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初霁,古寺的飞檐还滴着水。
十二岁的墨晔踩着被雨水泡软的青苔,像踩在一叠湿透的经书上,一步一个“吱咕”的声响。他不喜欢回家,那个被称作“墨家”的宅子太大,回声太重,连呼吸都有回音。于是他把整座后山当成自己的迷藏箱,而这座荒废的寺,是最深最黑的一层。
偏殿的门槛缺了角,木刺横生。墨晔翻进去时,僧像的金漆早已剥落,露出泥胎,像被剥了皮的兽。殿中唯一完好的是佛前的青灯,灯芯却亮着——
不是温暖的橘,是幽蓝,像将熄未熄的鬼火。
灯火下,一个少年正抬手,把佛龛前被风吹乱的经页一张张压平。他穿素色对襟长衫,袖口洗得发白,却绣着极细的银线,走线是一行《楞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墨晔愣在门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眉间藏雪,唇角藏春,像一截被月光照透的玉,轻轻一碰就会碎成诗。
少年听见动静,侧首。那一眼,墨晔听见自己肋骨里“咔哒”一声——
仿佛有枚看不见的锁,落进了胸腔。
“小施主。”少年声音低而清,像铜磬余韵,“佛前地滑,莫摔了。”
墨晔没回答。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紧,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
疼。
可他舍不得松。
他要把这疼藏起来,像藏一颗终于到手的糖。
少年见他不语,便俯身拾起地上的竹签——方才风大,吹散了整筒签文。他背对着墨晔,领口露出后颈一截脊骨,凸起的弧度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墨晔忽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你叫什么名字?”
“墨祈安。”少年没回头,只抬手将最后一支竹签插回筒中,“祈是祈祷的祈,安是……”
“安息的安?”墨晔接得飞快。
少年终于回头,微微笑了。那笑里带着檀香,带着雨气,带着一点点……悲悯。
“是平安的安。”
墨晔没再说话。他盯着少年腕间那串乌木佛珠,其中一颗雕了莲花,莲心却缺了一瓣——像被谁咬掉一口。
他忽然想:
如果那串珠子勒进自己的手腕,会不会也勒进对方的?
如果勒得够紧,血是不是会把莲心那瓣缺口填满?
这个念头窜上来时,他十二岁的世界“哗啦”一声,所有玩具、糖果、家教老师的絮叨,全被这个念头挤到角落——
角落里,小小的他贴着墙,兴奋得发抖。
殿外忽有闷雷滚过,雨意未散。墨祈安转身去关窗,衣摆扫过佛前的蒲团,惊起一缕香灰。那香灰在半空打了个旋,落在墨晔的鞋尖。
墨晔低头,看见灰白的一点,像雪,也像骨灰。
他弯腰,用指腹捻起,悄悄抹在自己的手腕内侧——
脉搏跳动的地方。
仿佛这样,就能把对方的气息缝进自己的血管。
“你一个人?”墨祈安关好窗,背光站着,整张脸沉入柔和的阴影。
“嗯。”墨晔舔了舔虎牙,“他们不要我。”
这是谎话。
事实是:他趁午后的家教打盹,翻窗跑出来。可此刻,他希望自己真的被全世界丢掉,只剩眼前这个人肯捡。
墨祈安似乎信了,或者没信,只是走近,伸手拂去他发顶的一丝蛛网。
“佛前莫说谎。”
指尖碰到发旋的瞬间,墨晔浑身过电,耳膜里炸开无数细小的嗡鸣。
他忽然抓住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那你捡我回去,好不好?”
声音软,却像幼兽第一次亮爪,带着不合年龄的狠。
墨祈安微怔,随即摇头:“我住在寺后的小院,是借居,不留客的。”
“我不是客。”墨晔抬眼,黑得发蓝的瞳仁里,映出对方微微蹙起的眉,“我是——”
他顿住,没把“你的”两个字说出口。
十二岁的他尚不懂如何组织一场占有,却本能地把未出口的音节嚼碎,咽进喉咙,咽得舌尖发苦。
苦得欢喜。
墨祈安抽回手,没生气,只温声劝:“快回家吧,雨又要来了。”
说罢,他转身往殿后走。僧鞋踏在青砖上,一步一声,像木鱼。
墨晔站在原地,数着那声音——
一、二、三、四……
数到第七声,他忽然拔腿追上去,却在门槛被绊住,“扑通”跪倒。
膝盖磕得生疼,他却顾不上,只朝着那道即将消失的背影喊:
“我明天还来!”
墨祈安脚步未停,只抬手,背对他轻轻摆了摆。
那摆手的样子,像拂去一粒尘。
墨晔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掌纹——
刚才抓住对方的那块皮肤,泛出异样的红,像被烙了印。
他把掌心贴到唇边,牙齿咬下去。
血珠渗出来,混着雨水的腥。
他舔掉,尝到铁锈味,也尝到檀香。
那一刻,他明白了两件事:
1.
墨祈安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脏东西。
2.
干净的东西,要弄脏,才留得住。
寺外,乌云压顶。
墨晔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山下走。
膝盖在流血,他却笑出声——
笑声脆生生的,像把一串玻璃珠踩碎。
他知道,自己明天一定会再来。
后天也是。
大后天也是。
他要把自己磨成一把极薄的刀,每天割下一点点,嵌进对方的视线里——
直到墨祈安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
直到那串缺了瓣的佛珠,勒进两个人的骨头,长成同一道疤。
而此刻,寺后的静室里,墨祈安正俯身点灯。
灯焰一跳,映出他眼底极淡的倦色。
他抬手,摸了摸方才那孩子抓过的地方——
腕上残留一圈细小的月牙形指甲痕,像某种幼兽的标记。
墨祈安垂眸,指尖捻过那痕,低低叹了一声。
“……冤孽。”
声音轻到,连佛都听不见。
雨终于落下来。
寺檐的水滴砸在石阶,碎成八瓣——
像那朵被咬缺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