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传来的通讯总是带着几分失真的威严,即使是通过最高带宽的量子信道。巨大的全息投影悬浮在殖民地高层简报室的中央,映出的是地球联合政府殖民开发署署长——埃洛伊斯·万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她身后是标志性的蔚蓝色地球徽章,但在莱娜看来,那蓝色显得过于鲜亮,甚至有些虚假,仿佛在刻意强调一个正在逐渐远去的故乡。
“索伦森主管,莱娜首席,”万斯的声音清晰而冰冷,不带任何寒暄,“‘希望’殖民地的阶段性报告我们已经审阅。冰下海洋探测的初步数据令人鼓舞,但进度仍然滞后于预定计划百分之十七。”
莱娜端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她今天穿着首席技术官的深蓝色制服,衬得她本就偏白的肤色几乎有些透明。银灰色的短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露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全息投影,仿佛只是在分析一组数据流。只有她自己知道,制服下摆在膝盖上微微攥紧的手指,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署长,滞后主要源于E-7区域冰层异常坚厚,以及近期一次小型地热活动对勘探设备造成的损伤。”索伦森主管代为回答,语气恭敬而谨慎。
“理由地球方面已经收到。但困难不是停滞的借口。”万斯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最终落在莱娜身上,“殖民地的核心价值,在于为人类寻找新的可能,一个不受地球资源枯竭、生态崩溃和人口重压困扰的新家园。木卫二的冰下海洋,是太阳系内最有可能存在地外生命,并具备改造潜力的环境之一。时间,是我们最奢侈也最匮乏的资源。”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感,莱娜能清晰地感受到。地球的境况,通过官方渠道和加密信息碎片,她有所了解——拥挤不堪的超级都市,依赖合成食品的生存,以及日益紧张的国际关系。木卫二殖民地,不仅仅是一个科学前哨,更是背负着整个种族未来的赌注。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万斯继续说道,全息投影切换,显示出克隆体培育中心的实时画面,一排排培养舱在营养液中沉浮,如同沉睡的果实,“克隆技术是我们不可或缺的工具。标准化的基因模板,优化的生理结构,定向灌输的技能和知识……他们是为了适应外星环境、执行特定任务而诞生的、最高效的‘生物构件’。”
“生物构件”。这个词让莱娜的胃部微微抽搐。在官方的定义里,克隆体没有“过去”,不被赋予完整的“人格”,他们只是承载着特定功能的可消耗品。就像之前的七十三代夏树克隆体,她们在建设殖民地、进行危险勘探中“损耗”,然后被新的编号取代。情感上的依恋?那是对工具的非理性投射,是效率手册上明令禁止的“资源错配”。
简报在万斯署长重申了加快探测进度、优化资源(包括克隆体)利用效率的指令后结束。全息投影消失,简报室里只剩下殖民地的几位高层,气氛有些凝滞。
索伦森揉了揉眉心,转向莱娜:“署长的意思很明确了,莱娜。效率,还是效率。七十五到七十八号的激活必须万无一失。至于七十四号……”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她的‘高效’稳定,希望能继续保持,并且,最好能找出可复制的因素。”
莱娜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她起身离开简报室,将索伦森探究的目光关在门后。
她没有直接回控制中心,而是绕道去了水培区的上层廊桥。这里种植着一些观赏性植物,虽然也是经过基因改造以适应室内环境,但至少比中央花园少了几分刻意的规划。她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地球方面传递过来的、那股冰冷的、将一切都工具化的压力。
靠在廊桥的栏杆上,她看着下方层层叠叠的绿叶,思绪却飘向了别处。初代夏树……她并不是“生物构件”。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灿烂的笑容、偶尔的固执,以及会在莱娜熬夜研究时,默默给她端来一杯热饮的温柔。她们一起在模拟训练中竞争,一起在观测台为某个天文奇观惊叹,一起分享着对遥远星海的憧憬与恐惧。
那是莱娜冰封般严谨的生命里,唯一一段带着温度的色彩。直到木星的那次勘探任务,通讯频道里最后传来的、被引力撕碎的杂音,将所有的色彩都归于死寂。
“莱娜首席?”
熟悉的声音将她从回忆的泥沼中拉回。莱娜转过身,看到夏树正站在几步之外,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培养盒,里面是几株嫩绿的幼苗。
“你在忙。”莱娜陈述道,目光落在夏树身上。今天的夏树依旧穿着标准的灰色技术员制服,但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黑色的长发被她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颈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五官继承了初代模板的精致,眉眼柔和,鼻梁挺秀,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比初代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和……洞察力。仿佛能看穿所有伪装,直抵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不算忙。只是例行检查B7单元新培育的香草幼苗。”夏树走上前,将培养盒微微举起,让莱娜能看到里面勃勃的生机,“它们的长势很好。或许很快,我们就能有除了营养膏和合成调味剂之外的选择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莱娜注意到,夏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地球方面的通讯结束了?”夏树轻声问,语气平常,就像在问天气。
莱娜“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但夏树仿佛已经读懂了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凝重。
“署长她……总是很关注效率。”夏树淡淡地说,视线重新投向手中的幼苗,“将一切量化,标准化,似乎就能掌控所有变量,确保殖民地的生存和发展。”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一片嫩叶,动作轻柔,“但生命……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被简单量化和定义的,不是吗?”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莱娜,眼神清澈而深邃。那一刻,莱娜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夏树不仅知道地球通讯的内容,更知道她内心关于“生物构件”与“人”的挣扎。
夏树没有等待莱娜的回答,她将那个小小的培养盒轻轻放在廊桥的栏杆上,推向莱娜的方向。
“这个,放在有自然光模拟的地方会更好。比如,你的工作站窗台。”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柔得像清晨的第一缕光,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狩猎者的笃定,“就当是……改善一下首席技术官的工作环境,提升非量化指标的效率。”
说完,她对莱娜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步伐轻缓而从容。
莱娜独自站在原地,看着栏杆上那个透明的培养盒。里面的绿色幼苗在殖民地的模拟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也格外顽强。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盒壁。里面是无法被量化的生命,身边是承载着禁忌记忆的“生物构件”,肩上是被地球和殖民地双重期待压下的、沉甸甸的“效率”。
而心底某个角落,那枚由初代夏树打磨的叶片胸针,似乎正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温度。
她最终拿起了那个培养盒,握在手中。绿色的生机,与她周身冰冷的蓝灰色调,形成了一种突兀却又奇异的和谐。
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四伏。但这一刻,她选择遵从内心那一点点,无法被逻辑和规则定义的、微小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