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身素衫,眉目被暮色衬得阴沉。
他扣住虞飞白下颌的每根手指都散发着血的味道,呛进鼻腔,又烈又刺,挟着尖锐冷意。
如锋似刃。
周围雾气缭绕,虞飞白一瞬恍惚,竟觉得身前立着一面镜子。
他看得分明,眼前人无论是眉眼还是唇颊——
都与自己别无二致!
“大侠……大侠!饶命啊!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是、是那花臂说要什么长生玦,我只是跟着他……我什么也没做!”
虞飞白这才发觉,男人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人。
被投入池内的尸体是追杀他的花臂大汉,这手里的,正是剩下的小个子。
两人竟是从落雨涧追到了这来!
小个子被男人攫住,一侧胳膊已没了踪影,鲜血淌了一地,他面色惨白,口里一叫高过一叫,好不凄厉。
“大侠,饶命——”小个子单手抓住男人讨饶,这时却也看到了虞飞白。
他脸色煞白,活像见了鬼:“你!你们!两个……两个白非瑜?!”
虞飞白张了张口,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他不是穿成白非瑜了吗,那眼前这人是谁?
“两个?”
男人目光扫过虞飞白,听到这话似乎来了兴趣,将小个子扯近了些。
“你倒是说说,我们哪里相似?”
“脸,脸……像……”
“脸……”男人视线落在虞飞白脸上,似乎还在观察,手上却突然传来令人颤栗的骨骼碎裂声。
……扑通!
小个子头颅滚落,连惨叫都没发出。
接着,男人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上虞飞白,眸中带着兴味。
暖玉池温热如初,可虞飞白甫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便觉寒芒如刀刃划破肚腹,刺入骨髓。
“松……松手……我可以解释……”
虞飞白这才惊觉自己恐怕不是白非瑜,可对方杀人的手已然掐上了自己的脖子,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掌心下温热的喉头滚动,白非瑜觉得越发有趣:“易容成我,费了不少功夫吧?”
青年的外貌同他一模一样,此刻眼梢微吊,抬眼看他。兴许是因为恐惧,那微翘的眼尾也染上几分湿意,泛着薄红。
方才小个子的血溅落几滴在他面上,更是显得皮肤细腻,不似其他粗劣的易容。
这是白非瑜第一次见到自己脸上浮现出惊惶失措的神情,也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易容成他,还到他的宅邸沐浴……
白非瑜垂眼,微微笑了,用另一手的指甲剐蹭虞飞白的脸颊,眨眼间,细白皮肉上便多出了一道触目的红痕。
可下一秒,笑容滞在面上。
几乎是同时,白非瑜的侧脸竟也多出一道血痕!
——与虞飞白面上的位置相同,连大小与长度都别无二致。
白非瑜手背擦过颊侧,看了眼手背上的血,眼里闪过一丝惊异,掐住虞飞白脖子的力道顿时重了几分。
青年的双臂无力抬起,似乎用尽力气想抓住自己的手腕。
白非瑜眼中兴味尽失,冷声质问:“你用了什么戏法?”
他哪里知道?
虞飞白根本没法细想,他被掐得呼吸断续,眼睛都泛了模糊,喘气又急又促。
还没说话,却是又被白非瑜放开,脚下一滑,险些仰倒。
情急之中,他伸手一扯——
哗啦!
白非瑜始料不及,衣袖被一拽,竟是一同跌入了池内!
虞飞白咳得眼泪直流,下意识想扶住什么,却在触及对方的素衫时猛地缩回——
白非瑜站在池内,双眼微眯:“你想死?”
“我…咳咳…失手……这就…说……”
一池血水半凉,虞飞白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搜肠刮肚地想:该如何编一个活命的借口?
他语无伦次,视线慌乱中扫过对方胸前,猛地被一点碧色攫住。
那是……
玦的两侧细镂着凤舞龙蟠,顶部中央压金银丝镶宝,加嵌一颗流光溢彩的金瞳。
“长生玦!”虞飞白脱口而出。
颈部又是猛地一痛,定是被白非瑜掐破了。
虞飞白一声呼痛,目光滑过长生玦向上看去——对方衣领上露出一截冷白皮肤,和先前一样,多出了和自己相同的伤口。
白非瑜没留意伤口,他双目微眯:“看来你也是为它而来。”
“不是!”虞飞白被摁得低下头,急得喊出声,“我对长生玦并无非分之想,不过……”
他心下惊慌,无端又生出几分怨怼。
他是长生玦的设计师,作用什么的还不是随他胡诌!
虞飞白略微抬高音调:“我知你刚夺得长生玦,逃出地宫,恐怕不知道它的作用……”
“常人接触到长生玦不会有事,可对于一些武艺超群者,则会滋生出心魔。”
“而心魔…和本体的伤害共享,我若受伤,你也会受伤,反之亦然。”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长生玦有何作用,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和白非瑜会同时受伤。
可小命要紧,虞飞白脑子一转,当即拿长生玦当藉口,将白非瑜忽悠过去再说。他指了指自己面上的伤口,又侧过头,示意脖子上的伤痕。
而后看向白非瑜,语气笃定:“我名唤作虞飞白,因你所生,是你的心魔。”
两人的白衣被池水染红,相互挨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虞飞白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对方的心跳徐缓,虞飞白的心跳却动荡,一下比一下快。
白非瑜任由他盯着,瞳孔如两支黑烛幽幽地灼烧,似是早就洞察了一切。虞飞白咬着牙,硬是梗了脖颈,逼自己与白非瑜对视。
一模一样。
如对镜自照,可镜内人阴冷肃杀的气质,是他不会有的。
“哦——”对方拖长了音调,移开目光,松开了对虞飞白的桎梏。
白非瑜出了池子,挑起架上的浴袍,背对向虞飞白,慢条斯理地换起衣服。
眼见就要褪至腰腹,虞飞白低头去看池水。耳畔只余下衣物的摩挲声,他却不敢动,静静候着白非瑜的下一句。
对方却是在等他:“怎么不说话了?说得挺像回事,继续啊。”
“我……”虞飞白缓缓抬起头,却噤了声。
白非瑜的手里,拿着一把横刀。
他手腕微提,横刀出鞘,冷光乍现。
这刀是虞飞白几日前氪金抽的限定款,他辛辛苦苦下了几百趟副本攒够了金色材料,加以精工重锻,这才铸就全服独一的刀——鸦九。
鸦九的操作感极其丝滑,现下实物更是锋芒逼人——
对准了虞飞白。
白非瑜用刀刃轻挑起虞飞白下巴,问:“你若是我心魔,难道不知我将做什么?”
虞飞白面色霎时死白,喉间咽了又咽:
“……自是想除心魔。”
“那便是了。”
白非瑜低笑,冰冷的刀身贴住虞飞白的面颊。
他以一种精巧的力道控着刀,任其沿着虞飞白的颈肩向下划去。
鸦九刀过甲裂,劚玉如泥,持刀稍有不慎,虞飞白只能落得一个死字。
“哈…哈哈……”
可虞飞白竟咧着嘴角,笑了。
他盯着白非瑜,笑意不达眼底,含着不加掩饰的讥讽:
“想杀我?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手上血债累累,只有从今往后收手做个好人,才能破除心魔。不然就算你干掉我,结局也只会是——同归于尽。”
虞飞白向前走了两步,任刀锋抵住脖子。
后颈处的细汗凝成湿痕,沿着他抻直的颈筋滑落至颈窝,又淌至前胸,最终没入交领深处。有些许落入池水,惊起几声嘀嗒。
从虞飞白创建“白非瑜”进入江湖,他便没想过做个好人。
新手村时,他替村长寻狗却找来一群狼,达成了屠村成就。他打破所有正道儒侠的规矩,把混邪这条路踏到死、走到黑,一去不返。
虞飞白亲手选择了白非瑜的来时路,他再明白不过,眼前这人是如何喜怒无常,如何嚣张跋扈,又是如何不按常理出牌。
此时认怂,他断然没有活路。
虞飞白面上笑意灿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装,也在赌。
赌白非瑜怕死,赌自己能活。
*
噌!
一连几响破空声。
“蹲下!”白非瑜低喝。
可凭虞飞白的身手,哪里反应得过来。
他一声闷哼,白袍顿时绽开大片血色,瞬间朝前栽去!
镖体击中虞飞白的一瞬,白非瑜皱起眉头。
他手中的刀猛然偏移方向,跟着几声金属碰撞的鸣响,几枚飞镖沿刀刃顺势而滚,又随刀所指的方向振射了出去!
弹指间,窗外惊起鸦鸣,树叶扑簌簌地响,而后是重物“咚”一声坠地。
“原来漏了一个。”
杀了刺客,白非瑜勾了勾嘴角,面色却转瞬阴鸷,扔了刀,摸向心口。
他刚换上的绸衣洇开了血,伤口部位与虞飞白身上的别无二致。
虞飞白撑在池边,腿虚浮发软。
他低下头,鲜艳的红汩汩从伤口涌出。除了痛感,他居然感到一丝放松。
至少不用再应付白非瑜。
又抬起头,看到白非瑜染血的胸口。
虞飞白怔了一瞬,支撑身体的手臂抖得几乎使不出力,耳畔隔了层纱,呼吸乱得似一阵急雨。
他没由来感到口渴,却强撑着抬手,指了指对方的心口,声线微哑:“哈……你看,我说的是实话,我若受伤……你也…会受伤。”
抬手便是一阵钻心的疼,虞飞白心想,自己怎么没死在潋雨涧。
溺毙和被暗器所杀,有何分别?
池水寒凉彻骨,虞飞白身形一晃,倒入池内。
迷蒙间,他感到身体被抱起。
有人呢喃一句。
“……心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