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之缚》 第1章 《佛前锈香》 山雨初霁,古寺的飞檐还滴着水。 十二岁的墨晔踩着被雨水泡软的青苔,像踩在一叠湿透的经书上,一步一个“吱咕”的声响。他不喜欢回家,那个被称作“墨家”的宅子太大,回声太重,连呼吸都有回音。于是他把整座后山当成自己的迷藏箱,而这座荒废的寺,是最深最黑的一层。 偏殿的门槛缺了角,木刺横生。墨晔翻进去时,僧像的金漆早已剥落,露出泥胎,像被剥了皮的兽。殿中唯一完好的是佛前的青灯,灯芯却亮着—— 不是温暖的橘,是幽蓝,像将熄未熄的鬼火。 灯火下,一个少年正抬手,把佛龛前被风吹乱的经页一张张压平。他穿素色对襟长衫,袖口洗得发白,却绣着极细的银线,走线是一行《楞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墨晔愣在门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眉间藏雪,唇角藏春,像一截被月光照透的玉,轻轻一碰就会碎成诗。 少年听见动静,侧首。那一眼,墨晔听见自己肋骨里“咔哒”一声—— 仿佛有枚看不见的锁,落进了胸腔。 “小施主。”少年声音低而清,像铜磬余韵,“佛前地滑,莫摔了。” 墨晔没回答。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紧,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 疼。 可他舍不得松。 他要把这疼藏起来,像藏一颗终于到手的糖。 少年见他不语,便俯身拾起地上的竹签——方才风大,吹散了整筒签文。他背对着墨晔,领口露出后颈一截脊骨,凸起的弧度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墨晔忽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你叫什么名字?” “墨祈安。”少年没回头,只抬手将最后一支竹签插回筒中,“祈是祈祷的祈,安是……” “安息的安?”墨晔接得飞快。 少年终于回头,微微笑了。那笑里带着檀香,带着雨气,带着一点点……悲悯。 “是平安的安。” 墨晔没再说话。他盯着少年腕间那串乌木佛珠,其中一颗雕了莲花,莲心却缺了一瓣——像被谁咬掉一口。 他忽然想: 如果那串珠子勒进自己的手腕,会不会也勒进对方的? 如果勒得够紧,血是不是会把莲心那瓣缺口填满? 这个念头窜上来时,他十二岁的世界“哗啦”一声,所有玩具、糖果、家教老师的絮叨,全被这个念头挤到角落—— 角落里,小小的他贴着墙,兴奋得发抖。 殿外忽有闷雷滚过,雨意未散。墨祈安转身去关窗,衣摆扫过佛前的蒲团,惊起一缕香灰。那香灰在半空打了个旋,落在墨晔的鞋尖。 墨晔低头,看见灰白的一点,像雪,也像骨灰。 他弯腰,用指腹捻起,悄悄抹在自己的手腕内侧—— 脉搏跳动的地方。 仿佛这样,就能把对方的气息缝进自己的血管。 “你一个人?”墨祈安关好窗,背光站着,整张脸沉入柔和的阴影。 “嗯。”墨晔舔了舔虎牙,“他们不要我。” 这是谎话。 事实是:他趁午后的家教打盹,翻窗跑出来。可此刻,他希望自己真的被全世界丢掉,只剩眼前这个人肯捡。 墨祈安似乎信了,或者没信,只是走近,伸手拂去他发顶的一丝蛛网。 “佛前莫说谎。” 指尖碰到发旋的瞬间,墨晔浑身过电,耳膜里炸开无数细小的嗡鸣。 他忽然抓住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那你捡我回去,好不好?” 声音软,却像幼兽第一次亮爪,带着不合年龄的狠。 墨祈安微怔,随即摇头:“我住在寺后的小院,是借居,不留客的。” “我不是客。”墨晔抬眼,黑得发蓝的瞳仁里,映出对方微微蹙起的眉,“我是——” 他顿住,没把“你的”两个字说出口。 十二岁的他尚不懂如何组织一场占有,却本能地把未出口的音节嚼碎,咽进喉咙,咽得舌尖发苦。 苦得欢喜。 墨祈安抽回手,没生气,只温声劝:“快回家吧,雨又要来了。” 说罢,他转身往殿后走。僧鞋踏在青砖上,一步一声,像木鱼。 墨晔站在原地,数着那声音—— 一、二、三、四…… 数到第七声,他忽然拔腿追上去,却在门槛被绊住,“扑通”跪倒。 膝盖磕得生疼,他却顾不上,只朝着那道即将消失的背影喊: “我明天还来!” 墨祈安脚步未停,只抬手,背对他轻轻摆了摆。 那摆手的样子,像拂去一粒尘。 墨晔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掌纹—— 刚才抓住对方的那块皮肤,泛出异样的红,像被烙了印。 他把掌心贴到唇边,牙齿咬下去。 血珠渗出来,混着雨水的腥。 他舔掉,尝到铁锈味,也尝到檀香。 那一刻,他明白了两件事: 1. 墨祈安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脏东西。 2. 干净的东西,要弄脏,才留得住。 寺外,乌云压顶。 墨晔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山下走。 膝盖在流血,他却笑出声—— 笑声脆生生的,像把一串玻璃珠踩碎。 他知道,自己明天一定会再来。 后天也是。 大后天也是。 他要把自己磨成一把极薄的刀,每天割下一点点,嵌进对方的视线里—— 直到墨祈安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 直到那串缺了瓣的佛珠,勒进两个人的骨头,长成同一道疤。 而此刻,寺后的静室里,墨祈安正俯身点灯。 灯焰一跳,映出他眼底极淡的倦色。 他抬手,摸了摸方才那孩子抓过的地方—— 腕上残留一圈细小的月牙形指甲痕,像某种幼兽的标记。 墨祈安垂眸,指尖捻过那痕,低低叹了一声。 “……冤孽。” 声音轻到,连佛都听不见。 雨终于落下来。 寺檐的水滴砸在石阶,碎成八瓣—— 像那朵被咬缺的莲。 第2章 血刻祈安 雨下得更密了,墨晔一瘸一拐地踩过被雨水泡软的泥径,膝盖上的血顺着小腿滑进鞋帮,每走一步都“咕吱”一声,像在嘲笑他方才跪在佛前的那副狼狈。 可他不在乎。 他满脑子都是墨祈安。 ——那截被月光照透的玉般的颈子。 ——那双替他拂去蛛网的手,指尖带着檀香,像拈着一朵无形的莲。 ——还有那句“佛前莫说谎”,轻得像铜磬余韵,却在他耳膜里撞得生疼。 疼得他一路笑出声。 墨家大宅的铁门在雨里泛着冷光,门房老张撑着伞迎出来,一见他浑身泥血,吓得嗓音都劈了叉:“小少爷!您这是——” 墨晔抬眼,黑得发蓝的瞳仁里一点温度也没有,只映出雨幕里扭曲的灯影。他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 “嘘——” 少年嗓音软糯,却像玻璃碴子滚过铁皮,“别吵,我在念经。” 老张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位平日就阴郁的小主子一瘸一拐跨进门槛,背影伶仃,却莫名透出一股子……啃噬的兴奋。 二 墨晔没回自己的东厢,而是拐进后院废弃的佛堂。 那是他母亲生前礼佛的地方,自她死后,再没人进来。铜炉里积了厚厚的灰,佛龛前的油灯早就干了,结出一层暗黄的痂。 他反手闩上门,借着窗外电闪,把裤管一点点卷到膝盖—— 伤口已经凝成紫黑的血痕,边缘泛着白,像被水泡过的花瓣。墨晔伸出指尖,沿着那道痕慢慢划,划到最疼的地方,狠狠一掐。 血珠重新渗出来。 他低头,含住自己的伤口,舌尖尝到铁锈味,也尝到檀香。 仿佛这样,就能把墨祈安的气息吞进体内。 “哥……” 细不可闻的一声,散在破败的幔帐里。 他闭眼,眼前立刻浮起古寺那盏幽蓝青灯,灯下少年压经页的手,腕骨伶仃,却像能撑起他往后所有疯魔的岁月。 墨晔伸手,在虚空里描摹那截腕骨的形状,指尖微颤,呼吸越来越急—— 忽然,他抓住自己的右手,狠狠咬下去。 犬齿刺破皮肤,血腥味炸开,他却笑了,笑得肩膀直抖。 “墨祈安……” 少年嗓音甜得发腻,带着一点尚未变声的脆,像把刚淬了毒的针, “你拂了我一下,我记你一辈子。” 三 翌日清晨,家教周先生捧着《左传》踏进东厢,迎面撞见墨晔正坐在窗下,穿一件雪白衬衣,领口扣到最上一颗,袖口却濡着暗红。 周先生心头一跳,再定睛——那红竟是一行极细的字,歪歪扭扭刻在少年腕侧: 「祈安」 血已结痂,像一条细小的朱砂蜈蚣。 墨晔抬头,冲他温温地笑:“先生早。” 周先生背脊发凉,手里的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墨晔弯腰替他捡起,指尖划过封皮,留下一道极淡的血指印,声音轻得像羽毛: “今日不学《左传》了,学《楞严》,可好?” “……小、小少爷为何突然想学《楞严》?” 墨晔歪头,眸子亮得吓人,像两口刚被井水擦过的刀。 “因为——” 他拖长音,舌尖抵着虎牙,轻轻吐出剩下半句, “佛前,有人教我要诚实。” 四 当夜,墨家老太爷听闻小孙子自残,拄着拐杖赶来,却见佛堂灯火通明。 推门—— 少年赤足跪在蒲团上,正把一盏全新青灯摆进佛龛,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他半边脸是暖金,半边脸沉在阴影里。 老太爷怒喝:“孽障!你母亲便是念佛念得走火入魔,你也想学她——” 话音未落,墨晔回头,竖起一指抵唇,仍是那句: “嘘——” 少年眼底血丝纵横,却笑得温顺, “爷爷,别吵,我在求姻缘。” 老太爷一口气没上来,拐杖“当啷”落地。 墨晔不再理他,自顾自俯身,以额触地,叩得极重,三下之后,青石板上一小滩血梅。 他闭眼,合十,声音轻到只有他自己听见—— “弟子墨晔,求佛开恩,把墨祈安赐给我。” “若佛不开恩——” 少年抬眼,眸中幽蓝一闪,像古殿那盏将熄未熄的鬼火, “我便杀佛。” 五 与此同时,后山静室。 墨祈安于禅榻上睁眼,腕间佛珠无端而裂,“啪”一声,莲心那瓣缺口终于碎成齑粉。 他低头,捻起那抹细灰,指腹微颤,心底忽起一阵没来由的惶惑—— 像被某条极细的蛇,隔空咬了一口。 夜雨敲窗,风铃碎响。 他抬眸,望向漆黑山道,轻声念了句: “……冤孽。” 这一次,佛仍没应声。 第3章 爷血渡我 夜过三更,墨家大宅的檐角挂着一弯残月,像被谁掰裂的指甲,薄而锈。 风从回廊尽头灌进来,卷起残花,也卷起少年衣角——那衣角雪白雪白,没沾半点血,却湿得厉害,像是刚从井里捞起。 墨晔手里攥着一根最普通的刻经笔。 铜质,长七寸,笔尖磨得发亮,平日里只用来给佛经描金。 此刻,笔尖却凝着一线暗红,顺着笔杆蜿蜒,爬过少年指缝,滴在地板上—— “嗒。” 声音轻得像秋蝉最后一声叹息。 一 一刻钟前,老太爷的卧房。 老人被痰堵得呼噜作响,半梦半醒,忽觉床头陷下一点重量。 睁眼—— 烛火摇晃,少年侧坐床沿,正垂眸替他掖被角,动作温柔得像在哄孩子入睡。 “晔……哥儿?” 老太爷浑浊的嗓子发干,伸手想拽床头的铃绳,却抓了个空——铃绳早被剪断,软软垂在少年掌心。 墨晔抬眼,黑得发蓝的瞳仁映出老人皱缩的脸。 他轻声唤:“爷爷。” 那嗓音糯而软,带着一点尚未褪尽的童音,听在耳里,却像蛇信舔过耳廓。 “您别动。”少年叹息,像是在劝一个闹脾气的婴孩,“我很快就完事,不疼的。” 话落,他抬手—— “噗!” 刻经笔精准刺入颈侧动脉,笔杆没入半截。 血泉喷了墨晔一脸,温的,腥的,带着老人常年服用参汤的甘苦。 他闭眼,用舌尖舔了舔唇角,尝到铁锈里掺着一点回甘,像古寺那盏冷檀香。 老太爷瞪大眼,喉头“咯咯”两声,手在半空抓了抓,终究无力垂下。 断气前的最后一眼,看见少年俯到他耳畔,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 “你太吵了。” “你阻挡我想他的时间。” 二 墨晔拔出笔,血珠甩在帐幔上,开出一串猩红小梅。 他低头,慢条斯理地用老人衣角擦净笔杆,再揣回袖中—— 那里,还躺着另一件物事: 一节被磨得发亮的佛珠,莲心缺口,正是昨夜墨祈安腕上碎裂的那颗。 少年指腹抚过缺口,眸色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爷爷,您放心。” 他替老人阖上眼,动作轻得像在合上一本翻旧的经卷, “从今往后,没人再敢拦我见他。” 三 四更鼓响,墨家灯火大通。 仆从们蜂拥进老太爷卧房,只见—— 老人安详地躺在榻上,颈侧一点红痕,小若朱砂痣; 枕畔摆一页《金刚经》,纸被血黏住,只露出半句: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而本该守灵的小少爷,却不见了。 四 同一刻,后山废井。 墨晔蹲在井沿,白衣被夜风吹得鼓起,像一面小小的招魂幡。 他手里攥着那张带血的经页,对准井口,缓缓松指—— 纸轻飘飘落下,触水即湿,字迹晕成黑红的一团。 少年垂眸,声音轻到只有他自己听见: “爷爷,您常教导我——” “要渡众生。” “那就先渡我自己。” 话落,他抬手,把指尖最后一滴血迹抹在井壁—— 一抹暗红,正对东方,像给黎明提前点上的朱砂痣。 五 天将破晓,山寺钟声远递。 墨晔赤足立在荒径,仰头,看见墨蓝的天幕裂开一线鱼肚白—— 那白,像极了墨祈安衣袍的颜色。 少年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极低的呜咽。 他抬手,把沾血的袖口凑到鼻尖,深深一嗅: “哥……” “我替你杀完了。” “现在——” 他抬步,朝山巅那一点青灯走去, 背影伶仃,却像一柄刚刚开刃的刀,终于得以归鞘—— 第4章 佛影噬 一 墨家老太爷死后的第三夜,雷雨压城。 墨晔只穿一件被血染花的白衬衫,赤足奔进后山。 雨把皮肤洗得惨白,却洗不掉他身上的腥甜味。 他像一条刚咬断猎物脖子的小狼,嘴角还挂着血珠,眼神却委屈得随时要碎掉。 ——哥,我杀人了。 ——杀的还是爷爷。 ——你来替我念卷经,好不好? 二 寺门已闭,偏殿的窗却透出那盏幽蓝青灯。 墨晔翻窗而入,膝盖“咚”地砸在蒲团上,正好压碎一只铜铃。 铃身断裂,声如裂冰—— 像替他宣告:退路从此不通。 墨祈安刚做完晚课,回头便看见一个雨人。 少年发梢滴水,衬衫贴在肋条上,每一根骨头都在打颤。 最刺目的,是右腕那圈新鲜的刀痕—— 血已凝成黑紫,却仍往外渗,像不肯愈合的嘴。 “……小晔?” 墨祈安声音低哑,手里的经卷“啪”一声掉地。 他本能伸手,却在即将碰到墨晔时停住—— 佛曰:勿近贪嗔。 可眼前这孩子,满身是血,满眼是他。 三 墨晔不说话,只往前爬了两步,把额头抵在墨祈安的膝上。 滚烫的雨、冰冷的血,一并浸进那层素白僧布。 “哥……” 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像被谁掐住脖子拖过地狱, “我把他杀了……他吵……吵得我想不起你的样子……” 一句话,碎成几截,断口处全是委屈。 墨祈安指尖一颤,终于落下,捧住少年湿透的脸。 掌心触到的是火,也是冰。 “你……” 他喉咙发紧,像被自己的佛珠勒住, “你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墨晔抬眼,黑得发蓝的瞳仁里映出灯焰,也映出哥哥苍白的唇。 “因为你们都不要我。” “我爹不要,我娘不要,爷爷也不要……” “他们都说你是借住的,不会一直陪我……” “那我就把他们全杀掉,只剩你。” 他说得极轻,像在背一段刚学来的经文, 却每个字都咬得准,像用血刻的。 尾音落下,他忽然伸手,死死抱住墨祈安的腰, 额头抵在心口,听那一下一下敲肋的跳动—— 仿佛那是木鱼,只能为他响。 四 墨祈安被这拥抱勒得生疼,却推不开。 他低头,看见少年后颈的棘突,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刀背是雨,刀刃是泪。 那泪混着血,沿锁骨滑进他衣领,烫得他几乎要诵不出下一句佛号。 “小晔……” 他声音低哑,像铜磬裂了缝, “你杀人,要偿命。” “我偿。” 墨晔立刻接,声音软得可怜,眼神却亮得疯狂, “只要你别丢下我,我偿命也行。” “——我把命给你,好不好?” 他说着,竟抓起墨祈安的手,覆上自己颈动脉。 指腹下,少年心跳急如骤雨,一下一下撞在墨祈安掌心, 像把最后一点温度也强行过户。 墨祈安指尖发颤,想抽回,却被扣得更紧。 “哥,你摸摸我……” 墨晔贴着他耳廓,嗓音甜得发腻,却带着潮气, “我冷。” 那一瞬,墨祈安心口某根弦,“铮”一声断了。 他闭上眼,长叹似哭,终于抬手,覆在少年湿透的发顶—— 轻轻揉了揉,像给一只刚咬死狼崽的幼兽顺毛。 “……先去换衣裳。”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别着凉。” 五 净室。 墨祈安翻出唯一一套干净僧衣,递给墨晔。 少年不接,只站在灯下,一粒一粒解自己的血纽扣。 每解一颗,便露出更多刀痕—— 有新伤,也有旧疤,像一张错位的棋盘,纵横都是“墨祈安”三个字。 墨祈安别过眼,念声“阿弥陀佛”,却听少年低笑: “哥,你替我念,不如替我穿。” 他不敢动,墨晔便抓起他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心跳隔着一层湿布,像被囚的鸟,扑棱棱撞笼。 “你听听,”少年轻声说, “它只认你。” 墨祈安指尖被烫得发颤,却挣不开。 灯焰无风自晃,把两道影子投在墙上—— 一个清瘦如佛,一个扭曲似兽, 兽的影子正一寸寸,把佛的影子吞进黑暗。 六 更鼓四响,雨停了。 墨晔终于换上素衣,袖口太长,他低头折了两折,模样乖巧得仿佛方才的血人不是他。 墨祈安把药粉撒在他腕间刀痕,动作极轻,像在给一只瓷瓶补裂缝。 少年却忽然开口,声音软而执拗: “哥,我今晚能不能不走?” “……寺有寺规。” “我睡地板,不吵你。” “小晔——” “我怕。” 墨晔抬眼,黑眸里水雾未散,像被雨水泡过的玻璃珠, “一闭眼,就听见爷爷在咳。” “你念段经给我听,好不好?” “……” 墨祈安沉默良久,终究点头。 他取过那串断了一颗的佛珠,指尖捻起第一粒,低声诵: “如是我闻……” 墨晔便蜷在他脚边,额头抵着僧鞋,像幼兽抵着母兽的腹部。 檀香袅袅,灯芯“啪”一声爆了个花—— 像替谁,提前点了往生灯。 七 天将亮未亮,墨祈安垂眸,看见少年已蜷在他膝畔睡着。 长睫上还沾着血珠,随着呼吸轻颤,像一串未落的曼珠沙华。 他伸手,想替墨晔掖好衣角,却在半空停住—— 指尖上,沾了一抹已经干涸的血迹, 那是墨家老太爷最后的温度, 也是墨晔递给他的第一份“投名状”。 墨祈安阖眼,低低诵了一声佛号, 却第一次,声音发颤, 像铜磬裂了缝, 像佛,也动了凡心。 八 窗外,晨雾升起,掩住那盏将熄未熄的青灯。 无人看见,灯焰最后一跳, 把两道紧贴的影子, 永远烙在了净室的墙上—— 一个清瘦如佛,一个扭曲似兽, 兽的影子,正把佛的影子, 一寸寸, 拖进更深的红尘。 第5章 吻佛 一 晨雾未散,山风穿堂。 墨祈安在佛前长跪,素衣铺地,像一瓣被夜雨打落的白莲。 膝下蒲团前,横着一只断裂的铜铃——铃身被血锈浸透,缺了舌,再也发不出声响。 他指尖抚过裂口,指腹被割破,血珠滚落,却迟迟不诵下一声佛号。 身后,少年蜷睡在矮榻,呼吸渐稳。 墨晔的僧衣袖口太长,露出半截细白手腕,那里新伤覆旧痕,像一张错位的棋盘,步步都是“墨祈安”三字。 墨祈安回眸,目光落在那截腕骨,胸口某处无形之铃,亦“铮”一声裂了。 二 午时,寺外有客。 沈砚着黑西装,撑一把乌骨伞,立于山门,像一柄收拢的刀。 “我来接小少爷。” 他声音低哑,却带着笑,目光掠过墨祈安,落在殿内那滩未擦净的血迹,“尸体已处理好,老太爷‘病逝’,后日发丧。” 墨祈安指尖微紧,没有问“如何病逝”,只道:“他须自首。” 沈砚挑眉,似听笑话:“大师,您渡得了谁?” 说罢,他抬手,出示一张股权转让书——墨晔二字已签,墨家九成资产,昨夜起尽归少年名下。 “小少爷说,只要您点头,他可立刻把整座寺买下来,给您塑金身。” 墨祈安阖眼,半晌,只念:“阿弥陀佛。” 沈砚笑得更深,转身时轻声补一句:“大师,金身易塑,心魔难度。” 三 当夜,墨晔醒来。 窗外雨骤,他赤脚寻到佛前,见墨祈安仍跪,背脊挺直如竹,却微微发颤。 少年走近,声音低软:“哥,我头疼。” 墨祈安未动,只将手中佛珠递给他——那串珠已断一颗,莲心缺口锋利。 墨晔接过,指腹被割破,血珠滚在佛龛前的铜磬,咚—— 一声闷响,像替谁敲了丧钟。 “你走吧。”墨祈安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再留,我会破戒。” 墨晔却笑,眉眼弯弯:“破什么戒?杀戒?淫戒?还是……” 他俯身,唇几乎贴上墨祈安耳廓,热气滚烫,“……妄语戒?” 话音未落,墨祈安骤然起身,袖风带翻铜磬,磬声长鸣,似佛怒。 他背对少年,声音低而颤:“我送你下山。” 墨晔垂眸,指尖摩挲那枚缺瓣佛珠,轻声应:“好。” 四 下山的路,九曲十八弯,雨把石阶洗得发亮。 墨祈安执纸伞,伞面旧得发白,却干净。 墨晔贴着他走,僧衣下摆沾泥,像白莲陷污。 至半山腰,忽有夜枭啼,墨晔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向墨祈安—— 伞坠地,两人滚入路旁草丛,泥水四溅。 墨晔压在墨祈安身上,呼吸交缠,雨滴沿少年睫毛落下,砸在墨祈安唇角,咸而腥。 “哥……”墨晔声音低哑,手指揪住墨祈安襟口,“我冷。” 墨祈安掌心抵在他胸口,想推,却触到那颗疯跳的心—— 一下一下,像破庙那面破鼓,敲得他指骨发麻。 他闭眼,念“色即是空”,唇却被少年吻住—— 不是吻,是咬,是撕,是把“墨祈安”三字嚼碎吞腹的占有。 血腥味在齿间炸开,墨祈安猛地侧头,少年唇瓣擦过他耳垂,留下一道齿痕。 “对不起……”墨晔喘着气,笑,眼尾却红得吓人,“我一时……没忍住。” 五 至山脚,沈砚的车灯破雨而来。 墨晔起身,泥水沿衣角滴落,他背对墨祈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哥,我走了。” 墨祈安立于原地,雨把他整个人淋得通透,像一尊被水淹的佛。 少年上车,车门合拢前,他忽然回头,冲墨祈安晃了晃那枚缺瓣佛珠—— “这个,我带走了。” “……就当,你吻过我。” 车窗升起,车灯切开雨幕,扬长而去。 墨祈安站在原地,掌心缓缓摊开—— 那里,躺着另一枚佛珠,莲心完整,是墨晔方才滚落时,偷偷塞进他掌心的。 雨越下越大,血与泥混作一片。 他合掌,将那珠攥紧,指节发白。 佛前,断铃无声; 心中,有铃,已再也摇不响。 第6章 筑笼引佛 一 车窗外的雨刷像两只摆动的铁臂,把夜色撕成碎片。 墨晔靠在后排,指腹摩挲那枚缺瓣佛珠,齿痕尚带铁锈味—— 是墨祈安的血,也是他的“圣餐”。 “沈砚。” 少年嗓音软糯,却冷得吓人, “三天内,我要这座寺,变成我的。” 沈砚抬眼,后视镜里,少年眼尾还红,唇角却翘成月牙。 “买,捐,拆,或者——” 墨晔轻声补刀,“让佛像自己塌下来,压断他的退路。” 二 同一夜,山寺。 墨祈安立于佛龛前,掌心那枚完整佛珠被烛火映得透亮。 他低首,却迟迟诵不出下一声佛号—— 唇角齿痕隐隐作痛,像被谁钉下一枚暗钉,钉穿戒律。 “大师,您心动了。” 季无咎从廊下走来,素衣风尘,目光如刀, “那孩子,是狼崽,喂不熟的。” 墨祈安阖眼,声音低哑:“我渡他。” “渡?”季无咎笑,抬手,指向殿外那棵千年菩提—— 雨里,枝干疯长,像张牙舞爪的兽。 “狼要的是窝,不是经。” 三 第二日,寺里来了“施主”。 十几辆黑色越野停在山门,搬下成箱的“修缮材料”。 沈砚穿着西装,合掌微笑: “墨家小少爷捐金重修,愿佛灯长明。” 住持年迈,不敢拒,只得点头。 工人们抬着钢架、混凝土、防爆玻璃,径直往后院去—— 那里,是墨祈安的静室。 当夜,静室四面被装上一层“防地震”钢化墙,窗棂外焊上铜色格栅,美名“护花窗”。 墨祈安立于室内,指尖抚过冰冷栏影,忽然明白—— 这不是修缮,这是建笼。 四 第三日,凌晨四点。 墨晔再度翻窗而入,赤足,白衣,像一缕幽魂。 静室未锁,他推门,见墨祈安背对他,坐于蒲团,肩背笔直如弦。 “哥。”少年软声唤,像孩提讨糖, “我给他们钱,让他们给你最安全的地方。” “……安全?”墨祈安低低笑,嗓音涩极, “还是,逃不掉?” 墨晔走近,跪坐他身后,手臂环过那截素白僧衣,掌心覆在他心口—— 指尖下,心跳急乱,像被囚的鸟。 “逃?”少年贴着他耳廓,吐息滚烫, “我陪你渡,渡到彼岸。” “彼岸是哪里?” “我怀里。” 五 天亮前,墨晔走了,留下一只黑色遥控盒。 墨祈安拾起,按下唯一红色按钮—— “咔哒”轻响,静室四壁缓缓降下暗色隔音帘, 顶灯熄灭,只剩一盏幽蓝青灯,自天花板垂落, 灯罩内,刻着一行小字—— “佛渡众生,我渡你。” 灯影投在墙上,赫然是一朵缺瓣的莲, 莲心正对他,像一张无声张开的口。 墨祈安立于莲影中央,合掌良久, 终于低低诵出第一句经—— 却不是佛号,而是: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囚笼中。” 六 寺外,山道。 墨晔坐进车里,指尖轻敲那枚遥控盒, 像敲木鱼,也像敲牢门。 沈砚问:“小少爷,下一步?” 少年抬眼,眸中蓝焰幽幽: “等他自己走进笼。” “若他不走?” 墨晔笑,眼尾弯成月牙,齿痕尚新, “那就让钟声,再也传不出这座山。” 车窗升起,晨雾淹没了山寺。 雾中,钟声闷响,像被谁掐住脖子的佛, 第一次,敲得如此…… 无声。 第7章 佛血为契 一 幽蓝青灯晃到第四夜,静室里檀香耗尽,只剩铁锈与潮气。 墨祈安坐在蒲团,背对铜栅,素衣被冷汗浸出脊骨轮廓。 他听见门锁“咔哒”一声——比钟声还重。 墨晔进来,白衣无尘,手里托一只乌木托盘: 一碗清粥,一盏酥油灯,一条黑色绸带。 “哥,”他蹲下身,声音低软,“你四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粥香飘来,墨祈安却看向那条绸带—— 宽两指,内侧绣金线《楞严》咒文,光下闪得像绞索。 二 “你要做什么?” “帮你渡劫。”少年抬手,指尖划过他眼睑,带起一阵战栗, “佛经说,闭眼才能见真如。” 绸带覆上来,黑暗压下的瞬间,墨祈安听见自己心跳—— 像被关进铜铃,再被人踩住铃舌。 三 视觉被剥夺,其余感官成倍疯长。 他听见瓷勺碰碗沿的轻响,接着唇被温热粥水贴上。 “张嘴。” 墨祈安紧抿,粥汁沿下巴流到颈窝,烫得发白。 “不乖。”少年叹息,像训一只奶猫, 下一秒,唇被含住——不是吻,是喂。 粥水渡进口腔,混着少年舌尖的檀香与铁锈味。 墨祈安呛得咳,手腕却被抓住,按在蒲团两侧。 “别动,会洒。” 声音仍软,力道却狠,像给菩萨上钉。 四 粥碗见底,墨晔放下勺,指腹擦过他唇角, 忽然低头,舌尖卷走那粒米——动作虔诚得像受供, 又像破戒的僧,偷尝佛前的供品。 墨祈安偏头想躲,绸带却被少年指节挑开一半, 青灯的光灌进来,刺得他眼眶生疼, 也映出墨晔此刻的脸:眼尾猩红,唇角带笑, 像修罗披了佛子皮。 五 “哥,我求你一件事。” 少年贴着他耳廓,嗓音哑得发潮, “把你给我。” 四个字,轻如羽,却重似铁。 墨祈安浑身一震,指尖掐进掌心, “……佛前,不可。” “佛?”墨晔低笑,回手掀开托盘底层—— 竟是一枚小小佛像,铜制,眉目慈悲。 少年把佛像摆在他掌心,合拢, 然后覆上自己的手,十指交扣,像一起朝拜。 “让它看着。” “看着我是怎么——” 他凑近,呼吸滚烫,“得到你。” 六 灯焰无风自晃,铜栅影化作莲瓣,层层合拢。 素衣衣带被抽开的声音,像雪落,又像纸裂。 墨祈安想诵《楞严》,却只吐出一句: “由爱故生忧……” 尾音被少年吞进口中,变成含糊的呜咽。 佛像夹在两人掌心,越扣越紧,金属边缘陷进皮肉, 血珠沿铜佛眉心滚落,像替它点朱砂, 也像替佛流泪。 七 幽□□影里,两道影子投在壁。 一个挺直如弦,一个弯弓似狼; 弦被拉到极致,铮然断裂—— 断声淹没在唇齿间,化作一句极低的、哽咽的佛号。 少年却在这声佛里,终于将“得到”二字, 写进骨血,写进禁忌,写进永世不得超生的契文。 八 长夜将尽,灯油燃尽,最后一跳,像垂死挣扎。 墨晔伏在墨祈安肩头,指尖描摹他背脊新添的红痕, 声音软得滴水,却带笑: “哥,你现在……是我的了。” 墨祈安睁眼,望向天花板那朵缺瓣莲影, 莲心正对他,像一张无声张开的口。 他低低应了一句,却无人听清—— 只有掌心那尊染血小佛, 在渐暗的灯影里, 依旧慈悲地, 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