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阵法,虞飞白玩游戏时不太常用,只知道基本原理——布阵者知道入阵者的位置。
也就是说,他早已暴露。
会是白非瑜吗?
虞飞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对着浓雾干瞪了半晌,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他眨了眨酸涩的眼,试探着朝雾气开口:“白非瑜?”
无人回应。
“看来不是……”他干笑两声,强自镇定地继续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布下此阵,意欲何——”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的手猝然捂住了他的嘴!
有人悄无声息地登上了舟!
虞飞白心头一紧,立时挣扎起来——来人既非白非瑜,绝不能让对方看清他的脸。
若被见到这张与白非瑜别无二致的面容,他必死无疑!
遮脸的绷带早先被他弃在舟角,此刻挣扎不脱,虞飞白只得拼命以眼神示意药人。奈何药人只听得懂言语指令,仍僵坐在船舷旁,纹丝不动。
“唔……!”
压在唇上的手指带着墨锭研磨后的清冷香气,唯有长年与墨为伴之人,指间才会浸透这般气息。
墨香?
虞飞白心念电转,已猜出来人身份。
与此同时,那人温声开口:“在下风遇,一介书生。今夜荆湖月色甚美,特来游赏。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又为何在此?”
他松开了钳制。
赏月?
赏月竟要登上别人的船?
谁会信这鬼话。
“自是……与阁下一般。”虞飞白嘴上得了自由,却未点破。
他身子僵直,不敢妄动——一柄展开的折扇正抵在他颈间,扇缘锐利,泛着幽冷的金属寒光。
他定了定神,对着浓雾信口胡诌:“在下家住江陵,一时贪玩,带着小厮来荆湖游历,不料迷路迟了时辰,半夜还在这湖面上打转。不过看这眼前清辉皎皎,正如阁下所言,岂有不赏之理?”
话毕,抵在脖子上的扇子松了些力道,虞飞白才敢微微回头。
他本该惧怕被人看清正脸,可来人不是别人。
而是风遇。
江湖谁人不知,风雨楼楼主风遇,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
只见风遇侧首“望”来,一手轻抚舟篷边缘,一手执扇,微微颔首。
他身着立领白衫,衣襟处以墨线暗绣山水纹样,将“书生”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虞飞白记得玩家对风遇的评价,似乎是什么“浊世书必吃榜之一”。
他不懂这些,除了曾倒卖过几封密信,他在游戏中没怎么与风遇打过交道。如今亲眼得见,只觉此人确有一副清雅姿容,可惜……那挺拔鼻梁之上,双眼覆着一条素色薄纱。
瞧着倒是温和无害。
似乎是刚才那番说辞暂且打消了风遇的疑虑,虞飞白颈间的压力稍减,便思忖着脱身之策。
他便壮着胆子继续道:“若阁下知道江陵方向,不如替我指个明路如何?烦请解了这迷雾阵,放我们离开。”
“是么?”风遇静默片刻,忽而莞尔,“我竟是不知,公子出门游玩,还需带上两名凶煞的药人相伴?”
唰——
他振袖挥扇,一道凌厉风刃直劈阿文面门!
“躲开!”虞飞白失声惊呼,却为时已晚。
电光石火间,阿文额间裂开一道血口,身躯猛地后仰——
哗啦!
水花四溅,阿文重重跌入湖中。一旁的小爱紧随其后,无声跃入水中。
小舟剧烈摇晃,虞飞白与风遇皆踉跄不稳。
“它们…其实……”虞飞白忍着摇晃带来的眩晕,支支吾吾憋不出解释。
风遇亦有些狼狈地扶住船沿。蒙在眼上的布带因为混乱而松散,露出紧闭的双目。
他听着虞飞白慌乱的措辞,面朝他的方向,竟轻轻笑了:“无妨,余下的话,不妨待靠岸后慢慢说与在下听。”
随即语锋一转,字字清晰:“譬如,你毫无内力,身上的血味却深重,你究竟是谁?”
话音方落,舟身一震,悄然靠岸。
*
风遇折扇轻推,虞飞白便踉跄着跌下小舟。
他慌忙站稳,干笑道:“这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我们先寻个地方歇脚,其余的事稍后再议?”
“也好。”风遇颔首,唇角勾起清浅弧度,“你若想逃,倒也可以。”
他指尖轻抚扇骨,缓声道:“只需问问……我手中这柄风月扇答不答应。”
“不敢,不敢。”虞飞白连连摆手,“这里雾气浓,看不清是哪,我们还是往前走吧。”
他踩上湿软泥地,暗自叹息,举目四顾,皆是一片混沌。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前行数十步,周遭雾气方渐渐稀薄。
待看清眼前景象,虞飞白面色骤变。
他猛地转身,却被风遇一把扣住手腕:“想去何处?”
“不是……只是舟未系稳,我去去就回。”虞飞白语塞片刻,急中生智,“你若不信,风月扇在你手中,我任凭你处置!”
风遇松了手,虞飞白抽身疾步折返,然而四周雾霭弥漫,哪还有舴艋舟与荆湖的踪影?
“完了……”他低喃一声,回到风遇身边时已恢复如常,“好了,走吧。”
前方雾气散尽,露出一片阴翳蔽日的密林。
“未有系舟之声,只有你的脚步声。你——知道我们在哪里。”风遇眉梢微挑,并非询问,而是断言。
目不能视,耳力便远超常人。
虞飞白一怔,他当然知道。
按原计,他本该在江陵城郊的渔村登岸,天明后入城寻访易容师。他也曾想过会出现意外,可若是偏离方向,只要有人便可以打听问路。
却不想沿途迷雾骤起,接着又杀出风遇,来到了这里。
“舟……不见了。”虞飞白苦笑,“这里是寒石林。”
寒石林,江陵与潇湘交界处的禁忌之地。
林间鬼气森森,阴风蚀骨,素有“只进不出”的骇人传闻。
这种设定是个玩家都会好奇,虞飞白也不例外。他操纵白非虞来过几次,只要进入林内,血条便疯一般下跌,嗑.药的速度赶不上掉血的速度——
每次都以鬼打墙死在林中的结局告终。
风遇睫毛颤了颤,声色平静:“看来公子亦听过那则传闻,你我……怕是要葬身于此了。”
“传闻?”虞飞白愣住,他只知寒石林入则难出,除非死后重生去传送点才能出去,其余一概不知。
如今若是死在此地,便是真死了。
风遇驻足,倚向身旁枯树:“你想知道?”
虞飞白默然点头。风遇虽不能视,却似乎感知到他的动作,徐徐道:“我这人有个规矩,想要获得我的情报,得用另一件我不知道的情报来换。”
风雨楼虽非武林争雄之所,却执掌着江湖最锋利的武器——情报。
虞飞白身无长物,沉吟片刻,终是坦言:“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先前一半都是实话,只是药人……确实是我从紫荆苑带出来的。”
他朝风遇略一拱手:“我名虞飞白,江陵人士。不久前听闻白非瑜得了一块奇石,我又素来痴迷赏玩天下奇玉,因此特来求睹真容,谁想……”
“不想碰上了走水?”风遇接口。
“是,我想着白非瑜恶名在外,便暗中潜入。可运气实在不好,没看到奇石不说,还碰上失火,只遇到了两个可怜的药人。我于心不忍,把他们带上了舟,准备找医馆医治。”
他言辞恳切,微微睁大的眼眸在晦暗林间显得格外清亮,漾着无辜之色。若是风遇能视,当即恐怕会觉得,有罪的是自己才对。
虞飞白前半句并未扯谎,他在江陵确有宅邸——虽然如今已被白非瑜所占。
风遇轻抚下颌:“一介毫无内力之人,敢闯恶人府邸……这故事倒是有些趣味。你既然提到奇石,可知道那是何物?”
虞飞白一怔,迟疑道:“只听说世人称其为‘长生玦’,或许和延年益寿有关?”
风遇轻摇折扇,低笑:“连来历尚且不明,就敢前来夺玦,该说你是胆魄过人,还是说你……不知死活呢?”
“这……”虞飞白语塞,转而想到风遇的身份,心想对方恐怕知道长生玦的秘密,于是问道,“你知道玦的来历?”
风遇却避而不答。
“世上奇闻诡事颇多,若是不收起好奇,只怕你有命听说,却没命看。”他微微摇首,“寒石林闻者颇多,而得见者,除你我之外,尽作亡魂。”
沙沙——
林子里的死寂被打破,或许是一团模糊的黑影从腿边的碎石后倏地窜出,可虞飞白什么也没能看见。
风声鹤唳,虞飞白不由靠近风遇几步,却又不敢太近,留下一臂的距离。
风遇似有所觉:“不必担心,不过是小动物罢了。”他举步向前,声线温和如叙闲谈,讲起了寒石林的秘辛。
江湖人闻之无不色变的寒石林,实为各大宗门流放弃徒之所。踏入林中最先见到的并非尸骸,而是……石像。
“石像?”虞飞白环顾四周,除了虬结枯木,便是枝桠间灰暗的阴影。
并没见到石像的踪迹。
“闻起来天像是快亮了,看不到石像也正常,毕竟它们只在夜晚出现。”风遇闭目缓声道,“石像雕刻着姿态各异的人形,记录着叛徒们临终的惨状——死相。”
“莫非是那些叛徒化为了石像?”虞飞白喉头发紧。
风遇摇头:“相传进入林子后,还会遇到两个人,说书人和……执刑人。”
“那说书的是个疯的,住在林子边陲,若是幸运,遇到他便能出这林子。而若是不幸碰到执刑人——”
虞飞白喉结滚动,涩声道:“可你我都不是叛徒,怎么会……”
“在执刑人眼中,入林者皆为叛徒。你我误闯,恐难逃此劫。”
“话虽如此,你这些话并没什么根据,若是虚闻……”
“对于情报,向来是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天光将明,你我尚有一昼时间寻找说书人。”风遇侧首“望”向虞飞白,“你看得见,可知何方为北?”
虞飞白正欲抬手指向,却见风遇唇边笑意忽深。
“或者……”他嗓音骤沉,“你不如先告诉我——为何你身上,会有白非瑜的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