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借光》 第1章 鸡汤面 第一章 均州城西高东低,最高处仅两座工字草堂毗邻而居,北侧是牛家,南侧是武家。一样的前堂后室,一样的面阔三间,四围成院。 晨曦微光漫上窗棂时,牛家前堂西耳房已见炊烟袅袅。房内灶台上两口大铁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一口上摆了四五层的大笼屉,另一口“咕噜”着浓稠的豆粥。 牛朵朵翻了翻灶膛火灰里的栗子和毛芋,见火候正好,嘴角便挂了笑。哼着曲放下火钳起身,在腰间的红系巾上擦去火灰又拎起竹勺在灶前搅粥。灶台近门处有方老杉木大桌,桌前条凳上坐的是牛朵朵的娘亲牛大娘子,正埋头用草绳打包着各式铁器。大大小小的菜刀、砍刀、銐刀,叫的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摆了一桌,桌下还有两个背篓,也塞了满满当当。 娘俩低声说着话,不时夹上一二声轻脆的笑声。忽得一阵冷风吹来,桌上的桐油灯差点灭了。阿朵一惊,抬头见耳房的草帘被挑开,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大娘子,早! 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妮子,拎着个五福八吉的南瓜铜烘炉,说话间就走了进来。显见是刚从床上爬起,披头散发只着单衣。阿朵见是婆婆屋里的冬儿,这才松了心弦,上前将人拉到灶前扯个小凳子塞过去。 牛大娘子见冬儿进来,并没有应声,脸上淡淡的只继续埋头绑着手中的砍刀。 “婆婆……醒了?”阿朵侧着脸问。 “刚醒,全儿姐姐正服伺着洗漱。地炉里的炭烧尽了,屋里冷得跟个雪洞子似的……”冬儿搓着手捡了石炭再用火钳夹了塞灶膛里烧,小声凑着阿朵耳朵说道。 刚回暖了两天,就下了场小雨,乍暖还寒最难将息。偏偏婆婆昨夜不知何故骂了半宿,睡得迟又给冻醒,心情定然不会好。冬儿这是悄悄在报信,阿朵把冬儿冰凉的手捂怀里,帮着把烧好的炭装进烘笼里。想着小孩儿不禁饿,又从灶灰里翻出几颗毛栗子并着袖兜里的饴糖塞了过去。 “小青郎打邓州带回的,就我俩有,你可别让旁人知晓。”阿朵小声叮嘱,冬儿心领神会的眨了眨眼,也压着声音回道:“好,冬儿悄悄的吃。” 小妮子认真的把东西揣进怀里捂好后,冲她抿嘴一笑,便起身拎起装好炭火的铜烘炉向外走。经过牛大娘子身边时,顿了顿,方说:“婆婆说昨晚的山药焖豆饭太硬,梗着心口痛。炭又潮,烟气重,不若原先的经烧,熏得整夜都睡不着。朝食想进些水滑面,容易克化。婆婆还说,知道大娘子今晨赶着回娘家,不用熬太繁复的浇头,就着前儿大姑姑送回的鸡汤打底便是。” 冬儿知道大娘子素不喜她,且传得又不是甚好消息,埋头只飞快的把话说完,也不敢看那大娘子的脸色,头也不回的向后堂走去。 果然,牛大娘子听完眼见着脸色就沉了下来,也不待冬儿走远便“哗”的一下站起身,草绳和包好的那些器具滚了一地。 “你婆婆也欺人太甚!” 原本这牛大娘子就长得比寻常妇人健壮,脸形瘦削,五官锋利,有种不类寻常妇人的英气。这时板起脸,气势便有些吓人,也不怪冬儿跑得快。阿朵见了忙起身,抱着娘软语哄了她坐下。 “婆婆素来是这脾气,娘也不是今天才见着。可巧今晨的炊饼与豆粥都备好了,不如就让阿朵来做水滑面,娘看可行?” “凭甚要你做?昨儿饭硬也没见你婆婆少吃两口!她哪里是心痛,她这是心眼子歪了扯着疼。你也知道你爹爹一个月统两贯饷银,光给你婆婆就要给一贯。就这一贯银钱,平日里还要烧好炭,还要□□面。说什么鸡汤面,你爹爹给的那一贯钱不说买鸡,便是羊也能买半只,也没你婆婆夸过……” 城西不养六畜,所以晨间向来四处无声,娘虽下意识的压着嗓门但仍显声大。阿朵怕让婆婆听见又惹起火来,吓得忙把袖兜的饴糖塞娘嘴里,好说歹说才将娘按下。 婆婆与娘关系不睦,隔三差五总要吵上一回,阿朵早习以为常。知道娘性子容易冲动,便接着劝说。 “大雪封山了好几个月,寨里的人怕是不好相与,少不得落井下石。也不知年前备下的粮食够不够吃,外婆婆一个人在山里怕是等急了。”见娘若有所思,阿朵便又说:“昨夜落雨今早就晴,显见是老天爷也在催着娘早些出发。可惜阿朵打包的行李娘看不入眼,整好接了这做面的差事。娘不如趁这功夫快快收捡了,我们也好早些出发。” 阿朵说着,原将那绑扎了一半的铁器从地上捡起,放在娘的膝头。 “这时辰的水冰得刺骨,你个小娘子,眼瞅着天葵将至,怎好沾这重的寒气。你见全儿多醒事,进了冬日半点冷水不沾,女儿家在这方面可不能疏忽!”说着牛大娘子又想起身。 “哎呀我的娘娘,这不还没来嘛!既是老天爷爷让我们今日上山,定然不会让那劳什子的天葵跑来惹事的!” 阿朵学着家里大弟的模样冲娘撒娇,大娘子被女儿的荒腔怪调逗得笑起,假作喝斥:“瞎胡闹,这事老天爷个男人怎能管!” “那就让塞里的萨兀大神管吧,萨兀大神看顾阿朵多年,定不会让阿朵回到寨里时只能窝床上不去见它。” “呸!呸!呸!怎么啥话都敢说!你这孩子口怎没个把门,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大娘子听得脸都吓白了,连连告罪。 “萨兀有怪莫怪,原是小孩儿不懂事……”嘴里喃喃不停念着,双手合十抵着额间很是虔诚。 阿朵见了娘神经兮兮的样子,忍不住抿嘴偷笑,结果被娘瞧见抬起对着她额心就拍了一记。 “痛啊!娘真打啊!” 阿朵捂着额头不由撅起了嘴,桌上的油灯无风晃了几晃,她心中一动向窗口看去。 “不打痛,你能记住。”娘伸手拢了拢灯火,又说:“是不是窗纸又破了,阿朵你去瞧瞧,怎么没觉着有风呀!” 阿朵应声向窗前走去,离着不到两步距离,只觉浑身一寒,耳边传来声轻笑。 “哧!你娘这是把我当那萨兀了!” 一个淡淡的影子从后窗飘了进来,混着屋内的蒸气,在这昏黄的灯光里看着五官并不分明。高髻大袖,八幅的月白色罗裙如兰花辅陈了半间屋子,钗环佩饰极尽华美。这般的妇人合该出现在画卷里,突得现身在这杂木配草篷的灶间看起来端得是奇诡怪异。 阿朵假模假样的检查着窗纸,偷瞄了那人影一眼,心中微震但面上不敢露出分毫。 “窗纸好着呢。” 大娘子似是看不见屋内妇人,看了看四周,嘟哝了两句依旧做着手里的事去了。只那那影子靠近贴着阿朵耳边问:“今日李娘娘这装扮比起昨日何如?”说完后退两步,搔首弄姿的飘在半空转了一圈。 这服饰阿朵从未见过,褙子的袖口大得能钻个人进去,内里仅着了件抹胸,腰黄斜系在素纱罗裙上,胸口与腰间都露出大片肉来,羞都要羞死人了。阿朵瞧得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红着脸瞪了那影子一眼,怕被娘瞧出端倪,赶紧转到门旁备着做面条。 那影子也不恼,不管阿朵搭不搭理,不时在边上自顾自的插上两句话,见阿朵开始揉面也跟着指点。 “面多了……水多了……嗯,加点盐,还有草木灰……先搁着醒会儿……” 娘在场,阿朵不好搭理李娘娘,但心知李娘娘教的肯定没错。依着葫芦画瓢,不一会就揉出个圆胖光亮的面团来。 大娘子这时也打包完毕,一手一个,拎起两个打包好的背篓搁外面院里,回屋见案台上面条已经切好,锅里的水也大开,不由冲女儿赞许的点了点头。轻手快脚的拿胰子洗了把手,就从案台上捏起面条的两头,一扯一抖一抛,面条便接二连三的落入水中。 捞起,过冷河,舀过金灿灿的鸡汤冲入调好料汁的细青瓷葫芦碗,莹润的面条上再洒几粒葱花,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娘在合和楼帮厨这些年,手艺真是见涨,阿朵看得聚精会神。 “咕噜!” 没忍住悄悄吞了一口唾沫,只这声音在这静静的灶房稍显响亮,大娘子回头一笑,飞快的又煮了一小碗,递过来道:“全当抵了你那颗饴糖,瞧你那脸上心疼的劲儿。娘都瞧见你摸好几回袖兜了,若能原样吐出,娘一准现下吐给你!” 阿朵被说的红了脸,接了碗便转过了身。 “武家青郎怎就这般好?前几日还吵得赌天咒地,几颗饴糖就哄好了?” “哪有……原本就没多大事……哎呀!娘,我不跟你说了!” 大娘子在这边揶揄,那个李娘娘的人影也在一边偷笑,阿朵被整得又羞又窘只能跑到窗边生闷气。 “我还不和你说了咧,还得去伺候你婆婆!”大娘子学着女儿的语气说着,哈哈笑着端起面条向外走去。 屋内谁都没发现,连廊里有个黑影晃了晃,闪过一片葱绿色衣角。 第2章 李娘娘 2 得了婆婆首肯回小龙潭土人寨,阿朵和娘昨儿都未睡踏实,卯时未到就起了。忙活了这一大早滴米未进,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现下看着这鸡汤面怎么忍得了。 端着面条又想这东西着实难得,娘也甚少能吃,犹犹豫豫就犯起难。阿朵身边那影子见她没动,倒是凑上前隔空吸了一口。 “真香!” 阿朵惊得举了面条转了个圈,小声嚷道:“李娘娘可不许抢,娘都还没吃!” 被唤作李娘娘的人影飘到一边,有些悻悻的说道:“统共也没两三口,牙缝都塞不着,我都不稀得抢。” “那你别抢,不是说鬼吃东西闻着香,吃了也是不食味的!”阿朵说着眼神开始打漂,心虚的声音也越说越低。 李娘娘虽说是鬼,但是待她极好。自记事起便伴着她,护着她,说出这番话属实不该。想到这里她又寻了个碗拔了一半出来。一半放桌上留给娘,另一半举到李娘娘面前。 至于大弟……阿朵想起昨夜抱着鸡腿啃得眉飞色舞的坏小子,忍不住又吞了一口唾沫。可惜鸡只有两条腿,一只给了大弟,另一只当然是给大表姐,婆婆除了大弟最宠爱的大表姐。 李娘娘做鬼也是有些时候,早不如当初那般在意这些话语,何况这小丫头可以说是她一手一脚“养”大的,说这面条香也是逗她玩。见那圆圆的小眼睛可怜巴巴的盯着面条,一副满脸肉痛的样子,她是好气又好笑。 “这鸡汤面我还是不吃了,西岗的买路钱,去晚了可就捡不着香火了!” 话音人便从靠窗的那道墙穿了过去。 城西门与关门山之间是个乱葬岗,透过窗棂可见稀稀拉拉几道微弱的光影从关门山向土岗飘去,阿朵知道是鬼影。但从城内这边飘出的仅有一道。大幅的罗裙翻飞着,确实很有鬼样。 再向远处看去,土岗上有三个穿着玄色短褐的汉子,或立或蹲或扬手抛洒着纸钱。也不知祭烧了多少,冲天的纸灰扬起几丈高。阿朵心里也犯了嘀咕,这均州城除了李娘娘,她还没见过第二只鬼。 这是要祭谁,总不会是祭拜李娘娘吧! 来不及多想,就见娘甩着帘子生气的走了回来。阿朵知道娘肯定又吃了婆婆的瓜落,赶紧上前问些赶路的事宜。娘原就是个开阔的性子,不多时就忘记前面的不快,很快俩人就亲热坐在桌前把那鸡汤面分食了。 此去小龙潭有三日路程,仅靠这点鸡汤面肯定是不够的,阿朵又从灶上打了热粥和拿出炊饼,娘也用竹提子打了碟豆酱摆上。坐下刚吃不过两口,便听着一连串的厉骂声从后屋渐渐靠近。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昨夜婆婆边骂还边捶了一夜的墙。阿朵吓得一口粥呛进了鼻管子,又咳又喘。顾不着自己的不适,放下碗筷就拉着娘站在门口张望。 “……兀那黑了心肝的贼婆子,老娘早就知道你是个包藏祸心的坏种。平时昧下多少吃食,也不怕天大雷劈。成日勾得大郎青天白日就往厢房里跑,狐媚妖道的东西,我那好好的儿郎全给祸害了……” 一个皂巾包头,上身穿了件簇新黑灰缎面对襟羊皮里子长夹袄,项里围了条驼褐色的细绢项帕,下身着了件石青色素面长裙的婆婆被两个女孩儿从连廊里扶着走了出来,满面怒气,脸上黑黑的两个眼洞被牵扯着有格外狰狞。 这身打扮搁在城东倒也寻常,放在城西便觉突兀了。旁边的两个粗麻布衫的女孩儿被衬得乞儿一般。穿过前堂时右手边那个五官精致的女孩儿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斜瞟了阿朵与大娘子一眼,洋洋得意的将那牛婆婆引到院中,一脚就把那打包好的背篓踢翻,“叮呤哐啷”的滚了一地。另一边的女孩儿是先前过来取炭的冬儿,缩头耷脑的似是害怕。 “真是反了天了,我老婆子还没死,她就开始明抢了,须知这家还轮不上她做主!大贵大香搬了还没两日,就开始作贱起人……可怜我大香省吃俭用送只鸡来,没成想竟给偷了嘴。成日里大包小包的往山里搬,不知私夹了多少东西,这日子还怎么过,便是有座金山银山也禁不住家贼难防!拆!都拆!今天给我统统拆开了查!看看这贱妇拿了多少私货!” 全儿自家里搬去城东住进了王员外家的大瓦房,心气见涨,更兼瞧不上大伯母的出身,现下看着那些灰扑扑草扎布裹的大包小包心里很是嫌弃。但她不敢不听婆婆的吩咐,不情不愿的伸脚尖在行李堆里左踢右挑。 那些打包好的盐巴、菜干、棉衣被她踢都是印子,有些散开落到泥地脏污的不能用了。另有些抖落不开才蹲下伸了两根手指拈来拈去,细碎的针头线脑及一些杂碎七零八落全给抖了出来,滚了满院。 偷眼瞧着东西被这般糟践,阿朵心疼得不行,但她实在是怕婆婆,躲娘身后一声都不敢啃。 “私用了大香送回的鸡汤,我与阿朵在这里给娘认错、赔不是。就那三两根面条,娘惯用的碗盛不下。若用灶房里的粗瓷碗装了娘又得骂人,这才留下吃了。但院里这些东西都是素娘自己赚的银钱买的,未向大郎伸手亦未动没拿家里分毫,娘凭甚翻查!” 牛婆婆骂道:“贼妇!不问自取便是偷!都说小时偷针,大了偷汉,今遭是叫我撞见了,这些年准知你做了多少回,查捡了也好教四邻都来看看!” “偷汉”两字触了大娘子的心病,脸忽胀得通红,阿朵听见婆婆这般辱骂吓得心惊肉跳,揪着娘的衣带拼命拉扯。好在大娘子理智还在,强压下怒火又解释:“嫁进牛家当然以牛家为重,素娘怎会私藏。七年前素娘回来,四邻俱在,婆婆应过不再污我清白。媳妇是担心全儿小姑娘家的被这些粗糙的铁器割伤了手,大姑姐这个做娘的见了岂不伤心。全儿托养在娘身边是大香孝顺您,出了事误了上巳节岂不可惜。” 娘这话说着其实甚有道理,但婆婆的脑筋素来与常人不同,听了反而大怒,跳将着举了拐杖打过来。情急间大娘子知女儿就在身后,不敢躲闪,竟硬生生接了,哼都未哼一声。 “你有脸提全儿,若不是你见天的做妖,我那两个女儿好生生家里住着何故要搬走。只留下全儿小小年纪陪着我个孤老婆子,你现如今又想诅咒我的全儿。你做梦!老婆子就是死了,这个家也不可能给你!” 说着婆婆大声哭起,只那又只黑洞里不见泪水,只是一劲的干嚎。大娘子火气渐有些压不住,不退反进:“婆婆怎能这般冤枉素娘,大姑爷和二姑爷都是在城东有了新房,天大的喜事缘何又怪素娘。便是他们搬家,也是得了娘的首肯,缘何又拿素娘做伐子。婆婆昨儿已经骂了一日,今日临着出门又闹,究竟为着甚?素娘是山中孤女,老祖母独自养大,素娘理当赡养。这事入门时便告知二老,从未隐瞒。每每逢着归家便如是闹上一场,娘舍不得自已的儿女俱都拢在身边,素娘的祖母仅有素娘一人……” 说到这里大娘子委曲得眼眶都红了,掩不住悲声,哽咽得话语都不能成句。只是她性子向来要强,绝不肯人前示弱,这会儿反吸气仰头强压哭意。 全儿看着舅母这般神色动静倒底有点怕了,悄悄后退了两步,缩回牛婆婆身边。牛婆婆本就是个五六不分的,眼瞎又看不清状况。发觉全儿退了回来更是恼火,将那孩子狠狠一推,指桑骂槐道:“晓得你攀了高枝,连婆婆也想糊弄。平日里也没见你这般乖巧,大冷天可怜见的,人家吃鸡汤面可分了你一口?黑了心肝的小娼妇,老婆眼瞎心明,容不下你这样的贱人。原就是老乞婆的种随了老乞婆的根....." 婆婆越骂越难听,阿朵又急又怕,也不敢出声,眼泪跟珠子似的往下落。眼睁睁看着娘手越握越紧,指甲都抠进了肉里,血从指缝里流出。 “哎哟,你这孩子还不去找你爹爹回来,都什么时候了!”后背寒意袭来,耳边就响起李娘娘气急败坏的声音。 是啊,去找爹爹。 娘当初是提着刀进的牛家大门,免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是娘。再出一回事,家怕是真要散了。阿朵埋着头不敢看婆婆的脸,瞅准时机贴着篱笆就往山下跑。 青石板路曲曲折折,浸了雨水更是湿滑,几个拐角处差点摔倒。阿朵只想着快些,再快些。跑至山脚下听得"嗒哒嗒哒"的马蹄混着铃铛响,知是运货的马帮开始赶路。她怕来不及,不肯减速,一路跑一路高喊: "借光——借光——" 这般的事情在城西并不罕见,隔三差五山上牛家总要闹上一回,街坊四邻不以为忤,甚至还有人支了窗页看热闹。更有好事的帮闲立在道旁叉手打起了呼哨,喝起彩来。 巷道不过七尺来宽,还有人家支了杆占道往外搭篷做灶房,马队避无可避只能靠边暂停。小娘子叫喊着跑过时,攀着两边低矮的木檐子一荡,两荡,三荡,身体软得像柳条,眨眼就过。马儿们丝毫未惊,反倒是被扯着嚼头有些不耐烦。几匹末尾的还撅了撅蹄子。队伍押尾的是个高壮汉子,见阿朵过来“噫”了一声,忽得闪电般出手钳住她脖颈扯回。 "小娘子哪里人?" 第3章 有个 3 那瞬间万籁俱静,空气也在刹那间凝滞,那壮汉不禁又“噫”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你这小娘子有点怪。” 壮汉的语调怪异,像咬着舌头般。 阿朵此刻脑子虽然懵,身体反应却快。趁着那一刻的停顿,双手上攀抓住蒲扇般的大手,吸气一蹬腿,腰一折,鞋重重的印那人脸上去了。 巷窄马多,鼓鼓囊囊的货物阻挡了视线,无人看见这一瞬间的凶险。 要知道这条路是阿朵从小跑惯了的,赶在夜间无人时一柱香能跑个来回。今日情急下发了狠的跑,速度更是惊人。这般的跑至半途被人突得大力卡住脖颈,换作寻常小娘子立时折颈而亡怕也能够。便是没死,这般被人悬空举着,也得晕厥过去才算正常。阿朵却在那只手伸来时李娘娘突然现身将她包裹,她也因此滞空顿了一下。缓了那股冲劲,也给了她反击的余力。 但伸手卡着阿朵脖颈的人似乎反应很慢,鞋印上了脸,他才慢慢松了手转而去捂住脸,似是没料想原本手到摛来的招式会被还击。阿朵也借着这一踢之力轻巧一个后空翻,如鸟儿般稳稳落下。 这时候她才开始后怕,心"突突"的乱跳,眼睛盯着那人脑袋一片空白。耳边李娘娘的声音一直让她跑。可阿朵脚脱了劲动弹不得,那人也没动,就这般捂着脸直直站着。好一会儿壮汉的双手自中间像四周抚开,露出一张扁平的脸——没有五官。 阿朵心下悚然,汗毛直竖,掉头脚一软就跪了下来。她强撑着站起向均州城府衙方向拔腿狂奔,再回头时已经不见那人踪迹。 这均州城地处边陲,西坊各族混居,民风彪悍。坊间流传着各类异事奇闻,可阿朵遇见也仅只有李娘娘,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宁人生怖这次若不是有李娘娘护着……想及此处,被那人握过的脖颈密密麻麻冒起一层鸡皮疙瘩。阿朵赶紧低声连唤了几声“李娘娘”不得回音,冷汗浸了满身。 府衙那边牛大郞正往回走,这一夜其实他也不甚好过,仓库的耳房四面透风,床板硬,被褥也硬,浓浓的霉臭味熏得人脑壳一跳一跳的胀痛。翻来覆去终于熬到天放光,昏沉沉的他半刻也呆不住了。起身缩着脖颈跨过府衙门槛就往家里走,想着家里娘娘再大的火气,隔了一夜也消停的不多了。谁知抬头就看见自家女儿冲来,吓得牛大郎一个机灵,差点没绷住就想转身跑。 “婆婆打了娘,阿朵亲眼看见的。爹爹回家好不好?”见着爹爹面色犹疑,阿朵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又道:“婆婆昨儿骂了一整日,晨起又把我们带给外婆婆的东西全掀开拆了,骂娘偷……偷……爹爹再不家去,娘若是忍不住动起手来……” 大清早婆婆的辱骂,路上惊吓,阿朵说到这里话音里已经带了哭意。牛大郎起初听了还觉着烦,日日夹在娘娘与媳妇中间心力交瘁,他只想躲回衙门再住几日。再听心里隐隐便知娘骂出什么话语,脸上顿失血色,下襟一撩就向家里跑。 待他气喘吁吁的赶到家门前,院外己经挤了一堆人,为首的就是武家婆婆,站在院门前有一句没一句的拱着火,武家的大孙子和大孙女一左一右扶着好不气派。见到牛大郎过来,才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不再说话。 这武家婆婆和娘娘也算是多年的老冤家,知根知底。武家哪次闹出点事来都少不了娘娘的影子。同样,自家翻锅倒灶的破事也离不了武家婆婆的“锦上添花”。 再看自家阿翁瑟缩的带着冬儿和全儿躲在院角,抱在怀里的大弟哭得嗓子都哑了,牛大郎只觉得脑门子更加的疼了。 算了! 能护住大弟和孩子们已是不错,原也没指望阿翁能帮上什么忙,毕竟娘娘一嗓子阿翁能立时跪下。估计也就是坊正来了,他才没奈何的出了屋。 院里面闹得沸反盈天抱作一团,也没有人发现牛大郎回了。 挂满绒絮的坊正家媳妇正手脚并用的抱着头发散乱的娘子苦劝,娘娘眼睛看不见,手里拐杖挥得“呼呼”做响,那坊正娘子只能狼狈的左躲右闪。地上那滚了泥的新制夹袄拉出一条大口子,被踩踏的不成样子。麻絮混着丝棉飘得院里倒处都是,跟下雪了似的,盐包、菜刀、萝卜干、腌肉、线团等等踩得认不出模样的东西,滚得倒处都是。 牛大郎看了一阵肉痛,怎么就偏给这夹袄给作贱了,这得花费多少银两才能补上……事情……应该还不太糟吧……不敢去看自家大娘子的脸,低头紧走两步,对着院里一个满脸苦相的麻衣老头羞愧的作了个长揖。 “家门不幸,竟劳累坊正上门,晚些时候大富定然亲自上门赔罪。” 可怜那老坊正半弯着腰立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见牛大郞进来如释重负,欢喜得老泪都快流出来了。 虽管着这西坊一百多户,但西门角上牛家和武家破事最多。若是寻常妇人倒也好说,偏这两个老婆子因年岁最长被州里不时提来做功绩考评。 “牛书办,你可算回了!别讲那些虚礼,快先给你娘扶进屋才是正理!” 牛大郞晓得自家娘娘难缠,不然也不会躲衙门一夜。听得老坊正开口羞愧的抬不起头,再次冲着坊正深深一拜。转身不再多话,下襟一提当众径直朝他娘跪下,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娘娘!儿求您了,天大的事先跟儿子回屋再说吧!” 说完,便俯身垂首。 听着是自家大郞的声音,牛婆婆摸索着靠近,抓着衣角便举起那拐杖边捅边骂:“你这个畜牲儿,还晓得回来!怎么不等你老娘死了再回来!”牛大郎被捅得生痛,“哎哟!哎哟!”直叫唤。那牛婆婆又捉了儿子的手,把她那拐杖往那手里塞。 “来!来!来!今日索性让你那媳妇打死我这瞎老婆子,留下你们两口子享太平。我也正好去找你那个没用的爹,哎哟……做牛做马一辈子我是造了什么孽……当年你爹惹下祸事双腿一伸去了,丢下我个妇道人家……” 回回翻来覆去那几句话,比谁都惜命的人日日把死挂嘴边,大娘子听了不耐烦的冷笑一声。眼睛扫过牛大郎时,又怨又恨,狠狠的瞪了过去。瞪得牛大郎背心发麻,头冒冷汗,知道娘子气狠了。 武家婆婆这时见机走进了院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富啊,这事你得站在你娘娘这边。知道打小你耳根子就软,被人哄着容易失了分寸。但你可别糊涂,我和你娘娘都老了,人老了就是惹人嫌……” 说着感同身受似的拿着巾子沾了沾眼角。 “你们小夫妻日子长远着哩,你娘娘还能活几个年头?怎么得了红糖这么稀罕的物事不晓得孝敬你娘娘,反倒让你家大娘子带去外家。这要传出去,外面人不得戳穿你的脊梁骨!” 红糖? 什么红糖? 牛大郎愣住,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也知道王主簿向来最器重我家青郎,前几日见我家青郎从邓州回了便唤去宅里考校学问,还给了好些京里送来的特产。什么饴糖、蜜煎果子、四色花式点心,还有那红糖,说是衙里人人都得了一份。” “原来是那王主薄给的红糖,娘娘错怪素娘了!” 牛大郎恍然大悟,笑着想扶娘起身,却见自己娘娘老着脸一动不动。 大弟前几日受了寒胃口不好,他便偷留了这红糖想给他佐八宝擂茶。东西没动,给娘娘拿来就是。他皱着眉头心里把话术转了两转,便膝行至自已娘娘面前,扯着裤角说道: “红糖这事素娘确不知晓,儿子拿到时正逢监仓查验草料库,连着在府衙里倒了三日的草料,这事娘该记着。” 牛婆婆仔细想了想,是有这回事,面上神情便松了两分。牛大郎见事有转机,便又说:“也怪儿子糊涂,事后儿子竟忘了,红糖一直在放在衙门里没动,儿子这就去给娘娘拿回。” 牛婆婆年轻时受过大难,于家财管控极严。犹不肯全信,紧紧抓住大郎的手说道:“别想着拿瞎话哄你老娘,拿个红糖哪要你跑一趟,惯常这些事都是朵朵去。别想着去哪里弄了红糖来搪塞,娘哪里是要这红糖,娘是气你那个败家的贼妇……” 牛大郎怕他娘娘嘴里又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忙不迭的连声喊道:“阿朵!阿朵!……” 无人应声。 “阿朵呢?” “阿朵呢?” 大娘子和牛大郎异口同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家女儿这时还没有回来。回头再看向山下,只见半山腰处石阶上有个小小的人影,艰难的贴地爬着。 “那是阿朵?”不知谁问了句。 “就是二姐姐!背上还站着个大哥哥!”大弟见院里安静下来,夹着空从阿翁身上扭下来,跑过来抱住自己娘娘的腿,满脸兴奋邀功。 “穿得可漂亮了,亮闪闪的……” “胡说,哪有什么人!”牛大郎回头喝斥,正撞上大娘子红肿的双眼,立时心虚躲开。 冬儿这时也钻了出来,偎到牛婆婆身边,怯生生的说道:“我,我也看见阿朵姐姐背上有个人!” 牛婆婆听着眉心一阵乱跳,隐隐有什么东西要从脑海里窜了出来。 第4章 秦怀安 阿朵不知道她背上有什么,但她的后背痛得快要裂开,全身的骨架都被挤压得“咯咯”作响。 就在刚刚,她跟着爹爹出东坊,抬脸就看见坊门对面早酒铺子前站了个汉子。 这均州城背倚关门山,西高东低,汉水过而不入,因近年战乱频频,渐有水陆小码头之势,往来的商船客旅渐多。世道不太平,往京中去的货物现如今也会选择在清晨从均州转陆路,绕关门山走邓州、蔡州那条线。 早五更城东就热闹起来,周边村县寻活的帮闲们三更就要在码头下货,货下完正好聚在一起吃早酒,消解一身疲乏。赶早走货的商队也会趁机带上些胡饼、煎角子赶路。所以自东坊到中坊这条中心直道上两边都是酒旗招扬,热气腾腾,吆喝声、打闹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今日比寻常更为热闹,但这许多人中,阿朵独独看见了那个汉子。他逆光站在檐下,一半身体隐在阴影里,一半身体被晨光镶上银边,愈发显得不同寻常。她只觉有点眼熟,便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出了事! 身体突然不能动弹,眼睛只能定在那汉子的身上,声音也喊不出。眼看着爹爹越跑越远,她大叫了几声,爹爹听不见,街上的人都视若无睹。 这般的人声鼎沸,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异样。那人就旁若无人的走到面前,从怀里摸出几个大子换了旁边鱼贩的春鱼,顺势便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触及离,她的四肢就如被丝线牵引般自发自觉得跟在那人身后向西门走去。 汉子手里的春鱼凸着双眼珠子拼死甩动尾巴,“啪!啪!啪!”的在那人裤子打出大块的污渍,但……也仅此而已。这般的努力,反倒被穿嘴而过的竹篾拉出个大洞。 阿朵甚至连那条鱼都不如,整个人像被裹进了麻絮里,任你如何挥手踢脚都只落了个空,纵有万般的力气也使不出来。是,是早先的那个无脸人!阿朵记了起来。 她惊恐的在心里大喊李娘娘! 李娘娘救命! 可李娘娘总不见回应,眼见着西门两个朱红的大字越来越近,一颗心如坠无底深渊。她自小生在大山里,七岁才进了这均州,平生每历风险都有李娘娘帮扶,眼下更是叫嚷得撕心裂肺。 可凭她如何挣扎叫嚷,无人能听见。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个木呆呆的小娘子跟着个汉子赶路,在这城里多的是。 李娘娘! 救救阿朵! 她在心里拼命的大喊! “秦怀安!快喊秦怀安!”一张惨白的脸突然贴到了她眼前,伴随着这声音到来的还有猝不及防的剧痛。仿佛有人自头顶抽出了她的脊梁骨,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被碾碎又剥开,阿朵惨叫着蜷作一团。 “喊!我喊!”阿朵哭着不断摆头,哽噎的喊:“秦,秦怀安!秦怀安!秦怀安……” 喊什么都可以,她痛得想要晕死过去才好,偏又不能。阿朵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谁让她喊,更不知道她喊的是谁。她声嘶力竭的叫喊,她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遍。 远处守门的老兵突然满脸怒气的向她走过来,喝斥到: “兀那妇人为何喧哗!” 阿朵吓的后退一步……呆立片刻又后退一步…… 她震惊的举起双手放在眼前,又是哭又是笑。 “我能动了!我能动了……”那遍布全身的疼痛都似乎减轻了,顾不得擦掉夺目而出的眼泪,阿朵掉头就向家里跑。 多亏李娘娘! 今晨的鸡汤面,不,以后阿朵所有的鸡汤面都要给李娘娘。 突然脱困的喜悦让阿朵完全忽视了之前的剧疼,也忽视了后背隐隐的压坠感,只想着快快回家。 牛家就在西城门边的高岗上,顺着城墙向上走四五百步就到,很近。阿朵激动的跑着,可脚越来越沉,肩越来越僵。她终于发觉后背像被巨石压着一般,这才知道怪异,再喊李娘娘也不得回音。 家里的屋顶上新铺的茅草她都能看见了,闪着光像金子般亮眼,那还是她和娘上山割了铺上的。不过两三百步,她就能走到的。从七岁时她便能跟着娘从土人岭走三日的山路到均州,这两三百步有何难。 阿朵一步一步向前挪,汗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她不能放弃,袖兜里还有小青郎给的饴糖没吃。小青郎最笨,他肯定不明白她已经不生气了,阿朵想要亲口告诉他。她倔强的用双手撑住石阶,连额头都在抵着石板用力,身体一阵阵的发颤。 没事的,没事的! 阿翁常说魑魅魍魉都怕恶人、狠人、读书人,婆婆就是恶人,西坊除了武家婆婆谁见了她敢顶嘴;娘是狠人,不仅敢拎刀对着婆婆也敢拎刀对着寨里头人;小青郎是读书人,均州没有一个读书比他强。 只要到家就好了! 二百步开外牛家草堂的院子,此刻无比安静。 “闲儿快到婆婆身边来,说你看见了什么?”牛婆婆急着对着声音来处招手。 听见婆婆喊,大弟满不在乎的扭头做了个鬼脸挤进牛大娘子的胳膊下。 “全儿乖,婆婆最疼你!快过来!”牛婆婆努力做出和善的模样来。 全儿从娘怀中挤出张白嫩的小脸,骄傲的大声喊: “我早说了,就是有个漂亮哥哥站在二姐姐的背上嘛,冬儿姐姐不也看见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是白日见鬼了? 天色已经大亮,均州的太阳向来白的刺眼,整座城一大片青石黑瓦被太阳照成一片刺目的银光。只那青黑色的西门城墙楼子落下的阴影是墨一般的黑,远看像只张开大嘴的巨兽要择人而噬。阴影里小娘子艰难蠕动着,蝼蚁一般。腰间的红系巾在这一片黑中刺目的很,像一滩鲜红的血。 众人被两个孩童的话语说得汗毛直竖,再看远处小娘子的模样怎么看都觉得后背发凉心里发毛,好似真能从那背上看出个妖鬼来。 “我们这许多人,青天白日的,不……怕……” 坊正家的那个大胖媳妇扯着嗓子喊了句,吓得话都说不全乎,还破了音。见众人看了过来,“嗷”了一嗓子躲到自家婆婆怀里,两个妇人抱作球状抖成筛糠。 “不怕不怕,我们这许多人怕甚?大家一起上前看看去!"坊正强作镇定,但却扯着他家两个妇人悄悄向后退。 武家婆婆最是机敏,牵了家里两个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往家去了。边走嘴里还边念叨。“怨有头,债有主。我们武家和那牛家是没半点干系,诸天菩萨保佑,家里先人们保佑……”边说还边双手合十的向四方连拜,脚一步比一步快,完全看不出是个年逾古夕的老人。 没来得及溜的都被武家婆婆这番操作惊得张目结舌,各自心情却无比复杂,具体想了些什么也只有他们自知。只有大娘子,二话不说,欠身捡起脚边的菜刀便向山下直冲。 “敢动我家阿朵,我与你拼了!”手一撑,脚一抬,五六尺高的篱笆一跃而过。 “娘……娘……”大弟跟在后面不明所以的追,没跑两步就被地上的杂物拌着摔了一跤。 牛大郎眼下哪里顾得自家娘娘,心慌意乱的想跟上,却被扯住。 “娘娘!都什么时候了……”牛大郎回身哀求。 “还不扶你娘前去!”牛婆婆便是看不见,听着声也知晓发生了什么。抢回拐杖伸出手让儿子扶,板着脸对着前方骂道:“我倒要看看哪只吃屎的猢狲敢惹到老婆子头上来,要叫老婆子知道是谁家的短命鬼,定要刨出扔粪坑里……。” 牛大郎听得心头一热,心想倒底娘娘还没有糊涂到底。暗暗擦掉眼角的泪水,立刻扶着自家娘娘跟上,其余人见有人带了头便壮起胆子叫嚷着跟在后面。 “断子绝孙的野路鬼,还不快快滚开!” “娘,若,若不是鬼呢?” “咳!咳!……人来隔重纸,鬼来隔重山,千邪弄不出,万邪……” “我等一身正气,邪魔外道还不快快退下!”坊正也扯着嗓子喊了声壮胆。 惯来胆小如鼠的牛家阿翁也捡了把镰刀举着《道德经》,喊着“吾善养吾吾浩然之气……”跟在末尾。 阿朵平日听婆婆骂人觉得心慌,今日听来却特别亲切。也不知是不是那些骂声起了作用,又或是阿娘的菜刀起了作用,声音传到阿朵耳里时身上骤然一轻。 身体一轻,她立马跳起两三步快跑冲进迎面跑来的娘怀里,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娘在!娘在!好了!没事了……” 大娘子抱着连声安抚,泪水也不径而落。母女抱了好半天才被灰头土脸的大弟从中间挤开,大娘子细细捧了女儿的脸擦拭脏污,又从头摸到脚。见女儿面失血色手脚冰凉,心里七上八下慌得厉害。 “朵朵好些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冷吗?怎就抖成这样,快快和娘说!” 第5章 小青郎 朵自钻进娘怀里便不肯出来,松懈下来身上又冷又疼,止不住的发抖。被娘捧起脸时才发现娘破衣烂衫头发蓬乱,颈项处被婆婆打的位置已经又红又肿,心里黯了黯。再见爹爹扶着婆婆走近,话都落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睛一热,埋头又缩回娘的怀抱,良久才瓮声瓮气的轻声说:“娘抱抱,阿朵晨起没吃饱,跑得没力气了。” 告诉娘? 花钱去请和尚道士作法? 那得花一大笔钱,婆婆绝舍不得在她身上花银钱。娘舍得,但那钱是攒着给外婆婆在均州买房的。外婆婆一个人住山里,没个依靠,接进均州她们就能时常住一起。怎么就闹成现在这样了……往常这功夫她们早就能过关门山,也不知现下三天能不能赶到。 外婆婆的柴火烧完了吧…… 冬菜不知还够不够…… 算了,……那些和尚道士惯会骗人钱财!还不如李娘娘,阿朵自我安慰的想着。 大弟绕着自家姐姐找半天也没寻着那个“大哥哥”,便挤到中间扯着姐姐的衣襟不停的问:“二姐姐,你背的那个大哥哥呢?怎么找不着了?” “瞎胡闹!早让你少听那些神神怪怪的瞎话,谁又带你进了瓦子?见天四处惹祸……” 牛大郎这时也近了前,见女儿安好大弟还在说“鬼”事,心里很恼火,立便呵斥。 牛家里里外外仅得了这一个男丁,在牛婆婆看来孙孙就是放个屁都是香的,家里谁都不许欺负她的乖孙,立时板了脸。 “这不朵朵都没事了,怎怪上我的乖孙。他才多大孩子,但有不好都是大人教的。我看就是朵朵成日神神叨叨的,这才整了出幺蛾子,就是少了管教。” 坊正一家也到了面前,折腾一早累得不行,知道是虚惊一场连场面话都没气力说,挥挥手便走了。余人见无事,打着哈哈也各自散去。 牛大郎见终于没了人,便半曲了身子贴在在大娘子旁软言细语地伏小做低。大娘子斜睨着自家郎君面无表情转身,弯腰抱上大弟就带着女儿往回走。 “娘子!娘子刚才跳得可真高,我觉得娘子身手越发厉害,没准能做个女将军!” 牛婆婆扭身往回已经走出十几步,听见心里更不痛快了,便没好气道:“愈发的胡说八道了,还女将军……大郎你也替你娘我留点脸!大的大小的小,没一个老实的,冬儿也被你们带着开始编瞎话!”转身就拧了冬儿一记。 牛婆婆这是迁怒,牛大郎顾不上搭理只想过了自家娘子这关,大娘子忧心女儿懒得计较,阿朵惊魂未定婆婆的话她根本没听。冬儿四顾没寻着依靠,只能委屈的扁了扁嘴,抚着疼处哭道:“刚刚明明有个人,长得又高又漂亮……” “就是就是!红袍大袖穿得比县太爷还漂亮,婆婆一骂人就不见了!”大弟扭过身来大嚷,生怕大家不信。 女儿显见是受了惊吓,大弟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娘子气恼的用手捡了肉厚的屁股蛋重重的拧。大弟在娘怀里,也没个躲处,只疼得他龇牙咧嘴连连认错。 “哎……错了……闲了错了,再也不说了……哇……” 牛婆婆罕见没为大弟插手,只那张老脸怪异的变了几变,默不作声向家走。阿朵眼尖的看见一道白色身影站在前方,立刻激动的喊了声: “小青郎!” 大娘子顺着女儿的声音看过去,远处草坡旁老梅树下立着个素衣长衫的少年。远远看不清眉眼,但见身姿挺拔,衣带当风,背倚青山 犹如画卷一般养眼。少年见牛家众人看了过来,便遥立着拱手作了个揖。 “武家青郎给婆婆请安,给牛家大爷、大娘子请安。知晓阿朵妹妹恐有不妥,我家婆婆特嘱青郎前来,不知阿朵妹妹可还安好。” 少年嗓音柔和低沉,形态举止优雅从容,看着便宁人心生好感。 在均州同龄人中,武家青郎是最出色的,没有之五。武家婆婆仗着她这孙孙没少来牛家“耀”武扬威,言语中对早年订下的婚事多有不满。眼见面前的准女婿风采卓越,牛家大郎愈发的志得意满。忙喊道:“小青郎怎么竟也来了?你阿朵妹妹好着呢,倒是前先听你婆婆说你自邓州回就去拜见了王主簿,这一路劳累,今晨怎不多歇会儿。” 牛大娘子听言忍不住直翻白眼,心道为什么睡不着你心里真没数?你家娘娘那嗓门嚎得比杀猪还惨,人家作为牛家未来孙婿如何能安睡。再看武家青郎,神色晦暗不明。虽知这孩子于自家女儿是门好姻缘,但心中总觉不安稳。 牛婆婆更是对着武家青郎少有的亲切。 “好孩子,读书那般辛苦,还劳得你特意前来探看。天寒地冻的,别冻了脚指手指,快些家去吧!你那阿朵妹妹自小就皮实,回头让她去寻你,冻着你就是我婆婆的不是了!” 自打在邓州拜入耿老先生门下进学,周遭对他明显“慈爱”起来,青郎心知众人环视不好多说,远远瞧着阿朵暂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听她嗓门清亮,想来应是没有大碍,只能与牛家长辈客气几句回转。 想着家里婆婆昨夜说的话,心中烦闷,只盼父亲今日能够回转。又想到离开邓州时耿老先生的肺腑之言,只觉脚步沉重。 “慎之,先生我送你慎之二字,是望你行有所止、虑有所周、言有所依。古来商者从贱,今上开天地之先河,不拘一格招天下能士,但察举苛刻。慎之须谨之慎之,忍常人不能忍,磨砺意志保养风骨。” 耿老先生曾于京中国子学任博士,久负盛名的文坛大家。退隐定居邓州,闲来无事于山中辟一方天地,建了个云锦书院。邓州也因此而得以闻名,整个京西南路的学子都以入云锦书院为荣。 青郎能进云锦书院拜耿老先生为师,依仗的是均州王主簿大人的名贴做的叩门砖。王主簿家有一女年方二八,老来得子,尚在襁褓。与官途无望,又恐幼子失怙家财旁落,起了招赘之心。 先生虽已避隐于山林,但洞察人心,临行才会语重心长的再三嘱咐。 得遇名师指点迷津,青郎自是感恩不尽,此次回均州他也想与王主簿亲自讲明。偏上回见着阿朵对王主簿的独女动手,又坚持不肯上门赔罪,百般劝告无果。偏昨日至王主簿大人家里,提及此事没有半点恼怒态度亲切有加,这般礼让反倒让他不好开口。回到家中,家里婆婆又生了事端。再想起恩师的赠言,千丝万绪一时也理不分明。 阿朵远远看着小青郎离开,虽不好再开口,但摸着袖兜里仅剩的那颗饴糖,觉着自己似是又活了过来。没事的,阿娘在,爹爹在,小青郎也在,阿朵回望着远处的城墙下已被阳光铺满的石阶,风里吹来四邻的嬉笑怒骂声,阿朵的心在这刻被填充的满满的、暖暖的,她终于止住了颤抖。 回了院子,牛婆婆心事重重的把冬儿和大弟都叫了去,反复问了半天。 “乖孙和婆婆说实话,真瞧见了?” 闲儿很是不耐烦,早就想跑,耐何大表姐抓着他左手,婆婆握住他右手。 “瞧见了!瞧见了!说一百遍也是瞧见了!婆婆我要尿尿,憋不住了!“ 牛婆婆挥了挥手让全儿松了手,神思不属的思忖了半天,才让冬儿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个银项圈。 “送去西厢房,让大娘子着五色丝线缠了给朵朵戴上,切记提醒她,若是丢了仔细她的皮!” 冬儿接过不语,一边的全儿却心生不满,那个邋遢丫头凭什么得这好的东西,眼睛不由看向床头一整溜的小抽屉。 那里面还有个福禄寿三星高浮雕錾刻的大银牌,牌头上还挂了两个活灵活现了小狮子,比那根银项圈漂亮多了。她心里暗想,得将这事和娘说说,想办法弄了来。 放下婆婆这边不提,西厢房那边因着冬儿的到来炸了锅。 “婆婆给我的?” 阿朵惊得说不出话来,接过忙递进娘手里,像是烫手一般。进这牛家院子七年,还是第一回自婆婆手里得了东西,她是真怕。 早听爹爹说过,婆婆原也是大户人家出来,很有些好东西,逃难时丢了不少。比如每餐用饭的碗筷都与她们不同,是上好的细瓷,武家婆婆羡慕的几次都想卷了去。当初能这般爽快定下阿朵与小青郎的婚事便是想着婆婆的家私,但婆婆是只进不出的。便是大表姐这般的受宠,也只得了几套旧年的脱了色缎面裙袄。 但仅这几套裙袄就能抵西坊寻常人家一年的收入,内里蓄的是丝绵。她与娘忙活了一年,给外婆婆做的夹袄也只能用旧丝绵夹着麻絮。所以这衣裙很是给大姑姐争出些颜面,街坊四邻见了无不交口称赞。 阿朵倒也不眼红,每日里这许多活,就算给她她也穿不来。更别说李娘娘惯爱一天三遍的淘换衣裙,也不知都是从哪儿得来的样子,她都看花了眼。 说心里话,大表姐那几套衣裙,阿朵内心觉得不仅样式丑,颜色也难看。 大娘子接过项圈就想丢,心道前脚打完人的脸,这会又送颗“糖”来。上手掂出分量,便有些舍不得。 这是个实心素面的银项圈,手指粗,估摸着怕有半斤多。阿朵与娘并肩端详了半天也没发现半点花巧,实在与婆婆屋里那些精细的物件大不相同。待得牛大郎陪着他娘用完朝食回屋,才知道这银项圈是他幼时戴过的。 “原来是娘娘收了起来,我还道是当初搬家时丢了。” 牛家是从外地逃难来的均州,初时住在城东,后来才搬到城西。牛大郎喜气洋洋的取来指着项圈内侧,大娘子与阿朵凑过去看,最细处原来有个模糊不清四方小印监。 “这项圈是高僧开过光的,以为娘娘留了下来也该给大弟,娘竟给了阿朵。显见,娘处事虽时有偏颇,但也是疼阿朵的。” 即便得了这银项圈,牛大郎这话大娘子还是绝不会信的。婆母的心从来就是歪的,本不想理这冤家,但涉及到女儿也只能将满腹委曲先搁在一边,接过项圈给女儿戴上。牛大郎借机便腆着脸和大娘子说起小话,一路后罩房跟到前灶间,趁着四下无人摸出块碎银子偷偷塞进自家娘子手里。 “损毁的我们去现卖,整好这几日码头的商船多,东市热闹的紧。我们再找燕来拆借些,去挑些好的给祖母带去,挑件现成的夹袄。” 燕来是大姑姐的夫婿,每次被大姑姐骂了就寻牛大郎喝酒,一来二去,两人就投了缘,倒似亲兄弟一般。找燕来借些银钱倒也使得,但牛大郎这块碎银子从何处而来? 素娘向来知道自己夫君秉性挣不来活钱,仅有的月银都交予家中,心里便有些着急。 “你哪来的银子?莫不是收了别人的好处……本就不聪明,别被那些经年的老吏下了套子……” 第6章 第 6 章 牛大郎听着娘子扯起了嗓子,吓得抬头四顾,见着自家女儿蹲在门口剥着栗子哄大弟,这才落下心来。 “别叫!别叫!让娘娘听见,就真没了。我也是攒了许久……想着凑个半两给你打根银簪子……” “我又不常串门,要这劳什子作甚……” “别人家娘子都有,你自嫁给我也没得过好东西……” 夫妻俩说着小话头便挨到了一块,大娘子脸上终于缓了下来。阿朵边哄着大弟,边向屋内偷瞧,见着娘和爹爹和好轻纾了一口气。便带着大弟避坐到了堂中,想让爹爹好好哄一下娘娘,对着大弟也更多了几分耐性。又过一会儿,爹爹与便唤她和大弟进去,见爹娘亲热的挨坐一块她低头抿了抿嘴。 “早些出发,先去东市把东西置办齐整,爹爹正好带你大弟送送你们。” 娘有些犹豫,道:“阿朵看着受惊不小,要不这次就算了。” “不行!你一个人进山哪次没受伤!要不过几天等阿朵好些再出门。” 牛大郎难得这般郑重其事,但阿朵与娘都连连摇头。 牛大郎见状又道:“为夫知道娘子身手过人不惧伤痛,但是山高水远,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们不仅是阿朵福星,有她跟着你就从来不出事。我看这孩子皮实着,就让她跟着。” “哪是萨兀神的护佑我们阿朵,小姑娘家哪里皮实,看着脸上血色都没回来!” 阿朵听了低头黙然,今日着实吓得狠了。虽知世间女孩儿是不值钱的,但爹爹满不在乎的话语,她听了心里多少也有点受伤。每次她跟娘进山,李娘娘都会提前驱赶猛兽蛇虫,路上自然平顺。今年才刚开春,饿了一冬的动物哪个是好惹的,她肯定要去。 “我要去!阿朵想外婆婆了。况且外婆婆若是没见到阿朵,肯定会难过的。” 大弟咽下嘴里的栗子,跳着叫嚷道:“娘娘别带二姐姐,带闲儿去。闲儿比二姐姐聪明,也比二姐姐好看,外婆婆见了闲儿就不会想二姐姐了。” 家里婆婆一日离不得闲儿,阿朵知道大弟必不可能跟娘去小龙潭,有时她还要为此庆幸。因为爹娘她都必须与大弟分,外婆婆却是她一人的。可听见大弟这般说还是恼怒,抬手把手里的栗子壳全砸弟弟脸上。 牛大郎见了笑着抱起大弟,弯腰冲着女儿瞅了瞅说:“阿朵只是给日头晒黑了,眉毛眼睛和爹爹一模一样,谁说不漂亮!”说完又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说:“阿朵是姐姐,别和你大弟一般见识!” 阿朵看了看爹爹,觉得更难受了。大娘子走过来把女儿环在怀里,没好气的瞪了儿子一眼,说:“漂亮有何用,是能顶饭吃还是能当钱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这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显见是戳到牛大郎心窝子了,引得一阵呛咳,忙笑着打哈哈。大娘子倒没注意自己的话伤了夫君的心灵,只回脸看向女儿,见女儿脸上血色全无,担心的摸了摸问道:“此去风餐露宿,阿朵不如还是在家里歇息几日,这次就莫与娘同去?” 还是娘娘会说话,阿朵总算出了口气。 其实她原本并不在意容貌,她喜欢小青郎只因为他是小青郎,便是个炭头她也愿嫁,可人人这般说心里难免窝火。窝在娘怀里,看见大弟一脸不服气,抿了嘴偷偷笑。 “阿朵就要去咧!” 既然还要赶路,阿朵和娘便开始收捡院里还能用的东西,边捡边叹气,越看越心疼。牛大郎见着索性也不让再拾缀,只把那些能用的装好便推拉着她们出门。 出院门时阿朵习惯性的向武家院子看去,惊喜的发现了小青郎,他还穿着那身白衫立在院前。举起手正想招呼,便见他转身往屋里去了,阿朵倒也没多想。 大弟一直想去小龙潭,路上歪缠着她问东问西。一家人说说闹闹很快就到了东市,正如爹爹所言热闹非凡。一整条马队穿城而过,不见首尾。这大规模的,在这均州城里还是头回见。牛大郎在一旁小声和娘说道:“听说是北边来的豪绅,足足有三条大楼船。听说运的都是寻常见不着的好物,昨日已经下了一天货,连带着东市都更加热闹了。” 阿朵见着马队身上那隐隐的痛又冒了出来,心下又觉不安。但今日东市着实热闹,有些年节没见着的东西都出来了。杂耍的、演皮影戏的、画糖人的、卖山货的各式各样把均州最宽的那条青石板路挤了个满满当当。那马队的人只能边走边向路两边洒着铜角子,人群向四周哄抢让出道来,这才勉强通过。 阿朵接着了两枚,金灿灿的新制大钱,漂亮极了。大弟见了,立马冲过来抢去买了个糖人。阿朵气个半死,追着拧大弟的耳朵。这般被拧着耳朵,大弟也硬撑着把糖人全塞进嘴里,还拿他那黏乎乎的手要往阿朵身上抹。牛大娘子叉手在一边看了笑个不停,见闹得快起性了才上前一把拎住大弟,夹在腋下好一顿捶。 市集上人越来越多,她们挤了半天才进了间南北杂货铺子,只能捡了要紧的补上。准备回转就看见外面黑压压的人头,不知谁家的小孩被拥挤的人群推举到了头顶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一家四口都呆住了,连最闹腾的大弟都收了声。 她们有背篓,娘试了几次都挤不出去,烦得不行。牛大郎只好抱着大弟问店家可有后门躲过人流,店家苦笑着摊摊手。阿朵四顾打量着店内格局,偷偷叫喊了半天李娘娘没有反应,只能绞尽脑汁想法子。 朝街的门板插的只余一块,靠墙的高柜到顶,分门别类的放着鲜果、干货、调料、日用品等,靠门一侧柜台后有个暗门。 “这里通向后坊仓库和阁楼,出不去。”店伙计见阿朵打量便解释。 二楼? 阿朵掀开帘子果然看见两个叉道,一条是尺宽的楼梯通向二层,一条是通向库房狭长的中庭。见店伙计没有阻止,阿朵跨上二楼,发现杂乱的堆了些物品,四面都装了支摘窗。想来是准备做茶室,只因着隔壁就是合和酒楼才熄了心思。阿朵想到此处心中一喜,忙推开一看,果然侧边的支摘窗正对着隔壁合和酒楼二层的连廊。只要寻个梯子架上,就可以从合和楼连廊下楼从后院走小路绕回西门。 “那怎么行,大弟才七岁,太危险!”牛大郎听得连连摆手。 牛大娘子却是听得眼睛一亮,也不管牛大郎在那边反对,立马寻店家要了梯子架上。店家巴不得她们走了好关门闭店,哪有不应的,反倒帮着牛大娘子劝说。 “这位郎君放心,很近的,你们只管过,我让两个力大的伙计给你们扶好。” 楼下全是看不着边际的人头,木梯一头高一头低,走上去还晃晃悠悠,牛大郎看得都快哭了出来。大弟倒是跃跃欲试,被牛大娘子一巴掌按下。 “天也不早了,要不娘子和阿朵自往西门去。为夫带着闲儿等人散了再走……” 牛大郎还想挣扎一下,阿朵回脸一笑,背起背篓脚尖点了两点就飘到了对面。大弟兴奋得惊呼连连拼命拍手:“二姐姐好厉害,跟飞贼一样,全儿也能自己走!” 在家是二姐姐,出了门还是二姐姐,大娘子听了没好气的一脚给儿子踢了个屁墩。因着牛婆婆把女儿和儿子都笼在身边,家里小辈不分内外依着年龄序齿。全儿是大姐姐,阿朵便成了二姐姐,大娘子对此很有看法。踢完儿子示意女儿把那混小子背过去,转身又向牛大郎耐心劝道:“外面这般乱,把你们留下我哪能放心去小龙潭。也就三五步,我扶着郎君。” “胡闹!这哪里走得,落了下去岂有命在,娘子莫要糊涂!” 他们这争得热闹,殊不知合和楼上有人看着他们也觉着热闹。 早在人潮汹涌的时候,合和酒楼的掌柜见着情况不妙,早早就封上门板。着店内伙计引着楼内客人从后门走小路散去。只三楼雅座不知何故还有客人逗留,大冷天偏还撑起了四面栏杆上巨大的支摘窗,凭栏远眺。听见这边动静,那客人就倚在栏杆旁的美人榻上向下看。 阿朵背过大弟放廊道里,见娘推搡着爹爹向前走,爹爹僵却直的身子把那木梯踩得乱晃,便又返身过去伸手牵引。大弟见着有趣,竟翻过栏杆跟到了姐姐身后。 杂货店的老板看着惊呼一声,眼瞧着大弟脚踩进空档身体向下坠,屁股撞上木梯卡了下,身体一歪,眼见就要落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阿朵直接伸手向后下腰,身体弯成一道拱桥。一手抓住木梯一手揪住大弟的项帕,再向后翻身落地,大弟也被提拎了上来。 牛大郎眼睁睁瞧着,儿子落下又被救起,魂都差点吓没。此时也忘了怕,颤颤微微的两步并一步走了过来,将儿子抱进怀里哭得泪眼婆娑。 大娘子也是惊了一下,见儿子无事便笑着跳了过来,回身冲店家道了谢。凑过头靠近看儿子,只全儿眼珠滴溜溜的转,眼神里全是激动与兴奋,半点惊吓之色也无,心里倒是喜欢了几分。这均州内的汉人都是软趴趴,动不动还哭鼻子。大娘子瞄了自家郎君一眼,凑过去将儿子抢了过来,举起抛了两下,把小家伙乐的大喊大叫,直嚷着“再来!再来!” 牛大郎气得夺过儿子转身就走,大娘子 “哈哈”大笑紧随其后,扯出条汗巾便开始给夫君边擦眼泪边劝慰。 楼上传来一道女声,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北方官话。 “那个小娘子身手倒是不错!” “不仅身手好,人还有些机巧!”栏杆外露出半只粗壮的大手,语调怪异。 阿朵她们已经远去,若是能上三楼,必然发现这汉子她见过。 第7章 第 7 章 合和楼的大掌柜这会儿也正在三楼候着,听得贵宾点评着楼下的小娘子,忙道:“吕大娘子果然贵眼识珠,这小娘子名唤阿朵,倒确有些机巧。楼内的招牌银鱼羊肉羹中的银鱼,也只有她送来的才能炖煮的这般鲜美,旁的多少都带了泥腥气。听说须得未出阁的小娘子亲手自深山冷泉中捕捞,中途不得沾染生人气息才得这番美味……。” 倚在美人榻上的是个披着着白底落花流水锦面的灰鼠皮棉袍,头戴银红兔绒掐牙风帽的贵妇,鼻尖双颊冻得通红,显见是在这楼上呆了好一会儿。听得掌柜在这胡吹海吹倒是起了意兴,坐起身来应了一句,“深山冷泉,倒是难得,我们合该尝上一尝。” 说完便意有所指的看向双手撑在栏杆上的壮汉。大掌柜见贵宾感兴趣,讨好自面前地炉上取下“咕咕”冒气的铁壶冲了杯七宝擂茶放在妇人旁边的小几上。 “虽这道佳肴可遇不可求,但等贵客自邓州回转,小老儿泼出命去也定给您留下一份。" 阿朵自是不可能上三楼,也不知命运的巨浪已在向她悄然袭来。身在局中不自知,站在局外又如何。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下她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家人,哭的、笑的、闹的,都是活生生可见的快乐。 她这爹爹许有千般不是,但却是难得一见的好脾气,街坊四邻公认的老好人。平日在娘面前少有脾气,不仅能包容娘的粗枝大叶言语顶撞,对她也是时下少见的宽容爱护,这样想爹爹又确实不错。 阿朵拉回失足大弟时浑身都起了白毛汗,娘却没事人一般还乐呵呵的,爹竟只哭了一场便蔫蔫的作了罢。阿朵不由想起小青郎来,他的脾气怕是没有爹爹这般和煦,有时生起气来两三日不与她说话也是有的。 上回王主簿家的小娘子拉了一帮人把她堵在街头冷嘲热讽,说什么“和小青郎两情相悦、红袖添香”。虽然她听不懂,但看她们脸色也知不是好话,气不过便伸脚绊了那小娘子一下。那群胆小又没用的小娘子如地滚葫芦,摔得东倒西歪。本就是她们以多欺少,这点破事小青郎不帮她就算了,竟还逼着她上门赔罪。还说什么“幸者恤匮,让以广德。圆满不溢,谦退衡平。……” 哼!“平”个锤子,听不懂也记不住,赔罪是绝不可能的,她气得一个月没理他。不过读了几年书,就搁这儿和她装模作样,若不是这次见他偷翻过院子滚了一身泥她没憋住笑,凭几颗饴糖想和好? 和好……回想起来她不禁有些心虚。 ……嗯……应该算和好吧? 阿朵有些不太确信,想着今晨她遇险时小青郎也来了,但似乎没有正眼看自己。又想着适才出门时明明见着她,偏偏又躲了去,心里又有些生起气来。闷着头背着东西跟着爹娘下楼,转过天井里人造的小桥流水假山群,见到个人影匆匆而过。 阿朵觉得似是小青郎……只是一身茶色短打,小青郎自来没这种衣裳。阿朵揉了揉眼,扭头看向合和酒楼的前厅,长廊九曲回环,朱红的廊柱把那前厅挡的看不分明。 “二姐姐看什么呢,快走啦!” 大弟不满的在前面招着手,爹爹与娘也微笑着回头看向她,阿朵便不再纠结,展颜笑着迎了上去。 店内留守的小伙计是熟的,问了几句知要去小龙潭笑眯眯的拿了锁匙开了后门。一路顺畅的到达东门,爹爹不舍抱着大弟一路送到关门山,久久徘徊不肯回转。向来随性的大娘子也一步三回头,脸上竟添了些不舍之意。阿朵想着要去见外婆婆满心欢喜,倒没多少离愁反倒一个劲的催娘快走。 早晨耽搁了许多时候,路上便没有停歇,阿朵半点也不觉疲惫。一路从天明走到天黑,拎着个小锄头采了一篮子鲜嫩的野菜。倒是牛大娘子进山后见四周无人,精神便绷得紧紧的,特意将砍刀拿出别在后腰,一路紧贴着不敢错眼。这架势摆出来,加之李娘娘又一直不回应,整得阿朵都跟着紧张起来。 但是山里有趣的东西多,啃食野菜的山麂歪着脑袋看着她,阿朵故意张开手做前扑状,那小东西被惊吓的“哇!哇!”乱叫着在林间跳跃,引得松鼠、山雀在枝头一阵乱扑愣,山林就在这瞬间活了过来。这比起死寂的均州有意思多了,阿朵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穿过一片竹林时还捡到只傻乎乎的竹?,喜不自禁。 这可是均州士绅的最爱了,在合和酒楼能换个大价钱。娘看见也是大为惊喜,连连夸赞,赶紧搓了根细绳栓好一路提着。这东西怎会跑地面撞到她面前,阿朵估摸着应该是李娘娘的“杰作”,可偷偷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回应,索性一路再未发现异常,便丢开不想。月上中天时,她们赶到了休息区,一条干枯的河道。 娘熟练的架好火堆烤着家里带来的胡饼,阿朵便将洗好的野葱焯水切细,用带的豆酱拌上。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晃来晃去,抬脸一看,居然是李娘娘,离着大老远气乎乎的冲着她手舞足蹈的叫嚷。 山风呼啸,晚归的鸟雀叽喳,阿朵眯起眼竖着耳朵想努力听清…… 想吃什么? 小青郎? 小青郎跟着进了山? 阿朵惊得跳起身来,架在火堆旁装满山泉的两个竹筒都被撞倒,火被压得“滋滋”作响,腾起一团黑烟。 “咳!咳!怎么一惊……一乍的,咳!水全洒了!”大娘子被呛得话都快说不出来,忙不迭用土盖住冒烟的柴火。 “我,我去打水。”阿朵六神无主的一会儿看向娘一会看向李娘娘,心里“突突”直跳。 这笨蛋脑壳是撞脚板了上么?怎么敢跟着进山!这时节山里多的是饿了一冬的野兽,他那风都能吹走的体格被叼走怕都不带声响的。没等娘回话,阿朵抓起竹筒就想走。 大娘子诧异的抬头,见女儿神色不对,抓了砍刀忙起身道:“娘和你一起!” “不要!我,我还要小解!” “正好,娘也想告些水火!” “不行!娘跟着我不习惯!” “真不行?” “不行!” 大娘子觉得女儿有些怪异,心内思忖了半响,终是笑着说了句:“怪毛病真多,那有事你就喊,娘不跟着!”说完便自顾着低头伺弄火堆。 阿朵心提了半天,终于松了口气。走开两步,发现娘没跟来便小声问李娘娘: “真是小青郎?” “你大点声!” 阿朵见李娘娘一直在后退,奇怪道:“李娘娘怎离我这般远?” 李娘娘听了这话气得差点栽倒,嚷道:“我倒是想靠近,你这银圈圈稍有靠近就抽我,先前帮着你应付那怪人已经吃了大亏,再被你这银圈圈一打,差点散了架。”李娘娘见阿朵跑近,心有余悸的又连退了十几步。 “真的有这般厉害?”阿朵惊讶的看着项圈,摩梭着上面被丝线缠绕出的凹凸不平,觉得平平无奇。抬头发觉李娘娘的畏缩不前,又担忧的问:“李娘娘是不是受伤了?严不严重?需要什么药阿朵呆会儿帮你熬? “呵!”李娘娘都给阿朵给蠢笑了。“药?你见过谁家鬼吃药?我们鬼都吃人的,要不拿你给我补补算了!。” 阿朵吓得缩了缩脖子,喏喏的说:“阿朵也没见过其它鬼……身上其实也没什么肉,柴的很。指甲还未长出,要不绞点头发给娘娘先?” 有几次李娘娘没寻着香火饿狠了,半夜抱着她磨牙齿,吓得她都睡不着。最后讨要了头发才止住。整好阿朵也不似均州的小娘子喜蓄长发,每每修剪下来便给了李娘娘。 李娘娘听言打量了阿朵一眼,有点嫌弃的说道:“你都多久没洗头了,等你去香水行用皂荚洗净了再说吧。” 做个鬼还一堆的臭毛病,大约伤得也不重,阿朵皱了皱鼻子有些生气的想。 “对了,那个秦怀安是谁啊?” 阿朵一直想问,这回儿终于想起。李娘娘听阿朵提起这个名字,身影僵了一僵,然后顾左右而言它,好容易到了地方,便指着前方说:“看,是不是小青郎?” 月光明亮,枯水期的河道宽阔绵长,大大小的鹅卵石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起莹光。两边俱是黑黝黝的丛林,河道光亮的像一条银色的缎带挂在山间。 视野非常开阔,可以清楚看见青石面上有个被皮褥子包裹的人形。只有青色包头露出,如不细看都不确定是个人。 “小青郎?”阿朵有些迟疑的指着前方,不敢上前。 “怎么会是小青郎?”大娘子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过来,此时正从她肩头探出头来张望。 阿朵哪会料到娘会跟来,吓了一跳,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娘你怎么不出声啊,吓死我了!” “偷偷摸摸的就知你没憋着好,个死妮子胆大包天,竟把武家小青郎骗山里来,那武家婆婆什么个性难道你不晓得,回头不生嚼了你....” 大娘子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气极败坏的拎住阿朵就吼。 “冤枉啊娘娘,就算我想拐小青郎也不得依呀!” “这倒也是!”大娘子冷静下来再看向那石板疑惑的问:“这也不像小青郎啊!” 李娘娘依旧隔老远在那比划,原本她的声音就呜咽凝涩,给着山风撕的支离破碎完全听不明白。 “我,我觉得,可能是小青郎吧……”阿朵脑子急速的转着,手心都冒出汗来。 真是不想让娘怪罪小青郎,但眼下也别无他法,阿朵沮丧着脸干脆将心中所想据实说出。又将今日两次遇着小青郎的形迹也说了出来。 终是财帛动人心! 小龙潭里产银鱼,极鲜美。只是这银鱼既不好捉更不好运,所以价格高昂。武家婆婆早就眼红这门营生,明里暗里寻着她和大娘子问了好几回。但这小龙潭山高路陡,岂是寻常人能去的,若将这路径告知,回头出了人命她们哪能逃脱干系。如是这般碰了几回壁,竟把主意打到她这宝贝孙子身上,想想也真是心寒,终究没了娘的孩子再出息也没了真心疼爱的人。 面对这样一个太婆婆,便是这小青郎再出众也逃不过一个孝字,更别说武家那个极品的大姑子与小叔子,这门亲事还得仔细想想。心中五味杂陈手上却不敢疏忽,她皱眉将女儿按在身后,自己拔出后腰别着的砍刀慢慢靠近。 悄悄的屏息弯腰,用刀尖挑起褥子一角,月光如流水般洒在一张雌雄莫辩的脸上。 第8章 第 8 章 少年骨架初长,脸上还留有孩童的圆润,精致的眉眼看着亦男亦女,说是山间精怪也不为过。大娘子都不敢细想,若是再过几年这孩子得漂亮成什么样子。这般想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自家女儿,心道这般出众的孩子竟让她这黑不溜秋的女儿捡了来,难怪会摊上武家那群不入流的亲戚。 这世间的好总不能让一人占尽,想想过几年两个孩儿成了亲,还不得把这均州的小娘子们给气疯了。 时人最爱捧高踩低,回想当年嫁进牛家,她那两个“好”姑子没少拿她的身份挤兑她,在城中行走风言风语她也没少听,若等到她成了小青郎的丈母娘,到这处大娘子竟笑出声来。 母女俩说话没有压着声,再则这石头上睡着也不舒适,褥子下少年的眼睫像鸦羽般抖动了两下,睁开了。 一双浸满黑水银的眼眸裹了雾一般,懵懂又无辜的看向眼前的两人,小鹿一般。人似是还未清醒,坐起紧了紧身上的褥子,呆怔着看着面前母女俩。好一会儿功夫,这武家二郎才想起自己在哪儿,垂下眼睫迅速起身从石头上下来,不顾冻得发麻的腿脚强撑着整好衣冠。 事情终到了最糟的境地,二郎反而心若平湖。 平日鲜少走山路,今日跟着她们十分吃力,跌跌撞撞的总算没落下。远远瞧见牛家娘娘升火搭灶,他终于松口气,寻了个平整的石台歇息,未知竟睡死过去。当然更糟的是还被她俩捉了个现场,此刻他脑子里杂乱无章的理不出什么思绪来,刻进骨子里的自尊心压着他曲身冲着牛家娘娘神色自然的作了个辑,只是难控制耳根一片火热。 “牛家娘娘,青郎羞愧难当,尾随进山一事还请先听我道明原委!” 家里婆婆对于银钱向来就有超异常人的执着,自知晓牛家娘娘的银鱼在合和楼卖出一两银子一份的高价,眼红心热。隔三差五就往牛家,想和牛家娘娘套近乎,甚至还让堂兄偷偷跟了几回寻找银鱼。只是婆婆不知他这堂兄身娇肉贵,哄了婆婆的银钱就溜进瓦子里玩耍。 婆婆没得法子便又盯上他,拿着笔墨纸砚一样样计算。自来读书便是耗费钱财的,爹爹经营的烧饼铺子赚的银钱大多花销在他身上。小叔与姑姑没有财路,完全依附爹爹过活,所得银钱有限生活困窘。婆婆心疼养在身边的堂兄与表姐,眼见银钱流水般淌出去着急得起了满嘴火泡。整日里在他面前埋怨读书拖累了堂兄与表姐,埋怨阿朵早晚进门何不早早将银鱼献了出来。平日有爹爹在前面挡着,他尚能含糊着混过去,今日他们齐齐逼到了面前。婆婆抓着绳子挂上了屋梁,姑姑和叔叔两家人跪了满堂,以孝相逼。 今上开天地之先河,准许商户之子进学参加科举,但于人品家风查举极严。他这七年寒窗总不能换来寒窗一辈子,只能表面应了,等爹爹归家再做转圜,未料汉江进了大楼船,爹爹被滞留在江北。 莫奈何被“押”着送到了山前。 最恼的是出门时婆婆还自鸣得意,拍着他手安慰,“两个弱女子进进出出跑了无数次的小龙潭,青郎如何去不得。牛家那个小妮子定然舍不得你出事,只管跟着她母女俩。没找着那银鱼算认着了路,若是找着了银鱼,家里便得了项挣钱的门路,你爹爹也能少辛苦些。偏那牛家大娘子太小气,恁大个小龙潭还想独占,他日阿朵若是进了我们牛家大门,这营生还不照样得拱手呈上。 青郎听着婆婆所言心里虽然不满,但面上神色未敢稍变,只恐让婆婆道他虚与委蛇,想着进了山谁知他晃到何处。权当是游历采风见天下,谁知道七拐八绕的竟真给迷了路。 一重山,两重山,山重林深不见路。虎啸狼鸣中他差点吓破肝胆,幸而奇迹般又撞上她们,不想跟也只能跟了。 小官人说话声音不高沙哑温和,语调抑扬顿挫极具韵律感。事虽难堪,但说起来一派清风明月很是大方得体。大娘子心中仅剩的那点不满也烟消云散,阿朵觑见娘脸色见缓,便欢天喜地的收捡了小青郎那少的可怜的行囊,原带回她们的营地。 就着胡饼小菜,稍显尴尬的分食完毕,大娘子便将那火堆移到一侧。转身又出去割了好些干燥的枯草,铺在被火烧得热乎乎的石板上,最后才铺上小青郎的皮褥子。 “今日受了惊吓,阿朵半夜恐会起病,她就睡中间。小青郎睡火堆那侧,娘娘睡在外侧”说完又抖出条皮褥子盖上。 小青郎呆住,看着地上的铺盖脸红到了耳根,任他如何冷静自制,也没想过露宿时需得大被同床。 大娘子见小青郎面红耳赤,慌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笑道:“我们山民没太多讲究,幼时娘娘也曾带着你与阿朵睡午觉。知道你现在是要做先生的人了,讲究些。只是山里寒风重,还有几日的山路要赶,少不得要挤在一块儿取暖,总归你与阿朵也有婚约。” 小青郎沉默不语,自觉也有些头重脚轻不敢逞强,转身和衣躺下缩在角落里。离了均州阿朵少了约束,性格明显活沷起来。躺下后故意向小青郎靠了过去,伸了根手指悄悄的冲着小青郎的腰间咯吱了一下。凑近他耳朵小声说:“还让阿朵赔罪不!” 小青郎被挠得身体一僵,没有理会。阿朵见他不搭理便双手齐上,誓要找回些场面。青郎气得偏过脸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牛朵朵你再这样,我可告诉你娘了!” 大娘子把给火堆添足柴,回来就见着这两个小冤家在闹,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女儿一记,骂道:“看把人家小青郎挤到哪里去了,快过来些,睡个觉也不消停!” 阿朵吐了吐舌头乖顺的躺好,等娘娘躺下便自觉的偎进娘娘怀里,不一会儿就传出平稳的呼吸声。小青郎听着不由微微一笑,原以为会拥挤的地铺,倒显得宽敞起来。 阿朵与这均州的小娘子大不相同,不佩钗环,不用香草,身上自有一股淡淡的奶香,是极干净的味道。此刻那味道便丝丝缕缕的绕了过来,并不讨厌,但却让他很不自在。山林中不时又传来各种奇怪的声响,小青郎以为这一夜定然难以入眠,没成想闭上眼就睡沉了。 中途似听着阿朵哭嚷,又见牛家娘娘起夜给阿朵喂水擦汗。但他太过疲乏,又兼羞于靠近,等到天色大光阿朵把他摇醒,他还以为是大梦一场。问及昨夜事,阿朵夜里果然发热,幸甚并无大碍。 三人连赶两日的山路,终于到达土人岭,小龙潭就在一山之隔。眼见就要见到大妈,阿朵的心情也越发的好起来,跑得飞快,身形如小鹿般翩迁于林间,眼睛都捉不住。牛大娘喊不住,只能陪着小青郎坠在后面,倒是累得李娘娘日行八百,前追后跑,气得话都懒得多说。 一路怪石嶙峋泉水潺潺,不时有成群的红头长尾山雀被他们这一行惊动,像堆小绒球在枝头跳动,也不飞远。阿朵眼尖,发现几株阔叶大枝的羊蹄甲玩心顿起,故作寻常的摘下洗净递到小青郎面前。 “这个好,解渴!” 小青郎自进山以来方知“书中得来终觉浅”,一路谨言慎行生怕露了行迹被阿朵小瞧。塞过来的各式干粮、野果、山菜他都接过暗中观察着学样吃下,面上从不显露分毫。接过这叶子刚嚼了两口便知上当,但他忍性极强,咀嚼完还假装回味半天才对阿朵说:“这个倒是味道不错,有点甜。” 怎么可能? 阿朵将信将疑的给自己塞了一口,酸得她眼睛都睁不开,皱着鼻子连打好几个哆嗦。小青郎见了嘴角一勾,挑了挑那道斜飞入鬓的剑眉,释释然转身追向前方的牛家娘娘。阿朵站在原地缓了好久,恨恨的薅了一把羊蹄甲追上去,非要给他嘴里再塞一口。追追跑跑间,树木突然向四周散开,眼前大放光芒,连绵的群山如同长卷的画轴铺陈在眼前。山脊线上拖迤着新雪,如同万条银蛇舞动,壮美之极。 “这就是小龙潭?” 小青郎只觉脑中似有梵乐齐鸣,眼前的景色实在太宁人震憾,他定定的看着,任凭阿朵将那酸草塞了满嘴。 群山环绕下有一潭波光粼粼的碧水,靛青、石绿、软翠与金叶等无数色彩奇妙的杂揉在一起,深深浅浅云遮雾绕,阳光的照射下潭水如宝石晶莹多彩,怕是最好的浮光锦也无法与之比拟。 看见小青郎被这景色吸引了,阿朵见状也不再闹他,卸下背篓坐地上,自怀里寻出个竹哨对着潭水的方向使劲吹响。 尖细的竹笛声划破了小龙潭的宁静。 潭水边的石台上,一只黑狗四仰八叉的晒着太阳,旁边有个佝偻着腰的老婆婆正在淘洗着野菜。黑狗似听见这笛声,耳朵突然竖起,抖了抖,然后一个翻身站起。纵声越过老婆婆,欢叫着箭一般的向山上跑去。 老婆婆见了一愣,过会儿便激动的直起腰来,一步紧一步的跟了过去。没走两步又掉头往家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边走边拿了袖口拭脸上的泪水。 "阿朵回了!素娘回了!她的乖乖回来了!" 刚进了屋,就哆哆嗦嗦的搬出几根木头,翻出火绒,拿火石打了好几下终于引燃。黑洞洞的竹楼终于有了光,照亮斑驳的墙壁。整个厅堂空荡荡除却那个火塘,几乎空无一物。 老婆婆见火塘亮起,方想起落在潭边的野菜,拿了个抄网颠着脚又往潭边赶。果然那些野菜飘走了大半,沿潭边追了半天才找回几根。 "大妈妈!大妈妈!阿朵回来了!" 清脆而嘹亮的声音伴着犬吠声划破了山寨的寂静,断断续续的狗叫声、鸡鸣声次第响起,一青一黑两道影子向潭边跑来。 有个着玄衣的妇人躲在一幢吊脚楼的木柱子后面,听见这声叫嚷向地上“啐”了一口,收起手里的弓箭向屋后转去。 第9章 第 9 章 阿朵跑得太快,等小青郎和大娘子进入吊脚楼时阿朵已经抱着外婆婆痴缠了好半天,这会儿正兴致勃勃的将背篓里的东西一样样的往外拿,各色的菜干、果干、胡饼、肉干、黄豆、灿米等等各色吃食铺了一地。 “差点忘了!”阿朵笑眯眯的拍了拍自己脑袋,从袖兜摸出最后一颗饴糖亲昵的塞了过去,双手搂住外婆婆的脖颈得意的晃着。 大娘子乍一看见冷汗都冒了出来,火急火燎跳上前去,拧住女儿耳朵拖开,喝道:“没轻没重的,你以为你今年几岁?” 阿朵看见娘娘和小青郎走进来高兴的正要招呼,结果口还未开就被娘娘下了个大面子,又羞又恼,被拧时便叫得格外惨。 花家阿婆听着心痛坏了,举着烧火棍追着朝大娘子身上打,“乖乖才多大点人儿,你这妮子手乍这毒哩。” 大娘子哭笑不得,怕婆婆追着绊倒,只能松手原地站着,任那棍子落下。但花家阿婆雷声大雨点小,高举着棍子轻轻的落下,两句话说完浑浊的泪水就盈满了眼眶。大娘子见着也眼眶湿润,三个人抱作一团,哭了好半天。还是阿朵发现站在门边的小青郎正微笑着看着她们,忙羞涩的挤了出来,将他引到外婆婆面前。 花家阿婆也发现了门边的少年郎,见阿朵将人带近,就眯了眼看了一会儿,笑着握住小青郎的手,说:“好俊俏的小郎君,这便是小青郎吧?总听我乖乖成日念叨,今儿也算见着真神了。没想老身还有活着见到曾孙女婿的一天,真是萨兀大神保佑!”说着眼中又溢出泪来。 阿朵忙抽出帕子小心的给外婆婆擦拭,小青郎跟着阿朵一起将外婆婆扶回火塘坐下。眼睛环顾四周,心里的疑惑更加深重,来时路上也曾见着几个寨民,但大多冷眼看着,更有甚者当面摔门而去。虽也曾听阿朵提及这寨里一些事情,但现在看来事情远超他所想。 进来前远远看着,花家这座临近水潭的吊脚楼便觉位置不好,其它的吊脚楼是密挨着的层层叠叠,而它是被孤立出来的独幢。较沿路所见的其它房子更偏僻更破旧。待得走了进来,他发现“家徒四壁“四个字在这处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能感到山里比均州要冷得多,可这火塘里仅寥寥几根柴火,屋内墙板四处漏风,甚至屋内还不如昨夜露营的背风山坳暖和。 再看花家阿婆,苍老的看不出岁数,干瘪的脸上堆满深深的皱纹。满头银发规整的梳到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椎髻,洗得泛白的花青洞锦头带由前向后包裹在额前叠出个“人”字纹来。身上仅穿了件单薄的鸦青溪布交领右衽短夹衣,腰间围了块摞满补丁的围布,下身着同色溪布单裤光脚趿着双草鞋。 难怪手冰得吓人! 花阿家婆似乎感觉不到冷暖,一个劲捉着阿朵与小青郎的手不肯松,拉着坐回火塘边,笑眯着眼睛细细的端详,一会儿问小青郎年岁几何,一会儿又问阿朵累不累渴不渴,亲人相见絮叨的说个没完。 李娘娘不耐烦理会这些,进门便直冲阁楼寻香火吃,未料竟没找着。她发现不仅仅是二楼的神龛,整幢楼里稍值点钱的家伙事儿都不见了,便是粮食柴禾也少得可怜,回到楼下气得不行,添油加彩将自己所见讲与阿朵听。 阿朵听了这才开始打量厅堂,愕然发现原先挂在墙上的各式农具和铁器都不见了,连上次带回的捞网和浆板都不见踪影。火塘上吊的腊肉半点都不剩,年前塞满屋的柴火竟也没了。 “外婆婆!这屋里怎么都空了?” 大娘子闻言四下打量,脸色立垮了下来,推开花家阿婆的阻挡,“噔!噔!噔!”的冲上楼去,不一会就怒意高涨的跳了来,抽了砍刀就想出门去。 “素娘你这是要逼死老身啊!阿朵还不快把你娘拦下!”花家阿婆着急的追了两步,差点摔倒,幸好小青郎眼急手快扶住。 阿朵苍白着脸冲上前使劲将娘娘抱住,慌乱的央求:“娘娘,你别吓阿朵,阿朵害怕。”大黑狗见阿朵抱住大娘子,也跳过去立起抱住大娘子的腿。 “素娘啊,老身这不好生生的,莫为这点东西惹出祸来。” 小龙潭的朔风打着旋的向这吊脚楼吹来,门板被风吹得“哐哐”的一开一合。火塘里本就只摆了几根柴火,被这大风刮得差点灭掉。小青郎将愁苦的花家阿婆安置好,眼急手快的上前合住木门插好,顺势便转身扶住大娘子的手,低声劝道:“书院里山长总对青郎说,凡事谋定而后动。我们明日回转,外婆婆却总还要留在这寨里……” “不走了,我陪着婆婆留下。” 小青郎听着噎了一噎,瞄了一眼阿朵心道这脾气还真是一脉相传。只好又说:“既然牛娘娘不回均州了,那小青郎陪阿朵也在这小龙潭多住几日。不知牛爹爹一人在家可顾得过来,牛婆婆怕会找个小娘上门。自来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闲儿若是淘气找娘娘怕是闹腾的紧,千万别学着我也往山里跑。” 大娘子似是将小青郎的话听了进去,脸上犹带怒意,但身上的劲松了下来。阿朵大松了一口气,立马感激的看向小青郎,却见小青郎没控制住的冲她翻了个白眼。 莫明其妙! 阿朵呆愣半天才回过神,自他去了书院后越发少见情绪外露,似个小老儿一般。高兴或不高兴都板着一张脸,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用鄙夷的神情! 鄙夷?阿朵这才反应过来,小青郎适才是在鄙夷她,气得立刻瞪眼回去。可他已经低下头,恍若无事一般,仿佛刚刚是她的错觉,气得她牙齿磨的碎碎响。 小青郎见牛娘娘神色愈发松动,便又说:“不管牛娘娘留下亦或是不留下,外婆婆这厅里墙板肯定需修理,柴禾趁着天色尚早还可备些回来。粮食或是不够,也需谋划一二。这些都是刻不容缓的要紧事,不若我们先坐下商量。” 大娘子沉默半晌,将砍刀原插回后腰,冲小青郎说道:“小青郎上了书院果然与往日不同,放心,娘娘不过是一时太过生气失了心智,倒让你这小辈来开解,现下明白了。” 花家阿婆见孙女不再冲动才遮遮掩掩道出缘由。 寨里大雪封山,大家粮食都不够,饿急的孩童就跑花家竹楼来偷。起初只是几个孩子,后来偷的人渐多,有些大人也开始明目张胆的“借”。大黑几次出门,差点都给让人偷去吃了。花家阿婆知道屋里东西大约是保不住了,便偷偷捡了要紧的藏在萨兀土朱家里。 “闹成这样,土朱婆婆也不管?” 阿朵生气的问。 “饿狠了,良心全别在后腰。寨里人的眼睛比冬日的老狼还亮,饿得失去了人心,成了野兽。萨兀土朱管不了野兽。” 历尽沧桑的老阿婆在说起遭遇时神态安然,见阿朵生气还笑着安慰。 “拿了就拿,原也是给人吃给人用的。外婆婆老了,牙口也不行,吃不了多少。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外婆婆多活一天就是赚了一天。” 众人听完都沉默了,未敢想整个寨里的人都参与了进来。压抑着情绪简单吃了点东西,各自分工。花家阿婆跟着大娘子去找萨兀土朱,阿朵和小青郎负责打柴挑水,编织晚上用来捕鱼的捞网。 过了一个冬天,附近根本寻不着干柴。但有李娘娘帮忙,两个人不仅很快捡回了两大捆,还砍了些葛藤回来修补房屋。小青郎将熬好的浓粥与捶烂的葛根及泥浆混合在一起,备着填补墙缝。阿朵在一旁用麻线编织捞网,但她想着外婆婆的遭遇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连续几次拆了返工,心里堵得快要喘不气来。 李娘娘哪里猜不着这小娘子心中所想,忙说道:“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你外婆婆也说了,这寨里人都饿得没了人性,‘萨兀’管不了,你和你娘留下岂不是三个人一起被欺负!” “难不成就这样放着不管!” 阿朵生气的干脆将手中的捞网往地上一丢,吼道。 小青郎知道阿朵因着她外婆婆的事情正在难过,他也在心中寻求解决之法,见阿朵对着墙壁突然发脾气,也不觉奇怪,皱皱眉问道:“那个李娘娘还在阿朵身边?” 阿朵伸出手止住小青郎的话语,继续对李娘娘:“我不在乎他们怕或不怕,天不罚他我来罚,李娘娘求你帮我!” 小青郎听着脸色大变,上前想捂住阿朵的嘴,但是被阿朵闪过。 “我要李娘娘想尽办法,让他们这些坏人吃不下、睡不安……唔……” 小青郎见阿朵越说越不象话,拉过揽入怀中,将她的脑袋按下,满脸厉色的对着阿朵说话的方向大喝:“人鬼殊途,李娘娘何苦缠着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青郎知凡事有所求必有所失,阿朵适才所言皆不作数,若尔胆敢以此相胁,我必寻邓州高僧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抛骨扬灰!” 阿朵适才听完外婆婆讲述便已心思郁结,被青郎抱住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无助,不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里不停的说:“阿朵只有外婆婆,可阿朵连外婆婆被欺负成这样都没有办法。阿朵怎么办?你教教我,我不求李娘娘又能求谁……” 阿朵哭得不能自抑,小青郎见她这样也不忍再重语斥责迷于鬼神,向来知道阿朵与她外婆婆感情深厚,见着她老人家的遭遇胸中也是郁郁难舒,低眸抚着她的头发只能轻声喃喃:“总会有办法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 说到“天”字时小青郎的眼神一凝,道:“阿朵,我有办法!” 可阿朵哭得什么都听不进去,小青郎只好费劲的自怀里掏出阿朵的脸,唇角带笑的说道:“阿朵你听我说,真的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