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地的中央控制区永远笼罩在一种低沉的嗡鸣声中，那是维持数百人生命的基本系统在持续运转——空气循环、水净化、重力模拟，以及最重要的，防护罩能量场。这声音对莱娜而言，早已成为比自己的心跳更熟悉的背景音。
她穿过连接生活区与科研区的中央廊桥，脚下是透明的强化玻璃，下方一百米处，殖民地的中心花园像一块微缩的绿洲，点缀在金属与聚合物构成的冰冷架构中。几个早起的研究员正在照料水培作物，他们的身影在茂密的叶片间若隐若现。
这就是“希望”殖民地，人类在木卫二冰壳上建立的前哨站。一个完全依赖于精密技术和严格规程才能存活的、脆弱的金属泡。外部是零下160摄氏度的严寒、致命辐射以及深不见底的冰裂谷，内部则是人类试图将故土秩序复刻于此的、勉力维持的平衡。
莱娜的脚步声在廊桥上有节奏地回响。她不喜欢中央花园，尽管它对维持殖民地的心理士气评估分数至关重要。那种人为的、被精确计算过的“生机”总让她感到不适。她更喜欢数据流清晰明确的控制室，或是她那个可以隔绝大部分外部干扰的私人工作站。
“莱娜首席。”
声音从侧面传来。莱娜停下脚步，看到殖民地的行政主管，马克斯·索伦森，正从通往生活区的岔路口走来。他年近五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使穿着标准制服，也显得比实际年龄更稳重——或者说，更保守。
“索伦森主管。”莱娜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正要去找你，”索伦森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向科研区走去，“关于新一轮克隆体激活的最终审核会议，提前到今天下午三点了。地球方面希望加快第七区冰下海洋探测的准备工作。”
莱娜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提前？生理适应性测试的数据分析还没有完全结束。”
“地球方面的命令。”索伦森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他们认为标准流程可以适当‘优化’。毕竟，时间就是资源。”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特别是七十四号夏树克隆体，她的表现评估似乎一直很稳定？我注意到你最近几次的神经检测报告都没有异常。”
廊桥走到了尽头，科研区的银灰色自动门滑开，露出后面灯火通明的通道。莱娜停下脚步，转向索伦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所有克隆体的检测数据都严格遵循规程进行归档和评估，主管。”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技术手册，“七十四号没有例外。最终的激活审核，我会依据完整的数据报告做出判断。”
索伦森打量了她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当然，我相信你的专业判断，莱娜。你知道的，殖民地的稳定高于一切。任何……不稳定因素，都必须被及时排除。”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莱娜，随即点了点头，“下午三点，一号会议室。”
他转身走向了行政区的方向。莱娜站在原地，直到自动门开始因感应不到移动而即将关闭，她才迈步走进科研区。
索伦森的话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原本就并不平静的思绪里。地球方面对殖民地的干预越来越多，特别是关于克隆体的使用效率。而索伦森，作为地球利益的忠实代表，对任何可能影响“效率”和“稳定”的细节都异常敏感。
她走到观测窗前，这里是科研区视野最好的地方。巨大的木星占据了大半个视野，那旋转的条纹和标志性的大红斑，散发着一种亘古、冷漠的强大气场。在这颗气态巨行星面前，殖民地就像一粒尘埃，而她们每个人，更是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它很美，不是吗？”温和的声音再次在身侧响起，没有一丝突兀，“但也充满威胁。我们的存在，仿佛永远在它的凝视之下。”
莱娜没有回头。她知道是夏树。只有她，总会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并且总能精准地找到她。
“它的引力场是殖民地轨道稳定的基础，同时也是我们进行外部勘探的主要风险源。美与否，是无关紧要的主观判断。”莱娜客观地陈述，目光依旧停留在木星上。
夏树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而悦耳。“你还是老样子，莱娜。总是用数据和逻辑来构建世界的围墙。”她向前一步，与莱娜并肩站在窗前，两人的倒影模糊地映在冰冷的玻璃上。“但你知道吗？根据旧地球的航海记录，再危险的海洋，也总有水手会为它的美丽而沉醉，甚至不惜性命。”
“那是不理智的。”莱娜反驳，但语气并不强硬。
“或许吧。”夏树侧过头，看着莱娜被木星光芒映照的侧脸，“但正是这种‘不理智’，才让人类走到了这里，而不是永远龟缩在安全的摇篮里。”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莱娜冷静的外壳，看到里面隐藏的波澜，“就像你，莱娜。你所有的行为，真的都仅仅基于冰冷的逻辑吗？”
莱娜猛地转头，对上夏树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想质问，想警告，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因为她看到夏树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她制服的领口附近——那里，别着一枚极其朴素、几乎不会被注意到的银色小胸针，形状是一片简单的叶子。
那是初代夏树用一块废弃的散热片亲手为她打磨的。在初代“失踪”后，她就一直戴着它。
夏树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木星，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的微笑。
“下午的审核会议，”夏树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我会准备好的。无论结果如何。”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莱娜头上，让她瞬间从刚才那种微妙的氛围中清醒。审核会议。克隆体的最终命运。索伦森的暗示。地球方面的压力。还有……她私自修改的那些数据。
她意识到，她和夏树之间这种危险的平衡，正被逐渐卷入殖民地更大的政治与现实漩涡中。她精心维持的围墙，正在从内部和外部同时出现裂痕。
“你该去准备今天的系统维护了。”莱娜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她转过身，不再看夏树，也不再看那颗令人窒息的巨大行星。
“是的，首席。”夏树顺从地回答，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她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莱娜独自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枚冰凉的叶片胸针。窗外，木星依旧在缓缓转动，它的引力无处不在，牵引着卫星的潮汐，或许，也牵引着某些无法言说的命运。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不仅仅来自肩上的职责，更来自内心深处那个被她一再否认和压抑的角落。在这个冰冷、理性、一切为了生存的金属世界里，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而她，这个规则的维护者，却成了唯一的包庇者。
这很危险。但她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