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会议室的环形灯带散发着冰冷的白光,将金属长桌和周围十数张面孔照得一丝不苟。空气里弥漫着循环净化后的、带着微弱臭氧味的“洁净”气息,却压不住底下涌动的暗流。
莱娜坐在长桌一侧,面前的光屏展示着即将激活的七十五至七十八号克隆体的完整数据集。她声音平稳,语速均匀,逐项说明着生理适应性、神经匹配度以及技能植入的完成情况,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
“……综上所述,七十五至七十八号克隆体已满足基础激活标准。建议按原计划,在四十八小时准备期后执行激活程序。”她做出结论,关闭了面前的光屏。
“效率值得称赞,莱娜首席。”马克斯·索伦森坐在长桌主位,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官方笑容,“不过,关于现有克隆体的运行效率,我注意到一些……值得关注的细节。”他手指在个人控制板上轻点,一份新的数据被投射到中央主屏上。
那是所有在线克隆体的综合效能评估曲线。其中,代表七十四号夏树的曲线,在最近几个周期呈现出一种异常平滑、甚至略微上扬的趋势。与其他克隆体随着运行时长方而必然出现的、微小的效能波动相比,它稳定得几乎不自然。
“七十四号夏树的效能表现,似乎好得有些出乎意料。”索伦森的目光转向莱娜,看似随意,实则锐利,“根据以往的模型,即使是最高规格的克隆体,在运行超过五百个周期后,也难免会出现细微的认知疲劳或效能衰减。而七十四号,似乎打破了这一规律。”
会议室内安静下来,其他几位部门主管的目光也聚焦在莱娜身上。有人好奇,有人审视,也有人带着事不关己的淡漠。
莱娜感觉自己的后背微微绷紧。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夏树那些被掩盖的“异常”,就像隐藏在完美冰层下的裂缝,随时可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主管,七十四号的效能数据,均来源于标准监测系统。”莱娜迎上索伦森的目光,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其稳定性可能得益于近期对克隆体神经维持协议的优化升级,该升级版本目前仅在部分个体上进行测试。七十四号是受试体之一。”她顿了顿,补充道,“所有相关数据和优化方案,都已按规定录入中央数据库,可供核查。”
这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解释。神经维持协议确实有优化测试,但她为夏树所做的“优化”,远远超出了测试范畴。她在赌,赌索伦森不会真的去深挖底层数据流,赌他对技术细节的了解不如对政治操弄熟练。
索伦森盯着她看了几秒钟,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着计算的光芒。最终,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但并未触及眼底。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的技术官总是在默默推动进步。”他轻轻带过,将话题转向其他克隆体的资源分配问题,仿佛刚才的质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但莱娜知道,那不是。那是一个警告。索伦森已经注意到了七十四号的异常,并且将它与自己联系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会议内容,莱娜几乎是以自动驾驶的模式完成的。她精准地回答每一个技术性质询,提出专业建议,但她的意识仿佛抽离了一部分,悬在半空,冷冷地审视着这场充斥着隐晦交锋的表演。
直到会议结束,众人起身离席,莱娜才感到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淹没她的理智。她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沉重。
她没有回自己的工作站,而是下意识地走向了科研区边缘那个废弃的小型观测台。这里因为视角不佳,早已被更新、更大的观测窗取代,平时很少有人来。只有一些老旧的设备闪烁着休眠状态的指示灯,像沉睡的机械心脏。
她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睛,试图将会议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驱散。索伦森的话语,其他主管探究的目光,还有那份被特意点出的效能报告……一切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段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不是木卫二的冰原,而是更早的时候,在前往殖民地的漫长航行中。一次剧烈的太阳风暴扰乱了飞船的系统,重力模拟器短暂失效。在失重的慌乱中,是夏树——初代夏树——抓住了漂浮不稳的她,将她固定在安全舱位上。
“别怕,莱娜。”那时的夏树笑着,眼睛里映着舷窗外的星海,明亮得灼人,“你看,像不像在飞?规则总有失效的时候,但没关系,我会抓住你。”
那个拥抱的温度,那份在失序中给予她的安全感,隔着漫长的时光,依然清晰地刺痛着她的神经。
为什么……为什么七十四号会拥有这些?这些本该随着初代一起消散在木星狂暴大气中的碎片?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没有刻意隐藏,但也足够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莱娜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是谁。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薄毯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驱散了舱壁传来的些许寒意。接着,一杯温水被递到她手边,杯壁的温度恰到好处,不会烫手,也不会觉得凉。
“会议上辛苦了。”夏树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畔,“索伦森主管似乎对效率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
莱娜没有接过水杯,也没有动。她依旧闭着眼,但身体微微松弛了一些,任由那薄毯的温度渗透进来。
“你不该来这里。”莱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里是废弃区域。”
“系统日志显示,这个观测台的备用环境监测单元需要定期校准。”夏树的理由依旧冠冕堂皇,无可挑剔。她站在莱娜身侧,保持着一点距离,没有靠近,但存在感无比鲜明。“而我注意到,负责此区域的技术员请了病假。”
莱娜终于睁开眼,侧头看向她。观测台的光线昏暗,只有设备指示灯幽微的光芒,勾勒出夏树柔和而清晰的侧脸轮廓。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然沉静,里面没有询问,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平静。
她看着这双眼睛,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失重飞船里,那个对她说“我会抓住你”的人。
疲惫感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汹涌。一直紧绷的、用于维持冷静和疏离的弦,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
她很累。不是因为会议,而是因为这场独自一人、看不到尽头的坚守和伪装。
夏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
良久,莱娜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向夏树的方向倾斜了一点点,将身体的少许重量靠在了旁边的舱壁上,也离夏树更近了一些。这是一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动作,但对她而言,却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温水。指尖在交接的瞬间,与夏树的指尖有了一刹那的触碰。温暖,而真实。
“校准……”莱娜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需要多久?”
夏树的嘴角,在那幽微的光线下,极其缓慢地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不会很久,”她轻声回答,“足够你休息一下。”
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规则暂时失效。莱娜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捧着那杯温水,感受着身旁另一个人的、安静而坚定的存在。窗外,是永恒的、冷漠的星空,而窗内,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正悄然抵御着无边的寒意和疲惫。
她知道前路依旧危机四伏,索伦森的怀疑不会消失,地球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但在此刻,她允许自己,短暂地卸下盔甲,沉浸在这份由谎言和记忆共同编织的、危险的安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