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墨家老太爷死后的第三夜,雷雨压城。
墨晔只穿一件被血染花的白衬衫,赤足奔进后山。
雨把皮肤洗得惨白,却洗不掉他身上的腥甜味。
他像一条刚咬断猎物脖子的小狼,嘴角还挂着血珠,眼神却委屈得随时要碎掉。
——哥,我杀人了。
——杀的还是爷爷。
——你来替我念卷经,好不好?
二
寺门已闭,偏殿的窗却透出那盏幽蓝青灯。
墨晔翻窗而入,膝盖“咚”地砸在蒲团上,正好压碎一只铜铃。
铃身断裂,声如裂冰——
像替他宣告:退路从此不通。
墨祈安刚做完晚课,回头便看见一个雨人。
少年发梢滴水,衬衫贴在肋条上,每一根骨头都在打颤。
最刺目的,是右腕那圈新鲜的刀痕——
血已凝成黑紫,却仍往外渗,像不肯愈合的嘴。
“……小晔?”
墨祈安声音低哑,手里的经卷“啪”一声掉地。
他本能伸手,却在即将碰到墨晔时停住——
佛曰:勿近贪嗔。
可眼前这孩子,满身是血,满眼是他。
三
墨晔不说话,只往前爬了两步,把额头抵在墨祈安的膝上。
滚烫的雨、冰冷的血,一并浸进那层素白僧布。
“哥……”
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像被谁掐住脖子拖过地狱,
“我把他杀了……他吵……吵得我想不起你的样子……”
一句话,碎成几截,断口处全是委屈。
墨祈安指尖一颤,终于落下,捧住少年湿透的脸。
掌心触到的是火,也是冰。
“你……”
他喉咙发紧,像被自己的佛珠勒住,
“你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墨晔抬眼,黑得发蓝的瞳仁里映出灯焰,也映出哥哥苍白的唇。
“因为你们都不要我。”
“我爹不要,我娘不要,爷爷也不要……”
“他们都说你是借住的,不会一直陪我……”
“那我就把他们全杀掉,只剩你。”
他说得极轻,像在背一段刚学来的经文,
却每个字都咬得准,像用血刻的。
尾音落下,他忽然伸手,死死抱住墨祈安的腰,
额头抵在心口,听那一下一下敲肋的跳动——
仿佛那是木鱼,只能为他响。
四
墨祈安被这拥抱勒得生疼,却推不开。
他低头,看见少年后颈的棘突,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刀背是雨,刀刃是泪。
那泪混着血,沿锁骨滑进他衣领,烫得他几乎要诵不出下一句佛号。
“小晔……”
他声音低哑,像铜磬裂了缝,
“你杀人,要偿命。”
“我偿。”
墨晔立刻接,声音软得可怜,眼神却亮得疯狂,
“只要你别丢下我,我偿命也行。”
“——我把命给你,好不好?”
他说着,竟抓起墨祈安的手,覆上自己颈动脉。
指腹下,少年心跳急如骤雨,一下一下撞在墨祈安掌心,
像把最后一点温度也强行过户。
墨祈安指尖发颤,想抽回,却被扣得更紧。
“哥,你摸摸我……”
墨晔贴着他耳廓,嗓音甜得发腻,却带着潮气,
“我冷。”
那一瞬,墨祈安心口某根弦,“铮”一声断了。
他闭上眼,长叹似哭,终于抬手,覆在少年湿透的发顶——
轻轻揉了揉,像给一只刚咬死狼崽的幼兽顺毛。
“……先去换衣裳。”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别着凉。”
五
净室。
墨祈安翻出唯一一套干净僧衣,递给墨晔。
少年不接,只站在灯下,一粒一粒解自己的血纽扣。
每解一颗,便露出更多刀痕——
有新伤,也有旧疤,像一张错位的棋盘,纵横都是“墨祈安”三个字。
墨祈安别过眼,念声“阿弥陀佛”,却听少年低笑:
“哥,你替我念,不如替我穿。”
他不敢动,墨晔便抓起他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心跳隔着一层湿布,像被囚的鸟,扑棱棱撞笼。
“你听听,”少年轻声说,
“它只认你。”
墨祈安指尖被烫得发颤,却挣不开。
灯焰无风自晃,把两道影子投在墙上——
一个清瘦如佛,一个扭曲似兽,
兽的影子正一寸寸,把佛的影子吞进黑暗。
六
更鼓四响,雨停了。
墨晔终于换上素衣,袖口太长,他低头折了两折,模样乖巧得仿佛方才的血人不是他。
墨祈安把药粉撒在他腕间刀痕,动作极轻,像在给一只瓷瓶补裂缝。
少年却忽然开口,声音软而执拗:
“哥,我今晚能不能不走?”
“……寺有寺规。”
“我睡地板,不吵你。”
“小晔——”
“我怕。”
墨晔抬眼,黑眸里水雾未散,像被雨水泡过的玻璃珠,
“一闭眼,就听见爷爷在咳。”
“你念段经给我听,好不好?”
“……”
墨祈安沉默良久,终究点头。
他取过那串断了一颗的佛珠,指尖捻起第一粒,低声诵:
“如是我闻……”
墨晔便蜷在他脚边,额头抵着僧鞋,像幼兽抵着母兽的腹部。
檀香袅袅,灯芯“啪”一声爆了个花——
像替谁,提前点了往生灯。
七
天将亮未亮,墨祈安垂眸,看见少年已蜷在他膝畔睡着。
长睫上还沾着血珠,随着呼吸轻颤,像一串未落的曼珠沙华。
他伸手,想替墨晔掖好衣角,却在半空停住——
指尖上,沾了一抹已经干涸的血迹,
那是墨家老太爷最后的温度,
也是墨晔递给他的第一份“投名状”。
墨祈安阖眼,低低诵了一声佛号,
却第一次,声音发颤,
像铜磬裂了缝,
像佛,也动了凡心。
八
窗外,晨雾升起,掩住那盏将熄未熄的青灯。
无人看见,灯焰最后一跳,
把两道紧贴的影子,
永远烙在了净室的墙上——
一个清瘦如佛,一个扭曲似兽,
兽的影子,正把佛的影子,
一寸寸,
拖进更深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