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地的“白昼”准时降临，舱壁上的模拟灯带渐次亮起，发出类似地球晨光的柔和光芒。莱娜已经在她位于核心区的工作站前坐了将近一个小时，面前的多块光屏上流淌着夜间的系统报告和数据流。她抿了一口标准配给的功能饮料，那味道一如既往地单调——合成咖啡因、维生素和矿物质的混合物，满足生理需求，却毫无享受可言。
她的私人工作室是殖民地标准配置的扩大版：简洁、高效、无菌。金属墙壁上除了必要的接口和控制面板外没有任何装饰。唯一的例外是锁在透明保管箱中的一块月球岩石标本，那是初代夏树在一次联合科考任务中送给她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她们关系的开端，也是结束。
“早安，莱娜首席。”
那个声音——平静、温和，却总能穿透她专注的屏障——从门口传来。莱娜没有立刻抬头，指尖在控制板上完成了最后一行代码的输入，才缓缓抬起视线。
七十四号，夏树，站在门禁线内，穿着和其他技术员一样的灰色制服，但不知为何，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合身。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不是常见的营养膏包，而是一小碗看起来新鲜许多的果蔬沙拉，旁边甚至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饮品。
“我说过，不需要特殊准备。标准营养剂即可。”莱娜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这是她作为首席技术官的惯常语调，专业，疏离。
夏树走近，将托盘轻轻放在莱娜手边不碍事但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微微俯身，这个角度让几缕黑色的发丝滑过肩头。一股极淡的、类似于旧地球书籍上描述的“皂香”气息飘来——这绝非殖民地统一配给的清洁剂味道。
“水培区B7单元的草莓和几种绿叶蔬菜刚好通过了质检，”夏树的解释流畅自然，仿佛早已排练过无数次，“数据显示，消耗首批收获产物有助于提升整体团队士气。至于这杯茶，是药用植物区的实验性产出，已被证实含有温和的镇静成分。根据你公开的生理数据记录，过去三个睡眠周期，你的浅层睡眠占比低于最优值12.7%。”
她的用词严谨，甚至引用了殖民地的效率手册和公开数据，将一切关怀包裹在“观察”与“职责”的合理外衣下。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却含着不容错辨的、过于私人的关切，以及一丝深藏不露的了然。
莱娜敲击虚拟键盘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她再次看向夏树，目光锐利，试图穿透那层温顺的伪装。“七十四号，”她的声音压低，带着明确的警告，“注意你的界限。”
夏树直起身，笑容温顺得体，眼神却像最细腻的丝网，无声地缠绕上来。“我明白，首席。只是优化首席技术官的工作环境，对殖民地整体运行效率有显著正向影响。”她的目光掠过莱娜微微绷紧的唇角，语气愈发轻柔，近乎耳语，“而且，我检测到你在标准餐点配送时间前，胃部区域生物电信号有特定模式的轻微紊乱。这让我联想到……某些旧档案里提到的，关于初代探索者常有的消化系统应激反应。热饮应该能缓解。”
一瞬间，莱娜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被抽空了。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初代时期因长期依赖营养膏而落下的轻微胃病，她确信从未录入任何官方健康档案。那是只在她们之间——只在初代夏树和她之间——存在过的私人记忆。
七十四号怎么会知道？
是了，那些“未被授权”的记忆碎片。眼前的夏树，知道的远比她表现出来的多。这种被洞悉、被温柔地“胁迫”的感觉，让莱娜感到一丝职业性的警觉，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埋在冰层下的、隐秘的悸动。她厌恶这种失控感，却又无法彻底拒绝。
她没再反驳，也没有碰那杯茶和沙拉，只是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光屏，仿佛夏树和那些违禁的食物都不存在。但微微泛红的耳廓，在冷白的光线下，泄露了半分心绪。
夏树没有离开，她自然地走到一旁的观测窗前，看着外面木星巨大的漩涡。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一种无声的较量与试探。
“今天的神经反应检测安排在十点，”莱娜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冷硬，“不要迟到。”
“当然。”夏树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玻璃，木星那令人不安的美丽成了她的背景板，“我一直很守时，莱娜。”
她又省略了职称。这一声“莱娜”，叫得自然无比，仿佛已经唤过于百遍。
莱娜感到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脖颈。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现在，出去。我需要工作。”
夏树顺从地点头，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她走向门口，在门滑开时，又停下脚步，侧过半张脸，轻声补充，如同一个温柔的陷阱：
“那杯茶，趁热喝效果比较好。还有，草莓很甜，我想你会喜欢的。”
门合上，室内恢复寂静。莱娜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缓坐回椅子上。她的目光落在那杯逐渐温热的草本茶上，又移到那碗色彩鲜亮的沙拉上。那些红色的草莓，饱满诱人，像禁忌的果实。
最终，她伸出手，端起了那杯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着安抚人心的淡淡苦涩与回甘。她拿起一枚红色的草莓，放入口中。
确实，很甜。
而她清冷的、总是紧抿着的唇角，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极其轻微地，软化了一个像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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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反应检测室充斥着消毒剂和臭氧的味道。莱娜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实验袍，站在主控台前，校准着各种传感器。当夏树穿着标准的检测服走进来时，莱娜没有抬头，只是指了指那张类似牙科诊所的检测椅。
“连接三号和五号节点。”莱娜命令道，声音在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树顺从地躺下，自己将电极贴在太阳穴和手腕上。她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这是她作为七十四号克隆体已经重复过数十次的程序。
莱娜启动扫描，光屏上开始流淌夏树的生理数据。心率、血压、神经传导速度……一切都在标准范围内。直到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标记为“边缘记忆活动”的次级窗口上。那里，几条微弱的、非标准的波形正在跳动，像是藏在深海下的鱼，倏忽即逝，却顽固地存在着。
按照规程，她应该标记这些异常，上报，并建议进行深度记忆审查。
莱娜的手指在控制板上悬停了片刻。然后，她调出底层指令，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几个参数滤波器，将那些异常的波形归入“传感器噪音”和“正常生理变异”的范畴。她的操作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修改痕迹。
“检测结束。”莱娜宣布，声音依旧平稳，“数据在正常范围内。”
夏树坐起身，取下电极。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看着莱娜操作主控台，将那些被“修正”后的数据归档。
“每次检测的时候，”夏树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我都能感觉到一种……牵引感。不是物理上的，是记忆层面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木星的那个方向，呼唤着我。”
莱娜的后背瞬间僵直。初代夏树就是在木星轨道附近失踪的。她的飞船被巨大的引力撕裂，连残骸都难以搜寻。
“那是你的错觉。”莱娜打断她，声音比预想的要尖锐，“克隆体的神经系统的确对强引力场更敏感。这是已知的生理现象，与记忆无关。”她转过身，强迫自己直视夏树的眼睛，“不要过度解读生理信号，七十四号。那没有意义。”
夏树接受着这份近乎严厉的否定，眼神却依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是吗？”她轻轻反问，却没有追问。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检测服，“那么，我告退了，首席。”
她走向门口，在离开前，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谢谢你的茶，”莱娜在她身后突然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草莓也是。”
夏树的背影似乎柔和了一瞬。
“不客气，莱娜。”
门轻轻合上。莱娜独自站在布满仪器冷光的房间里，感觉心跳如鼓。她调出刚才的数据记录，看着那些被她亲手掩盖的异常波形。为了殖民地的稳定，为了逻辑和秩序，她应该立刻上报这一切。
相反，她打开了另一个加密层级，为那些“异常”的记忆波动，又添加了一层更复杂的、只有她能解开的加密协议。
这不仅仅是渎职。这是共犯。
而她发现，自己正在逐渐习惯这种在悬崖边缘行走的危险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