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三个恋人,是一个有重度讨好型人格的人。
从来不会对我大吼大叫歇斯底里,永远回避有可能的冲突和尖锐,默默把所有情绪和摊子收拾好,然后又默默回避一会儿,再默默带着他的讨好服软再次回来。
他是一个会为我底线一退再退的人。
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不在意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和关系是扭曲的、不正常的、不健康的。
我其实也不太懂他。
我只是和小时候一样,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就会控制不住大喊大叫,或是胡乱折腾,直到得到为止,所以我隔三差五故意说出刺耳尖锐又难听的话,逼迫他敞开外面厚重又顽固的一层皮,向我展示他柔软脆弱的内里。
可我总是像一圈打在湿棉花上。
这让我感到很无助。
经我观察,他对我的讨好格外严重。
面对其他人时,尚能自控,但一面对我,就忽然间卑微到尘埃里,恨不得向我五体投地跪拜,好让我看见他虔诚无比的忠诚和顺从。
它们张牙舞爪地告诉我:
不要抛弃他,不要丢下他………
他仿佛患上了严重的弃犬PTSD,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活在浓浓的诚惶诚恐之中。
他注视我时的神态和表情,都在表明一件事:
如果没有我,他就会死掉。
——真的真的真的会在下一秒就去赴死。
然后神经质地开始围着我走圈圈。
我搜了下,这是一种动物会有的刻板行为。
除了惊恐之外,他还有一种长久的情绪是高度警惕——警惕我周围出现的、他不曾认识的陌生人,一旦看见反应就会非常激烈,比如牙齿真的在咬牙切齿,我都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同时,爆发出一阵攻击性,直到确认他们与我保持距离,不再试图靠近。
这期间,我不能试图劝架,因为他会变得很绝望,一绝望就会加大攻击,带着不顾一切的凶狠重拳砸下,只能靠其他人当和事佬拉开。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能如此凶残。
更让我感到好奇的,是这种没来由的感情到底是从哪里迸发出来的?
我们以前认识吗?
我毫无印象。
能不能行行好告诉我?
……
……
很可惜,即便他恨不得能为我献上一切,也咬死不肯告诉我。
无奈之下,我只好自己查查看。
我搜索了“弃犬PTSD”这几个字,并对它有了一定的了解。
我知道把人拟成狗很不道德。
但他身上有属于狗系的超浓既视感。
我顺利带入了“主人”的身份,先通过规律的互动与投喂,帮他建立与养成安全感,接着慢慢着手脱敏训练,设定并强调“安全词”,让他意识自己不会突然被我扔掉,提升耐受度,事后耐心安抚他。
整个过程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刚好我们两个心思都维系在对方身上:
我对他非常好奇,他非常粘我。
而且刚好,我们当时一起放了长假,拥有充裕的时间。
……
正常情况下,这种疗愈是需要一定药物进行辅助的,尤其他的应激反应很大,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太过依赖我,他跳过了这一步骤,选择通过我来抚慰和稳定。
因为这件事,我对自己开了个玩笑: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心理治疗师呢。
他听到后,一本正经附和我,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治疗师。
噗,还没活过一半呢,就开始捧杀。
想归想,我非常清楚,在需要心理治疗的情况下,治疗师与病患之间,是不得有不正当关系和暧昧互动的。
——我这样很缺德,会第一时间被扭送进局子。
让我感觉有点不自在的是,我明明只是说着玩,想活跃一下气氛来着,他却莫名认真进行了考虑,态度郑重又坚定地认为我一定可以。
……无法理解。
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对我哪里来的自信心。
从这之后,我对他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
虽然我很不适应这种坚定,但我不讨厌,我的好奇心要加重了。
因此,我们俩在一起的时期还挺长的。
比前两任都要长很多。
*
我了解到,他的家人不太待见他,氛围比我家还要更冷漠更压抑。
这种环境不适合进行疗愈计划。
没办法,只能带他来我家了。
虽然我们家也没好到哪去,但只要我说自己想要一个人待在家里,她们就会找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暂离,直到确认我可以回来。
在踏入我家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变得有些雀跃。
我问他为什么,他羞涩地看了我一眼:“你把我带回家了。”
我冷漠反驳:“这不是我家,这只是我家长的房子,你要是喜欢可以出高价买下来。”
这才不是我家。
或许小时候我的确这样认为过,但我现在长大了。
我清晰明白,我无法在这座房子里获得安全感,像脖子前拦着一根绳子一样,也像将溺未溺的人,一旦我放松警惕,觉得这里是我的安全屋,我就会感到非常窒息。
即便我妈和我爸都强调,这房子以后会给我,不会让我像浮萍一样没有归处,我也没办法对这栋房子产生亲近。
等我以后攒好存款,我会给自己精心装置一个属于我的家。
至于这里?
我选择租出去分担一下未来的压力。
他呆呆“哦”了一声,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对不起……”
“没关系。”
他现在看起来很失落很茫然。
一副遇见想要的东西,刚想触碰一下就马上消逝的样子,于是蔫哒哒的。
又像被抽走生机一样,堂而皇之在我眼前枯萎。
我凑近他,理直气壮地询问:“你现在在想什么?告诉我。”
“……”他抿着唇没有说话,扭头避开我的眼睛和呼吸:“不要靠太近。”不要跟他靠这么近,让他误以为自己其实是在做美梦还没有醒。
“你现在闻起来好苦,像我讨厌的中药。”说着,我做了一个抽鼻子的动作。
骗他的,我鼻子没这么灵。
“……”
他沉默更长时间了,直到我忍无可忍,才很小声地说:“不要戏弄我了。”
嗯,也没有完全像狗,还像警觉的刺猬。
戳一戳,就滚作一团不让人看。
我跳过这一话题,问他:“你对什么东西会产生喜爱和安全感?我们一起想个安全词。”
虽然这么问出口,但我心里却莫名笃定,他会回答我想象中的答案——
“……家。”他抬起眼睛跟我对视,声音慢慢的、轻轻的,又坚定:“我喜欢家,我想要一个属于我的家,不会抛弃我的家。”
这会儿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既视感特别强。
我若有所思点下头:“好的,全票通过。”
我继续问道:“之前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突然攻击其他人?”
“他们伤害过你吗?”
“你……”
肉眼可见的,他变得有些不安,手指抓着衣服极力避免自己发抖,呼吸也变得很急促,脸色发白得像回到了寒冷的冬天。
似乎是怕我看见他的丑态,他把脑袋深深地垂到膝盖上。
然后瓮声瓮气说:“我害怕。”
“因为我害怕。”
“没有实质上伤害过我,但我觉得他们伤害了我。”
“我……”
我不准备放过他,抓住重点:“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被抛弃,害怕被取代。”
我还想追问,就看见他表情勉强对我摇了摇头,几乎想要落荒而逃:“抱歉,就到这里吧。”
好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伸出手,放到他鼻子前让他闻。
他有点懵,但还是用鼻子嗅了嗅。
很好,确认气息环节完毕,下一步就可以上手了。
我回忆撸狗的动作,把手放到他下巴处,轻轻勾了勾。
等他肢体从紧绷变成松缓后,往他脑袋上也放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揉来揉去,慢慢加大力度,一边努力挠下巴让他放松,一边问这个力气是否合适,一边拨弄柔软的发根,一边揉捏微冷的耳朵……就差没对着他嘬嘬嘬了。
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皮肤顺滑光洁,头皮清爽无油,没有出现下灰或是摸到什么小疙瘩小点点,掳起来挺好上手的。
我专心地挠,他专心脸红。
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我沉吟问:“你现在觉得有安全感吗?”
他小幅度点了点头。
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问:“我需要叫你主人吗?”
“呃……”我看他好像很期待的样子,就勉为其难接受了:“嗯。”
“主人。”
他轻快叫了一声,身后仿佛能看见一只实体化的尾巴在摇来摇去。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羞耻,一本正经点头。
接下来也慢慢在逐渐进入恰到好处的温度。
期间他变得毛茸茸的,一身刺都软化掉。
他过于配合让我感到非常顺利,并且很有成就感。
不愧是我,我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天才!
……
直到我发现,他只是在我面前装作他很好,在其他人面前还是很嚣张很有攻击性。
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对情绪感知敏感的他,很快意识到这件事。
他讨好地拿出一个项圈和一条鞭子,乖顺跪到我脚边负荆请罪,眼神湿漉漉望着我:“主人,请惩罚我。”
“……”这什么糟糕的姿势和台词。
我发誓,我不是这样的人啊!
我被他骇了一下,直接请出一个他没见过的陌生人,看他要怎么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莫名其妙被打的人,拜托不要辜负我的努力。
果不其然,他的眼神里面变了。
他如临大敌瞪着对方,眼神几乎要变成刀子把人家粉碎,但碍于我在场,没有贸然扑过去进行殴打。
对方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笑眯眯打了个招呼:“嗨喽。”
我贴心给他们俩关上门,自己往楼下转了转。
……
等我再回来时,气味仍然僵持着,但无伤发生。
他保持我离开之前的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对方则大摇大摆坐在椅子上看书。
彼此之间相安无事,堪堪可以称得上一句融洽。
我冲那人打了个手势,他识趣离场。
我有史以来的温和:“明白了吗?我不会突然扔掉你,你也并没有被抛弃,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要再幻想恐惧了。”
他看着我,乖巧回答:“我知道了。”
……
慢慢的。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迷恋我又依赖我了。
原来他被我偶然救过,又被我带回家,像养洋娃娃一样精心照顾,接着又被我送到原来的家。
他那时完全没有同龄人该有的姿态,整个人看起来像一颗皱掉的果干。
眼里全是死气,看不见一点生机。
被我带回家时,还羞恼得不行,想跟我干架,奈何打不过我。
被我摁着强行洗了澡吃了饭,然后穿上漂亮裙子,戴上我搜罗起来的各种漂亮配饰。
对于我莫名其妙带别人家小孩回家的事情,我妈没有什么意见,她乐得看我这个正处于精力充沛时期的小魔头去折腾别人。
我爸倒是有点微词:他觉得有点麻烦。
但这死小孩的到来除了多出一张嘴巴之外,安静得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导致他有时候会突然吓一跳,给我乐得不行。
至于他家人为什么迟迟没有来找他?
我不关心。
我对这个会呼吸又会做表情的新玩具有点上瘾。
而他从抗拒到习以为常,并会听从我的口令摆出姿势和表情,任由我为所欲为。
我妈一开始看得津津有味,后面意识到不对劲,往周围问了一句,得知他两个家长都各自重新组建了一个新家庭,他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没有人喜欢他,只是出于责任和义务照顾一下他。
过了一段时间,我对他的新鲜感全然褪去,在一次外出时,让我妈把他拎回他家。
因为前后印象反差太大,也因为我根本就没记住他,所以我迟迟没有认出他。
……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么好玩。
他有点委屈别过脸:“你没有认出我。”
“你不记得我了。”
我揉了揉他的脸,很没有诚意地随口敷衍:“好吧好吧,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他眨了下眼睛,迅速往我脸上亲了一口。
“就这?”我不屑一顾。
摁住想要逃跑的他,强势吻住。
……
……
无法避免的,我又一次产生了喜新厌旧的感觉,想要迫不及待遇到更新鲜又新奇的人和事。
为了防止他寻死觅活,我告诉他:
“敢亖我就刨纹,让你投不了胎。”
别误会,我对玄学方面没有任何了解,我只是把之前看过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搜罗了一下,从里面找出我认为可以威胁他的。
也许是这一句话起了作用。
他没有歇斯底里地发疯,也没有跪下试图哀求我。
他只是看着我,默默流泪。
眼泪汹涌得我几乎要以为,他要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榨干,在我面前变得皱巴巴,硬生生心痛而亡——理智上我是不相信这种东西的,但如果是他的话,好像有可能。
好在并没有发生我想象中的惨案。
他接过我递去的纸巾,边擦,边哽咽着放狠话:“如果你食言,我就杀了他们。”杀了代替他的所有人。
我摇摇头:“法制咖要不得。”
他恍若未闻,直勾勾盯着我:
“……庄雪,你要记得把我带回家。”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放到他脑袋上揉了揉:“好。”
我不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
但他已经被我驯化了,我起码得负一点,让他不要再失控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