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密了,墨晔一瘸一拐地踩过被雨水泡软的泥径,膝盖上的血顺着小腿滑进鞋帮,每走一步都“咕吱”一声,像在嘲笑他方才跪在佛前的那副狼狈。
可他不在乎。
他满脑子都是墨祈安。
——那截被月光照透的玉般的颈子。
——那双替他拂去蛛网的手,指尖带着檀香,像拈着一朵无形的莲。
——还有那句“佛前莫说谎”,轻得像铜磬余韵,却在他耳膜里撞得生疼。
疼得他一路笑出声。
墨家大宅的铁门在雨里泛着冷光,门房老张撑着伞迎出来,一见他浑身泥血,吓得嗓音都劈了叉:“小少爷!您这是——”
墨晔抬眼,黑得发蓝的瞳仁里一点温度也没有,只映出雨幕里扭曲的灯影。他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
“嘘——”
少年嗓音软糯,却像玻璃碴子滚过铁皮,“别吵,我在念经。”
老张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位平日就阴郁的小主子一瘸一拐跨进门槛,背影伶仃,却莫名透出一股子……啃噬的兴奋。
二
墨晔没回自己的东厢,而是拐进后院废弃的佛堂。
那是他母亲生前礼佛的地方,自她死后,再没人进来。铜炉里积了厚厚的灰,佛龛前的油灯早就干了,结出一层暗黄的痂。
他反手闩上门,借着窗外电闪,把裤管一点点卷到膝盖——
伤口已经凝成紫黑的血痕,边缘泛着白,像被水泡过的花瓣。墨晔伸出指尖,沿着那道痕慢慢划,划到最疼的地方,狠狠一掐。
血珠重新渗出来。
他低头,含住自己的伤口,舌尖尝到铁锈味,也尝到檀香。
仿佛这样,就能把墨祈安的气息吞进体内。
“哥……”
细不可闻的一声,散在破败的幔帐里。
他闭眼,眼前立刻浮起古寺那盏幽蓝青灯,灯下少年压经页的手,腕骨伶仃,却像能撑起他往后所有疯魔的岁月。
墨晔伸手,在虚空里描摹那截腕骨的形状,指尖微颤,呼吸越来越急——
忽然,他抓住自己的右手,狠狠咬下去。
犬齿刺破皮肤,血腥味炸开,他却笑了,笑得肩膀直抖。
“墨祈安……”
少年嗓音甜得发腻,带着一点尚未变声的脆,像把刚淬了毒的针,
“你拂了我一下,我记你一辈子。”
三
翌日清晨,家教周先生捧着《左传》踏进东厢,迎面撞见墨晔正坐在窗下,穿一件雪白衬衣,领口扣到最上一颗,袖口却濡着暗红。
周先生心头一跳,再定睛——那红竟是一行极细的字,歪歪扭扭刻在少年腕侧:
「祈安」
血已结痂,像一条细小的朱砂蜈蚣。
墨晔抬头,冲他温温地笑:“先生早。”
周先生背脊发凉,手里的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墨晔弯腰替他捡起,指尖划过封皮,留下一道极淡的血指印,声音轻得像羽毛:
“今日不学《左传》了,学《楞严》,可好?”
“……小、小少爷为何突然想学《楞严》?”
墨晔歪头,眸子亮得吓人,像两口刚被井水擦过的刀。
“因为——”
他拖长音,舌尖抵着虎牙,轻轻吐出剩下半句,
“佛前,有人教我要诚实。”
四
当夜,墨家老太爷听闻小孙子自残,拄着拐杖赶来,却见佛堂灯火通明。
推门——
少年赤足跪在蒲团上,正把一盏全新青灯摆进佛龛,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他半边脸是暖金,半边脸沉在阴影里。
老太爷怒喝:“孽障!你母亲便是念佛念得走火入魔,你也想学她——”
话音未落,墨晔回头,竖起一指抵唇,仍是那句:
“嘘——”
少年眼底血丝纵横,却笑得温顺,
“爷爷,别吵,我在求姻缘。”
老太爷一口气没上来,拐杖“当啷”落地。
墨晔不再理他,自顾自俯身,以额触地,叩得极重,三下之后,青石板上一小滩血梅。
他闭眼,合十,声音轻到只有他自己听见——
“弟子墨晔,求佛开恩,把墨祈安赐给我。”
“若佛不开恩——”
少年抬眼,眸中幽蓝一闪,像古殿那盏将熄未熄的鬼火,
“我便杀佛。”
五
与此同时,后山静室。
墨祈安于禅榻上睁眼,腕间佛珠无端而裂,“啪”一声,莲心那瓣缺口终于碎成齑粉。
他低头,捻起那抹细灰,指腹微颤,心底忽起一阵没来由的惶惑——
像被某条极细的蛇,隔空咬了一口。
夜雨敲窗,风铃碎响。
他抬眸,望向漆黑山道,轻声念了句:
“……冤孽。”
这一次,佛仍没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