岳却感受到了对方冷硬外表下,包裹的那一颗柔软的心脏。
他“噗嗤”笑开,咬下顶端最大的那颗红果,边嚼边递到他的嘴边,“真好吃,你也吃!”
廖寒没张嘴,也没回应,只是盯着他微红的眼睛,泄露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
时岳也不管他,自顾自将一串糖葫芦吃下肚,舒服地叹气,“真好吃。”
廖寒:……
时岳伸了个懒腰,拉着廖寒胳膊去停车场,“吃好了,我们出发!”
后者瞟了眼他的小白爪子,顺从地被拉走。
比起高速,回小洼镇的路难走许多。
还有很长一段盘山路,时岳这回不敢再睡,全程注意力集中,帮着指路。
但廖寒的车技一如既往“稳如老狗”,根本不像才拿到驾照的人。
刚到村口,就见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我爸妈!”时岳喊了声,摇下车窗,那对中年男女也看到了他们,高兴地迎上来。
廖寒注意到,时岳妈妈走路姿势不太正常,人也又瘦又小。
近处看,脸色也和正常人不一样。
他爸爸就是典型的农民形象,脸黝黑,上面布满皱纹。
车一停稳,时岳立刻跳了下去,自然地从他爸手里接过他妈,扶着对方。
他先是问候几句,然后说自己带了同学回来。
本来,夫妻二人见他坐车就很纳闷,知道是同学,立刻迎上来。
廖寒下车的时候,还听到时岳的妈妈在数落他。
“带同学回来怎么不早说?我们也好准备一下,你第一次带人回来,可不能怠慢。”
当他们看见廖寒后,都有些拘谨地冲他笑笑。
他一看就是城市长大的小孩,夫妻二人怕他不适应村里的环境。
反倒是廖寒,大方打招呼,甚至开了一句玩笑:“要不是时岳看我可怜,我就要在学校过年了,是我应该谢谢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真挚,时家父母心里顿时没那么紧张了。
时岳撞了撞他的胳膊,冲他挤了下眼睛。
很快,廖寒就知道时岳为什么没和家里说一声了。
因为时家夫妇连手机都没有。
很难想象,这个时代还有人没手机。
事实上,廖寒也是后来才知道,时岳现在用的那个手机,是班主任给他的,也就是说,他们一家三口,都是这个时代的“特例”。
当看到时岳家的房子,他还是难掩一丝震惊。
时岳笑笑,提着他们的行李箱往房子里面走,“没见过这么破的房子吧?本来,那年我拿到海诺的奖学金,我爸是想修房子的,后来我没同意。”
廖寒看他一眼,总觉得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完。
他倒是一点都没怀疑过,时岳是怕自己上大学没有学费,才不让家里动这笔钱的。
他从来不是自私的人,否则廖少爷也看不上他。
时岳继续和他介绍家里的情况。
他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好,他爸家里穷,只能娶他妈这样的女人,即便如此,依旧没耽误生孩子。
说到这里,时岳露出一抹苦笑,“我们这样的环境,生成男孩子还好,生成女孩子,很可悲。”
就像他妈妈,姥爷他们为了甩掉这个负担,将她用很便宜的彩礼嫁给了他爸。
他爸如果不是因为穷,可能都看不上他妈。
嫁过来以后,就算身体很差,还是得生孩子。
没人关心她会不会有问题,只知道这是“女的”该做的事。
但他爸还算善良,生完三个孩子,他妈身体更不好,基本无法做农活,他爸也没冲他妈发过一次火,没有嫌弃过她一次。
家里的重担都压在他爸身上,本来年纪也不小,显得更老。
这也是长大后,时岳为什么再没有闹着吃过糖葫芦,因为只要有他在,两个姐姐最多只能吃一个。
他爸很善良,他妈更是个好女人,可他们全都默认,这个家最好的就是他的,和两个姐姐没关系。
时岳懂得这点后,很难过。
他没办法改变他爸妈根深蒂固的想法,只能尽可能减少这种落差会出现的原因。
幸运的是,他们姐弟三个关系很好。
时岳不知道,他说这话时,看上去真的很——不一样。
廖寒甚至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
就像一道光忽然打到他身上,那些沉闷的,不那么愉快的,甚至阴暗的东西,都无所遁形,被彻底杀死。
那道光也照到他的心底,让他觉得踏实又温暖。
他从小学的就是如何把利益最大化,他知道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不管有心还是无意,都会忽视那些利益受损害的人。
这是人性的劣根性。
只有极少数的人,会用强大的同理心,看见被他遮住光芒的人,身上落下的黑暗。
看到,还愿意献出自己利益的人,更少。
何其幸运,他遇到了一个。
廖寒不想用“懂事”来形容时岳,他觉得这就是这个人的底色,让靠近他的人都被温暖照耀着。
这些无法宣之于口,廖寒只是默默将手放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用力呼噜几把,感受到掌心刺刺的触觉,才觉得舒服了些。
时岳笑着打掉他的手,好遮掩那一丝丝不好意思。
他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些,总觉得这种事说出来会显得矫情。
但廖寒不一样。
他的话不多,但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在他面前,时岳总是不由自主将一些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或许是对方眼界太过开阔,不论他有什么,在别人那里看上去奇奇怪怪的想法,都不用担心在廖寒这里被否定。
总之,是个很靠谱的朋友!
“这几天你就和我一起住吧,我们家房子不太够。”
边聊,边走到后面的堂屋,是个二层的老屋。
果然,时岳道:“这是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
时家父母紧跟着也回来,时妈妈张罗着取新被褥,时爸爸则搓着手问他们饿不饿。
时岳也不闲着,他跟在妈妈后面,随时准备搭把手。
不仅如此,将廖寒也拉进来,一起套被面,铺床铺。
热热闹闹的,一起做活,一起聊天。
时妈妈会问他们学校的饭好不好吃,问课业辛不辛苦,丰林市的冬天会不会很冷。
老调常谈,但时岳会耐心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回答,再问问他们的情况。
今年地里的收成好不好,玉米长不长穗,鸡鸭猪鹅肥不肥。
很日常的内容,却是廖寒从未有过的体验。
晚间,时爸爸亲自擀面,西红柿鸡蛋浇头,还有一盘炒腊肉,一盘炒白菜,一个青菜肉丸汤。
并没有多丰盛,但廖寒吃得很香,暖烫感一路滑至胃底,整个人热起来。
时岳瞅着他,笑得也很开心。
这种温馨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时家的两个姐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