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殖民地的规模，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窥其全貌。莱娜站在位于殖民地中央脊柱顶端的“鹰眼”观测台上，这是少数几个能让人短暂摆脱迷宫般通道、获得开阔视野的地方。
向下望去，殖民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倒置的金属树根，深深扎入木卫二永冻的冰壳之中。层层叠叠的环形结构以中央脊柱为轴心向外辐射，每一层都承载着不同的功能模块——生活区、科研区、能源中心、港口、水培农场……无数通道像毛细血管一样连接着这些区域，穿梭舱如同血细胞在其中高速流动。更远处，殖民地的外部结构上，巨大的散热鳍片如同翅膀般展开，向宇宙真空散发着内部活动产生的余热，偶尔闪烁的导航灯和作业平台的探照灯，是这片庞大人工造物上唯一的“星光”。
而支撑这一切的，是能量。
在殖民地最底层，紧贴着冰原之下那片神秘海洋的，是能源核心区——“深渊之心”。这里戒备森严，通常只有特定权限的人员才能进入。此刻，莱娜和伊芙琳，以及几位能源部门的负责人，正站在主控制室内，透过厚重的、多层复合的观察窗，看向下方。
窗外的景象令人屏息。
那不是传统的反应堆，也不是太阳能板阵列。在一個巨大的、深入冰下数公里的垂直井底部，隐约可见一片幽蓝色的、仿佛在自主搏动的光芒。数条粗大的、覆盖着超导材料的能量导管如同巨蟒般从光芒中延伸出来，连接到四周复杂的转换和分配系统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低沉的、几乎能穿透骨骼的嗡鸣，那是巨量能量被约束、引导时产生的共振。
“零素介导的热能转换系统，”莱娜的声音在防护面罩下显得有些失真，但依旧冷静，她向伊芙琳，这位名义上来自地球生命科学研究院，却对能源领域表现出异常兴趣的专家解释道，“木卫二冰下海洋的热液活动蕴含的能量远超常规地热，但其能量形式极不稳定，伴有高强度辐射和未知的量子扰动。‘零素’作为一种在木卫二特定环境下发现的高维共振矿物，能够充当‘缓冲器’和‘放大器’，将狂暴的热能和部分潮汐引力能，转化为可供殖民地使用的稳定能源。”
伊芙琳穿着合身的防护服，碧绿的眼睛紧紧盯着下方那幽蓝的光芒，里面闪烁着混合了惊叹与贪婪的光芒。“不可思议……这能量的纯度和平稳度，远超地球现有的任何聚变反应堆。如果能完全解析零素的特性，并实现大规模应用……”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这不仅仅是维持殖民地生存的能源，更是可能改变地球乃至人类文明未来的钥匙。
“目前零素的提取和精炼极其困难，且仅存在于E区，尤其是E-9区附近的特定地质结构中。”莱娜补充道，语气带着警告，“勘探和采集过程伴随极高风险，正如之前的任务所证明的。”
伊芙琳转过头，面罩下的笑容带着一丝不以为意：“高风险往往意味着高回报，莱娜。地球方面对这里的进展寄予厚望。我想，我们需要更……积极的勘探策略。”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莱娜，“或许，可以进一步发挥那些‘高效工具’的潜力。”
莱娜的指尖在控制面板上微微收紧。伊芙琳口中的“高效工具”，指的就是克隆体，尤其是刚刚从重伤中恢复的七十四号。
视察结束，返回上层区域的穿梭舱里，只有莱娜和伊芙琳两人。狭小的空间放大了某种微妙的张力。
“莱娜，”伊芙琳脱下头盔，理了理栗色的长发，语气变得私人化，“我知道你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但有时候，你是否对自己太苛刻了？这个殖民地，这些冰冷的机器和……工具，”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它们不该是你生活的全部。”
她靠近一步，身上带着一种与殖民地格格不入的、淡淡的香水味，那是来自地球的复杂化学合成物。“我们曾经在科学院合作得很愉快，记得吗？我以为……我们之间应该不止是同事关系。”
莱娜向后靠在冰凉的舱壁上，拉开了距离。“伊芙琳博士，我们在工作。殖民地的规程禁止讨论与任务无关的私人话题。”
“规程，又是规程。”伊芙琳轻笑一声，带着些许抱怨，却又步步紧逼，“莱娜，这里没有别人。我只是想关心你。看到你整天和那些克隆体待在一起，尤其是那个……七十四号夏树，她看你的眼神……”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不像一个工具该有的眼神。这很不正常，也很危险。”
穿梭舱到达了目的地，门滑开。莱娜立刻迈步出去，试图结束这场令人不适的对话。
但伊芙琳紧随其后，在她身边低声而快速地说：“莱娜，我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研究。地球方面对殖民地的能源进展和……某些‘异常情况’非常关注。索伦森主管可能没有明说，但我的权限比你想的要高。”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更多的是展示自己筹码的得意，“我可以帮你规避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只要你……愿意向我敞开一点。”
这时，她们正好路过水培区上层的廊桥。夏树正站在一排水培槽前，记录着数据。她看到莱娜和伊芙琳一前一后走来，尤其是伊芙琳那几乎要贴到莱娜身边的姿态，让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夏树合上数据板，脸上露出她那种标准的、温和而疏离的技术员微笑，迎了上来。
“莱娜首席，伊芙琳博士。”她礼貌地打招呼，然后非常自然地将手中的数据板递给莱娜，身体巧妙地插入了两人之间那过近的距离，“B7单元的香草生长参数出现微小波动，可能与能源核心区最近的能量输出微调有关。需要您确认一下处理方案。”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理由充分，再次将莱娜从伊芙琳的纠缠中隔离开来。
伊芙琳看着夏树，碧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和审视，但很快被掩饰下去。她扯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看来殖民地的克隆体，职责范围比我想象的要广泛。”
夏树回以同样的微笑，眼神却平静无波：“一切为了殖民地的最高运行效率，博士。就像能源核心的零素，虽然危险，但不可或缺。”她的语气轻柔，却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莱娜接过数据板，指尖与夏树的再次短暂触碰。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夏树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我知道了。”莱娜对夏树说，然后转向伊芙琳，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冰冷，“伊芙琳博士，你的住宿区在另一边。我就不远送了。”
伊芙琳看了看莱娜，又看了看安静站在一旁、却像一道无形屏障的夏树，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冷了下来。“好吧。那我们……晚点再见，莱娜。”她特意加重了“晚点”两个字，意味深长地看了莱娜一眼，才转身离开。
廊桥上只剩下莱娜和夏树。
夏树没有看伊芙琳离开的方向，她的目光落在莱娜略显疲惫的眉宇间，轻声说：“能源核心的辐射残留比标准值高了0.3个点，建议您回去后进行一次基础净化程序。”
她没有问伊芙琳说了什么，也没有对刚才的介入做任何解释。但她的话语和行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和理解。
莱娜看着夏树沉静的面容，又想起下方“深渊之心”那狂暴而迷人的幽蓝光芒，以及伊芙琳带着目的性的热情和隐晦的威胁。
这个庞大的殖民地，依靠着危险的能量源维系，而她的内心世界，似乎也正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拉扯着。一种来自过去，代表着“正常”与地球的引力；另一种，则源于身边这个禁忌的存在，危险，却带着一种让她无法抗拒的、安静的引力。
她点了点头，声音低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