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和楼的大掌柜这会儿也正在三楼候着,听得贵宾点评着楼下的小娘子,忙道:“吕大娘子果然贵眼识珠,这小娘子名唤阿朵,倒确有些机巧。楼内的招牌银鱼羊肉羹中的银鱼,也只有她送来的才能炖煮的这般鲜美,旁的多少都带了泥腥气。听说须得未出阁的小娘子亲手自深山冷泉中捕捞,中途不得沾染生人气息才得这番美味……。”
倚在美人榻上的是个披着着白底落花流水锦面的灰鼠皮棉袍,头戴银红兔绒掐牙风帽的贵妇,鼻尖双颊冻得通红,显见是在这楼上呆了好一会儿。听得掌柜在这胡吹海吹倒是起了意兴,坐起身来应了一句,“深山冷泉,倒是难得,我们合该尝上一尝。”
说完便意有所指的看向双手撑在栏杆上的壮汉。大掌柜见贵宾感兴趣,讨好自面前地炉上取下“咕咕”冒气的铁壶冲了杯七宝擂茶放在妇人旁边的小几上。
“虽这道佳肴可遇不可求,但等贵客自邓州回转,小老儿泼出命去也定给您留下一份。"
阿朵自是不可能上三楼,也不知命运的巨浪已在向她悄然袭来。身在局中不自知,站在局外又如何。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下她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家人,哭的、笑的、闹的,都是活生生可见的快乐。
她这爹爹许有千般不是,但却是难得一见的好脾气,街坊四邻公认的老好人。平日在娘面前少有脾气,不仅能包容娘的粗枝大叶言语顶撞,对她也是时下少见的宽容爱护,这样想爹爹又确实不错。
阿朵拉回失足大弟时浑身都起了白毛汗,娘却没事人一般还乐呵呵的,爹竟只哭了一场便蔫蔫的作了罢。阿朵不由想起小青郎来,他的脾气怕是没有爹爹这般和煦,有时生起气来两三日不与她说话也是有的。
上回王主簿家的小娘子拉了一帮人把她堵在街头冷嘲热讽,说什么“和小青郎两情相悦、红袖添香”。虽然她听不懂,但看她们脸色也知不是好话,气不过便伸脚绊了那小娘子一下。那群胆小又没用的小娘子如地滚葫芦,摔得东倒西歪。本就是她们以多欺少,这点破事小青郎不帮她就算了,竟还逼着她上门赔罪。还说什么“幸者恤匮,让以广德。圆满不溢,谦退衡平。……”
哼!“平”个锤子,听不懂也记不住,赔罪是绝不可能的,她气得一个月没理他。不过读了几年书,就搁这儿和她装模作样,若不是这次见他偷翻过院子滚了一身泥她没憋住笑,凭几颗饴糖想和好?
和好……回想起来她不禁有些心虚。
……嗯……应该算和好吧?
阿朵有些不太确信,想着今晨她遇险时小青郎也来了,但似乎没有正眼看自己。又想着适才出门时明明见着她,偏偏又躲了去,心里又有些生起气来。闷着头背着东西跟着爹娘下楼,转过天井里人造的小桥流水假山群,见到个人影匆匆而过。
阿朵觉得似是小青郎……只是一身茶色短打,小青郎自来没这种衣裳。阿朵揉了揉眼,扭头看向合和酒楼的前厅,长廊九曲回环,朱红的廊柱把那前厅挡的看不分明。
“二姐姐看什么呢,快走啦!”
大弟不满的在前面招着手,爹爹与娘也微笑着回头看向她,阿朵便不再纠结,展颜笑着迎了上去。
店内留守的小伙计是熟的,问了几句知要去小龙潭笑眯眯的拿了锁匙开了后门。一路顺畅的到达东门,爹爹不舍抱着大弟一路送到关门山,久久徘徊不肯回转。向来随性的大娘子也一步三回头,脸上竟添了些不舍之意。阿朵想着要去见外婆婆满心欢喜,倒没多少离愁反倒一个劲的催娘快走。
早晨耽搁了许多时候,路上便没有停歇,阿朵半点也不觉疲惫。一路从天明走到天黑,拎着个小锄头采了一篮子鲜嫩的野菜。倒是牛大娘子进山后见四周无人,精神便绷得紧紧的,特意将砍刀拿出别在后腰,一路紧贴着不敢错眼。这架势摆出来,加之李娘娘又一直不回应,整得阿朵都跟着紧张起来。
但是山里有趣的东西多,啃食野菜的山麂歪着脑袋看着她,阿朵故意张开手做前扑状,那小东西被惊吓的“哇!哇!”乱叫着在林间跳跃,引得松鼠、山雀在枝头一阵乱扑愣,山林就在这瞬间活了过来。这比起死寂的均州有意思多了,阿朵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穿过一片竹林时还捡到只傻乎乎的竹?,喜不自禁。
这可是均州士绅的最爱了,在合和酒楼能换个大价钱。娘看见也是大为惊喜,连连夸赞,赶紧搓了根细绳栓好一路提着。这东西怎会跑地面撞到她面前,阿朵估摸着应该是李娘娘的“杰作”,可偷偷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回应,索性一路再未发现异常,便丢开不想。月上中天时,她们赶到了休息区,一条干枯的河道。
娘熟练的架好火堆烤着家里带来的胡饼,阿朵便将洗好的野葱焯水切细,用带的豆酱拌上。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晃来晃去,抬脸一看,居然是李娘娘,离着大老远气乎乎的冲着她手舞足蹈的叫嚷。
山风呼啸,晚归的鸟雀叽喳,阿朵眯起眼竖着耳朵想努力听清……
想吃什么?
小青郎?
小青郎跟着进了山?
阿朵惊得跳起身来,架在火堆旁装满山泉的两个竹筒都被撞倒,火被压得“滋滋”作响,腾起一团黑烟。
“咳!咳!怎么一惊……一乍的,咳!水全洒了!”大娘子被呛得话都快说不出来,忙不迭用土盖住冒烟的柴火。
“我,我去打水。”阿朵六神无主的一会儿看向娘一会看向李娘娘,心里“突突”直跳。
这笨蛋脑壳是撞脚板了上么?怎么敢跟着进山!这时节山里多的是饿了一冬的野兽,他那风都能吹走的体格被叼走怕都不带声响的。没等娘回话,阿朵抓起竹筒就想走。
大娘子诧异的抬头,见女儿神色不对,抓了砍刀忙起身道:“娘和你一起!”
“不要!我,我还要小解!”
“正好,娘也想告些水火!”
“不行!娘跟着我不习惯!”
“真不行?”
“不行!”
大娘子觉得女儿有些怪异,心内思忖了半响,终是笑着说了句:“怪毛病真多,那有事你就喊,娘不跟着!”说完便自顾着低头伺弄火堆。
阿朵心提了半天,终于松了口气。走开两步,发现娘没跟来便小声问李娘娘: “真是小青郎?”
“你大点声!”
阿朵见李娘娘一直在后退,奇怪道:“李娘娘怎离我这般远?”
李娘娘听了这话气得差点栽倒,嚷道:“我倒是想靠近,你这银圈圈稍有靠近就抽我,先前帮着你应付那怪人已经吃了大亏,再被你这银圈圈一打,差点散了架。”李娘娘见阿朵跑近,心有余悸的又连退了十几步。
“真的有这般厉害?”阿朵惊讶的看着项圈,摩梭着上面被丝线缠绕出的凹凸不平,觉得平平无奇。抬头发觉李娘娘的畏缩不前,又担忧的问:“李娘娘是不是受伤了?严不严重?需要什么药阿朵呆会儿帮你熬?
“呵!”李娘娘都给阿朵给蠢笑了。“药?你见过谁家鬼吃药?我们鬼都吃人的,要不拿你给我补补算了!。”
阿朵吓得缩了缩脖子,喏喏的说:“阿朵也没见过其它鬼……身上其实也没什么肉,柴的很。指甲还未长出,要不绞点头发给娘娘先?”
有几次李娘娘没寻着香火饿狠了,半夜抱着她磨牙齿,吓得她都睡不着。最后讨要了头发才止住。整好阿朵也不似均州的小娘子喜蓄长发,每每修剪下来便给了李娘娘。
李娘娘听言打量了阿朵一眼,有点嫌弃的说道:“你都多久没洗头了,等你去香水行用皂荚洗净了再说吧。”
做个鬼还一堆的臭毛病,大约伤得也不重,阿朵皱了皱鼻子有些生气的想。
“对了,那个秦怀安是谁啊?”
阿朵一直想问,这回儿终于想起。李娘娘听阿朵提起这个名字,身影僵了一僵,然后顾左右而言它,好容易到了地方,便指着前方说:“看,是不是小青郎?”
月光明亮,枯水期的河道宽阔绵长,大大小的鹅卵石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起莹光。两边俱是黑黝黝的丛林,河道光亮的像一条银色的缎带挂在山间。
视野非常开阔,可以清楚看见青石面上有个被皮褥子包裹的人形。只有青色包头露出,如不细看都不确定是个人。
“小青郎?”阿朵有些迟疑的指着前方,不敢上前。
“怎么会是小青郎?”大娘子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过来,此时正从她肩头探出头来张望。
阿朵哪会料到娘会跟来,吓了一跳,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娘你怎么不出声啊,吓死我了!”
“偷偷摸摸的就知你没憋着好,个死妮子胆大包天,竟把武家小青郎骗山里来,那武家婆婆什么个性难道你不晓得,回头不生嚼了你....”
大娘子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气极败坏的拎住阿朵就吼。
“冤枉啊娘娘,就算我想拐小青郎也不得依呀!”
“这倒也是!”大娘子冷静下来再看向那石板疑惑的问:“这也不像小青郎啊!”
李娘娘依旧隔老远在那比划,原本她的声音就呜咽凝涩,给着山风撕的支离破碎完全听不明白。
“我,我觉得,可能是小青郎吧……”阿朵脑子急速的转着,手心都冒出汗来。
真是不想让娘怪罪小青郎,但眼下也别无他法,阿朵沮丧着脸干脆将心中所想据实说出。又将今日两次遇着小青郎的形迹也说了出来。
终是财帛动人心!
小龙潭里产银鱼,极鲜美。只是这银鱼既不好捉更不好运,所以价格高昂。武家婆婆早就眼红这门营生,明里暗里寻着她和大娘子问了好几回。但这小龙潭山高路陡,岂是寻常人能去的,若将这路径告知,回头出了人命她们哪能逃脱干系。如是这般碰了几回壁,竟把主意打到她这宝贝孙子身上,想想也真是心寒,终究没了娘的孩子再出息也没了真心疼爱的人。
面对这样一个太婆婆,便是这小青郎再出众也逃不过一个孝字,更别说武家那个极品的大姑子与小叔子,这门亲事还得仔细想想。心中五味杂陈手上却不敢疏忽,她皱眉将女儿按在身后,自己拔出后腰别着的砍刀慢慢靠近。
悄悄的屏息弯腰,用刀尖挑起褥子一角,月光如流水般洒在一张雌雄莫辩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