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恋爱回忆录》 第1章 第 1 章 我第一个恋人,是一个脸上长着双圆圆酒窝的人。 他腼腆,害羞,容易脸红。 我朝他探一探手指,他的睫毛就会像被惊飞的鸽子一样,扑棱棱挥着翅膀往远处去,想要躲避我的靠近,又怕这个举动有可能会伤害到我,垂下眼睛把肩膀往我这边方向靠,告诉我: 无论我想对他做什么,他都会接受并习惯的。 同时,他的脸颊会慢慢,慢慢,慢慢地结出一颗色泽诱人的红色苹果,而果皮上,又结着薄薄的白霜,散发出浓郁的可口香味。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想像电钻一样狠狠咬开苹果,把它的汁水狼吞虎咽进肚子里,让它乖乖待在我的肚皮里长久安息。 我向来是不懂得收敛的。 不出一会儿,他的两个脸颊上就冒出了排排深色牙印,显得突兀又怪异。 我并不为此感到懊恼,但还是说出那句: “抱歉。” 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他为什么长了副面太秀色可餐的面皮,总是勾得我牙痒痒的。 听见我的歉意,他的眼睛拉开窗帘,用那张柔润的嘴唇朝我抿出一个小小的甜美微笑:“没关系,我喜欢的。”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拒绝我,默默容忍容忍我的一切行为。 但我总要学会节制一点,免得在类似的地方栽上一个大跟头。 我可不能只有贪婪。 我要学会为未来有可能发生的风险做出评估,思考着怎么去解决掉它,而不是手足无措被打得慌神。 ——好吧,我得承认,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幻想还没有出现的风险。 …… 在外人看来,我这个坏学生一直在试图带坏乖乖好学生。 可实际上,他比我坏太多了。 他竟然试图用温柔甜美的陷阱让我沉醉其中,把我的胃口养叼到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承受我,把我牢牢抓住,不让我看见更漂亮更美丽的食物,更不允许我抛弃他后忘却他。 明明忮忌心非常强,却偏偏总喜欢做出一副包容理解的表情,背地里又偷偷咬牙切齿。 以正宫做派去威胁每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总是表面上装出对我的行为感到无奈的样子,摸着咬痕抱怨让我下次轻点,内心早已高兴得恨不得在敲锣打鼓里踩着节奏舞一场狮。 活脱脱一披着小绵羊皮的不知名犬类,扒开皮里面全是浓黑。 男人的心思实在太弯弯绕绕。 我懂不了。 我觉得有些厌烦了。 出于对第一个恋人的怜惜,我对他提醒道:“在我这里,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确认我在说什么内容后,他好像很惊惶一样,眼眶瞬间泛起一片红,脸色也白了几分,不顾一切跪趴在我脚边,雄伏着小声呜咽,对我祈求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他想告诉我,一开始,他的确想要要求我们两个人都共同遵守他制定的规则,但后来,他已经不再期盼我这个人学会专情一人,自顾自以高标准高要求对待自己,努力让我忘不掉他、或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想起他的影子。 我盯着他雾蒙蒙的,仿佛真的会下雨一样的湿漉漉眼睛想: 啊,现在又变成小兔子了。 我有些想不起来,他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的,只知道忽然从某一天起,他的腼腆害羞和容貌优势,变成了他向我讨要嘉奖的工具。 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再单纯了。 他身上失去了我当初一眼万年的纯粹干净,被搅得一团乱。 不得不说,他实在太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来达到想要的结果。 但我真的有些厌倦了,这种每时每刻都在被人暗暗揣摩言行的生活。 这让我们两个人都非常疲惫。 天知道,我一开始只是想谈一场简单的恋爱,用来调剂心情的,万万没想到会跟想象中脱缰了一样背道而驰。 这样不好。 不健康的关系和感情,都应该被斩断。 我伸手抚摸了一会儿他为我流出的圆圆眼泪——他向来这样,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就算是哭泣,也要保证自己哭得美美的,眼皮红红的,脸红红的,抽抽噎噎的,却丝毫不显得狼狈臃肿,真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我接着低下头,从上面品尝到满腔涩苦和一小点辛辣,以及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出的畅快。 整个过程中,他都睁着那双柔软漂亮的眼睛,像只随时都可以进行烹饪的纯洁羊羔。 迷惑性极强。 我不想再犹豫不决,干脆利落道: “我们分手吧。” 此话一出,他的表情管理能力明显失控,他的假面也再也维系不了完美。 他的身体开始不停颤抖,极力控制自己在这个时候也要保持漂亮。 “对不起,是我不够好,我不该……” 不该什么? 他含含混混揭了过去,搬出我们相处时的细节,既用来证明我们彼此相爱、相处时有多么浓情蜜意,又想一石二鸟让我心软以此挽回我。 我没有看他有可能会引发心软的脸,侧头看向不知何时阴云密布,应景下起绵绵细雨的窗外——一如我们初见之时。 ……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天气也是这样的。 天空没有预兆下起了雨,我没有带伞的习惯,正纠结要等雨停还是冒雨跑好呢,他就像偶像剧男主角出场那样,带着白光握着伞,向我一步步走来,脸庞紧张到像煮熟的薄皮云吞,但还是鼓起勇气,轻声细语对我说: “我带了伞,我们一起走吧。” 我当时想,他好漂亮。 真的好漂亮。 我第一次见到像他这样漂亮的人。 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嘴巴粉粉的,整个人瞧起来白白净净清清爽爽,身条还又细又长又韧,像一把柳叶条,秀丽五官氤氲在雨雾里,多出了几分上釉般的莹润色泽,漂亮得令人冲昏头脑。 我吊儿郎当对他说怪话:“喂,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上你了,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不得不说他真幸运。 在这之前,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和谁谈一场校园恋爱。 回答我的,是他微微靠近过来的肩膀,他亮晶晶的清澈双眼和他清润温和又坚定的声音: “我要。” “我叫……” “那行,你以后就是我男朋友了。” 我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庄雪。” 庄园的庄,大雪的雪。 他抿着笑搭上,伞面得以有理由往我这边倾斜,脸也往我这个方向靠得很近,近到我随时都能亲到他柔软的皮肤,放任另一边肩膀,可怜地被雨水浸湿。 不用看都能感觉到,他的肢体盛满了雀跃。 然后像第一次学会走路一样,笨笨地学起我走路的样子,哪怕我故意朝他溅起了一大片水花,他也傻乎乎不知道躲开。 反而担心我有没有被淋湿,眼神无比关切。 看着他几乎要溢出来的滚烫喜爱和藏不住的渴望黏腻眼神,我意识到,我鬼使神差做出的决定还不错——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解闷玩具。 * 回忆很擅长添加滤镜,我差点又鬼使神差。 在我转方向的脚步跟他错开之时,他羽毛一样轻飘飘拼凑起一句话: “庄雪,是你说要和我在一起的。” “你说过的。” 这些话不知道他是想强调事实,还是在催眠自己不愿醒来。 看起来很可怜。 但我才不会因为男人可怜就后悔自己的决定。 因此,我有些讨厌起他的固执不放弃了,残忍揭穿我无情的本面:“哦,这你也信?同样的话我可以对很多人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他原本红润健康的气色在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仿佛他本来就是这副阴郁苍白的模样。 不用猜都能猜出,他下一句会说什么。 仿佛这样一来,我就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懊悔似的。 或许他在学业上的确一帆风顺一往无前,但在我这里,他注定是要尝尽苦头的——我既然能施与他想要的甜蜜让他幸福,当然也能收回那些甜头让他痛苦。 谁让他,偏偏就是对我死心塌地。 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喜恶同因这个词,在我喜欢他时,他怎样都漂亮可爱;可当我不再喜欢他时,他的漂亮可爱就变成了错。 瞧,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名字。 我只记得了我给了他多少好处。 他这么聪明,这么会揣摩我的心思,这么会变着花样讨我欢心,应当是明白的吧。 他幽幽开口:“骗子……” “明明说要永远在一起的……” 我叹了一口气:“抱歉。” 或许我在某一刻的确真心实意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但那些一刻,就仅仅只是一刻而已。 我有更多的时间,去想另外的事情。 女人在感情里的诺言,只是助兴剂而已。 他在我这里的占比,很小很小。 所以,我们分开是迟早的事情,我只不过把时间拨到前面了一些,又把美好泡泡之下的现实提前戳破了而已。 怪我吧。 怨我吧。 恨我吧。 继续痛苦地爱我吧。 …… 我眯眼感受了一下雨丝,心想这场雨一看就会下很久很久,我好巧不巧又忘记带伞了。 不知道这一次,有没有好心人举着伞出来想要帮帮我呢? ——“那个……你忘记带伞了吗?” 第2章 第 2 章 我第二个恋人,是一个长得很厌世,实际上没有特别阴郁的人。 他表面上看起来不善言辞,逆来顺受。 皮肤苍白,不规整的厚厚刘海遮住两只眼睛,只露出瘦削的尖尖的下巴,整个人看起来单薄羸弱,毫无生气,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狠狠摔上一跟头,把这朵灰扑扑蘑菇踩得稀巴烂。 仿佛你对他做再过分再恶毒的事,都打不起他的一点精神。 从不见他跟谁密切相处,也不见他主动打好关系,只能看见他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永远静静坐在角落里,游离在所有人之外。 也被所有人不约而同忽视不在意。 毕竟没有人想跟冷场的人玩。 我没想到,这样的他会主动跟我搭话。 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藏了一张漂亮脸蛋。 在这场雨里,他不再是被厚重刘海遮掩起来的角落杂草,他精心打理了头发,把他很瘦却不脱相,反而拥有一种颓废美的五官露出来,整个人脱胎换骨,光鲜亮丽得令人目眩神迷。 那双眼尾微微下垂,因为过于纤细而显得很大,像洋娃娃一样纯粹乌黑的两只眼睛,安静朝我望过来,连同他温润磁性的嗓音一起: “你好,重新认识一下吧。” 他说得很流畅,眼神和肢体却表现出一种,早已做好接受最糟糕下场的准备和认命。 他并不觉得我会被他给打动,也并不觉得他能够让我为他停留。 他只是想试一试。 大不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反正永远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 我不喜欢他那种笃信的、尘埃落定的沉默和死寂。 我盯着他明明看向我,却没有太多神采的眼睛:“好啊。”我真不喜欢那个模样。 “你这么漂亮当然可以。”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眼睛终于变得柔润起来,可惜因为眼珠颜色太过漆黑,把所有情绪都牢牢包裹掩藏,实在看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波动,我只能胡乱猜测着,也许他其实是在错愕我的轻佻与轻浮。 没过一会儿,他消化能力很好的接受了现实,嘴巴上下一碰,发出两个被玩笑消解过严肃的字音: “好的。” 他的声音好轻。 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比我还要认真。 …… 坦白说,虽然我自私自利,没心没肺只想着自己,但我其实是一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人——我只是一个很有自己小心思的普通人,我发誓。 我没有好学生那么认真努力,也没有坏学生那么肆无忌惮。 我不上不下混在中间,偶尔跟好学生一起被夸奖,偶尔又跟坏学生一起被批评。 我的家庭跟我一样,全都是普通人,不上不下地吊着往前过日子,既不真诚,也不坦然,互不关心,互不在意,同样虚伪平庸,同样循规蹈矩,是别人口中的“老实人家”——呃,要我说,实质上就是没脑子不够拼还不努力,什么东西都可以推着走。 就是那种,到了规定的时间聚到一块儿,在热闹氛围下摆出营业笑容的假面人。 我们的生活全都是咎由自取。 非要找出优点来夸的话,大概就是我妈爱完她自己还能想起我抽空爱一下,而我爸虽然谁也不爱,是家里最空洞无聊的人,但他有钱真给。 我对这种生活感觉还行,就是无聊到烦闷。 小蘑菇跟我不一样。 小蘑菇的家人都很爱他,家里每一处角落都是被爱滋养过的温馨气息,是他自己选择变成这样的。 在我去过他家参观后,我心里对他生出了一股微妙又令人不爽的忮忌: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也想要。 是的,我忮忌他。 我还幻想过如果让我来替代他,我一定会做得比他更好。 即便理智上我非常清楚,他被爱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只是因为他的家人有爱,愿意去爱——他只是比我幸运了一些。 ……你知道的,老鼠只会恶毒地偷走奶酪,老鼠从来不想奶酪是怎么来的。 老鼠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东西: 老鼠想要,老鼠得到。 在忮忌的同时,我的内心也控制不住涌出一种令人感到陌生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看啊,就算你什么都有又怎么样,还不是把自己活成一副惨样。 我对自己人性的下限感到惊讶。 哎呀我也真是的。 …… “你还好吗?” 他是个挺敏感的人,从我的沉默里察觉到我情绪有了变化。 于是,他不再回答他母亲和父亲轻松打趣式的问话,转过身体把我拉到对他来说很安全的房间里,面色紧张又担忧,向我呈现出些许低微: “庄雪,你怎么了?哪里让你感到不高兴了?告诉我好不好?” 他不是那种低落到尘埃里的人。 他只是表现得有些阴郁。哦,可能还有一点精神方面的疾病。 在良好的氛围里,他比我要健全得多——从他从来不小心翼翼颤抖的声音里就听得出来。 他让我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狼狈。 让我之前幻想过的拯救他的美梦破碎。 我看着他,忽然感觉好委屈好委屈:“为什么?”为什么过这种好日子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呢? 听着我没头没脑的问话,他却叹了口气,试图用他缠成线的内心安慰我: “我以前有一个哥哥,他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很好,无论什么情况都可以表现得很好,他从来不做任何一件错事,也从来不会失误,他很完美,大家都很喜欢他,他们的目光也总是停留在他身上……没有人看得见我。” “渐渐的,我不再为自己拥有一个完美的哥哥感到骄傲,我开始憎恨他的完美,讨厌自己怎么修剪形状也没办法达到完美。” “我恨他恨得诅咒他消失,一看见他心里就涌出无数恶毒的想法,可他是我的家人,我不能那样,我只能选择假装自己是一个已经死掉的摆件,我以为我会永远这样……” 说到这里,他轻轻用手抬起我的脸让我们可以对视: “可你看见我了。” 他对我软软笑起来:“你看见我了。” “你明明不记得我,可总是能看见我。” 我:“?”很难不看见一个Duang大的阴郁自闭男吧? 从我小学一直到我高中,他一直阴魂不散像鬼一样缩在角落里,一直偷偷摸摸自以为我感觉不到偷看我,一直存在感那么强。 还有,我现在很不高兴,你不是要安慰我吗?现在在那自己自顾自傻乐什么呢?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拥有多么巨大的财富。 有一个爱他愿意承担他任性妄为后果的家庭,还有一个承担所有人目光和期待的挡箭牌,随便怎么混日子都不会被骂被谴责,感到压力山大,这什么神仙日子。 该死。 我没有感觉到自己哪里好受,我感觉自己的内心更不平衡了。 小蘑菇不知道我乱七八糟的心绪,他少男情怀滔滔不绝: “我知道,我这种人不配喜欢你,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它们一见到你就会开始乱蹦乱跳,变得活泼。” “因为你,我的世界不再下雨。” “……”我抬眼看他少男怀春的样子,现在脸颊红红的,看起来确实有生气多了。 我捂住他的嘴:“不要跟我讲这种怪话。” 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咿呀。 小蘑菇的脸在我手心里蹭了蹭:“怎么办,我好喜欢你,喜欢到还有一箩筐能跟你讲的话,就算讲到世界毁灭也讲不完。” 那种事情不要啊! 我想象了一小下,很快变得惊恐起来。 我不要一直被蚊子嗡嗡嗡。 他弯着眼睛笑:“庄雪,教教我怎么讨你喜欢好不好?” 我没好气:“自己想。”想得美。 “庄老师,你就行行好教教我吧?嗯?好不好?” 这朵蘑菇正在大胆地对我进行撒娇。 坏消息:我真吃这一招。 更坏的消息:他敏锐发现了。 他若有所思:“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我知道了。” “庄老师你就教教我嘛——” 他一个扭捏合手,我惊慌失措逃蹿。 这家伙怎么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后面我发现,他只在我们两个人私下相处的时候这样,其它时候还是阴沉沉要死不活的蘑菇样,只有我看过去,他才会露出一个害羞的小小的笑。 怪双标。 但我喜欢。 …… 也许是因为有了爱情的滋养,小蘑菇不再像以往那样灰扑扑了。 他看起来变亮了。 很多人都在试图跟他搭话。 他大多数不回答其它东西,不关心也不在意,但唯有一样,他会在意,比如这种:“你们是不是跟在一起了?” 小蘑菇矜持点头。 然后就会迎来周围人假装没有刻意看我,眼睛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转悠,压低的欢呼声: “哇啊!” 不仅如此,他的家人还专门找我感谢我改变了他,对我非常亲切。 - 很遗憾,好景不长,小蘑菇又变回了原样,他不再搭理其他人,自顾自趴在桌上。 因为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他已经应有尽有,还要再比我拥有更多东西——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感到巨大的失败感,没办法再相安无事跟他谈恋爱。 毕竟这场恋爱从一开始就不正常。 我装腔作势,他恍若未觉。 我讨厌他敏感和敏锐的天赋,就不能粗心一点吗? 这次我有点不想当那个先提出分开的恶人了,我想让他来提,于是,我开始热暴力他,看起来非常关心他在意他,实际上一点儿也不走心不过脑。 “你没事吧?” “你怎么样了?” “你今天好吗?” 我眼睁睁看着小蘑菇从欣喜若狂变到小心翼翼。 直到,他终于如意说出我想听到的字眼: “庄雪,你想跟我分手对吗?” 他的眼睛看起来好悲伤好难过,浓烈又呛人,让我变得都有点难受,很明显,他的世界再一次下起雨,而我变成了让他下雨让他受伤的罪魁祸首: “如果跟我分开能让你变开心的话,我接受。” 他这么善解人意说道。 我不再掩饰我对他的恶意:“虽然你失去了我的喜爱,但你获得了我的讨厌。” 小蘑菇静静看着我,没有让我得到想要的反应:“是吗?那也很好。” 就算没办法喜欢他也没关系,只要还能看见他,他也会学习感到满足的。 他把泪水眨进眼底,对我露出一个很包容很温柔的笑容:“就算你讨厌我,我也会继续喜欢你,哪怕走到生命尽头也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我永远都不会讨厌庄雪。” “庄雪是我的国王,我是她无条件服从和爱慕的子民。” 不是吧都什么时候还要讲怪话? 他好狡猾,竟然想给我留下浓烈的印象。 ……我不得不承认,这招我也吃。 我突然想起我们这段时间最多就只牵了小手,贴了贴脸,还从来没有接过吻呢,纯情到不行。 然后,我揪住小蘑菇的衣领,恶狠狠咬上他的嘴唇,欣赏他吃痛的表情。 第3章 第3章 我第三个恋人,是一个有重度讨好型人格的人。 从来不会对我大吼大叫歇斯底里,永远回避有可能的冲突和尖锐,默默把所有情绪和摊子收拾好,然后又默默回避一会儿,再默默带着他的讨好服软再次回来。 他是一个会为我底线一退再退的人。 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不在意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和关系是扭曲的、不正常的、不健康的。 我其实也不太懂他。 我只是和小时候一样,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就会控制不住大喊大叫,或是胡乱折腾,直到得到为止,所以我隔三差五故意说出刺耳尖锐又难听的话,逼迫他敞开外面厚重又顽固的一层皮,向我展示他柔软脆弱的内里。 可我总是像一圈打在湿棉花上。 这让我感到很无助。 经我观察,他对我的讨好格外严重。 面对其他人时,尚能自控,但一面对我,就忽然间卑微到尘埃里,恨不得向我五体投地跪拜,好让我看见他虔诚无比的忠诚和顺从。 它们张牙舞爪地告诉我: 不要抛弃他,不要丢下他……… 他仿佛患上了严重的弃犬PTSD,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活在浓浓的诚惶诚恐之中。 他注视我时的神态和表情,都在表明一件事: 如果没有我,他就会死掉。 ——真的真的真的会在下一秒就去赴死。 然后神经质地开始围着我走圈圈。 我搜了下,这是一种动物会有的刻板行为。 除了惊恐之外,他还有一种长久的情绪是高度警惕——警惕我周围出现的、他不曾认识的陌生人,一旦看见反应就会非常激烈,比如牙齿真的在咬牙切齿,我都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同时,爆发出一阵攻击性,直到确认他们与我保持距离,不再试图靠近。 这期间,我不能试图劝架,因为他会变得很绝望,一绝望就会加大攻击,带着不顾一切的凶狠重拳砸下,只能靠其他人当和事佬拉开。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能如此凶残。 更让我感到好奇的,是这种没来由的感情到底是从哪里迸发出来的? 我们以前认识吗? 我毫无印象。 能不能行行好告诉我? …… …… 很可惜,即便他恨不得能为我献上一切,也咬死不肯告诉我。 无奈之下,我只好自己查查看。 我搜索了“弃犬PTSD”这几个字,并对它有了一定的了解。 我知道把人拟成狗很不道德。 但他身上有属于狗系的超浓既视感。 我顺利带入了“主人”的身份,先通过规律的互动与投喂,帮他建立与养成安全感,接着慢慢着手脱敏训练,设定并强调“安全词”,让他意识自己不会突然被我扔掉,提升耐受度,事后耐心安抚他。 整个过程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刚好我们两个心思都维系在对方身上: 我对他非常好奇,他非常粘我。 而且刚好,我们当时一起放了长假,拥有充裕的时间。 …… 正常情况下,这种疗愈是需要一定药物进行辅助的,尤其他的应激反应很大,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太过依赖我,他跳过了这一步骤,选择通过我来抚慰和稳定。 因为这件事,我对自己开了个玩笑: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心理治疗师呢。 他听到后,一本正经附和我,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治疗师。 噗,还没活过一半呢,就开始捧杀。 想归想,我非常清楚,在需要心理治疗的情况下,治疗师与病患之间,是不得有不正当关系和暧昧互动的。 ——我这样很缺德,会第一时间被扭送进局子。 让我感觉有点不自在的是,我明明只是说着玩,想活跃一下气氛来着,他却莫名认真进行了考虑,态度郑重又坚定地认为我一定可以。 ……无法理解。 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对我哪里来的自信心。 从这之后,我对他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 虽然我很不适应这种坚定,但我不讨厌,我的好奇心要加重了。 因此,我们俩在一起的时期还挺长的。 比前两任都要长很多。 * 我了解到,他的家人不太待见他,氛围比我家还要更冷漠更压抑。 这种环境不适合进行疗愈计划。 没办法,只能带他来我家了。 虽然我们家也没好到哪去,但只要我说自己想要一个人待在家里,她们就会找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暂离,直到确认我可以回来。 在踏入我家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变得有些雀跃。 我问他为什么,他羞涩地看了我一眼:“你把我带回家了。” 我冷漠反驳:“这不是我家,这只是我家长的房子,你要是喜欢可以出高价买下来。” 这才不是我家。 或许小时候我的确这样认为过,但我现在长大了。 我清晰明白,我无法在这座房子里获得安全感,像脖子前拦着一根绳子一样,也像将溺未溺的人,一旦我放松警惕,觉得这里是我的安全屋,我就会感到非常窒息。 即便我妈和我爸都强调,这房子以后会给我,不会让我像浮萍一样没有归处,我也没办法对这栋房子产生亲近。 等我以后攒好存款,我会给自己精心装置一个属于我的家。 至于这里? 我选择租出去分担一下未来的压力。 他呆呆“哦”了一声,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对不起……” “没关系。” 他现在看起来很失落很茫然。 一副遇见想要的东西,刚想触碰一下就马上消逝的样子,于是蔫哒哒的。 又像被抽走生机一样,堂而皇之在我眼前枯萎。 我凑近他,理直气壮地询问:“你现在在想什么?告诉我。” “……”他抿着唇没有说话,扭头避开我的眼睛和呼吸:“不要靠太近。”不要跟他靠这么近,让他误以为自己其实是在做美梦还没有醒。 “你现在闻起来好苦,像我讨厌的中药。”说着,我做了一个抽鼻子的动作。 骗他的,我鼻子没这么灵。 “……” 他沉默更长时间了,直到我忍无可忍,才很小声地说:“不要戏弄我了。” 嗯,也没有完全像狗,还像警觉的刺猬。 戳一戳,就滚作一团不让人看。 我跳过这一话题,问他:“你对什么东西会产生喜爱和安全感?我们一起想个安全词。” 虽然这么问出口,但我心里却莫名笃定,他会回答我想象中的答案—— “……家。”他抬起眼睛跟我对视,声音慢慢的、轻轻的,又坚定:“我喜欢家,我想要一个属于我的家,不会抛弃我的家。” 这会儿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既视感特别强。 我若有所思点下头:“好的,全票通过。” 我继续问道:“之前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突然攻击其他人?” “他们伤害过你吗?” “你……” 肉眼可见的,他变得有些不安,手指抓着衣服极力避免自己发抖,呼吸也变得很急促,脸色发白得像回到了寒冷的冬天。 似乎是怕我看见他的丑态,他把脑袋深深地垂到膝盖上。 然后瓮声瓮气说:“我害怕。” “因为我害怕。” “没有实质上伤害过我,但我觉得他们伤害了我。” “我……” 我不准备放过他,抓住重点:“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被抛弃,害怕被取代。” 我还想追问,就看见他表情勉强对我摇了摇头,几乎想要落荒而逃:“抱歉,就到这里吧。” 好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伸出手,放到他鼻子前让他闻。 他有点懵,但还是用鼻子嗅了嗅。 很好,确认气息环节完毕,下一步就可以上手了。 我回忆撸狗的动作,把手放到他下巴处,轻轻勾了勾。 等他肢体从紧绷变成松缓后,往他脑袋上也放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揉来揉去,慢慢加大力度,一边努力挠下巴让他放松,一边问这个力气是否合适,一边拨弄柔软的发根,一边揉捏微冷的耳朵……就差没对着他嘬嘬嘬了。 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皮肤顺滑光洁,头皮清爽无油,没有出现下灰或是摸到什么小疙瘩小点点,掳起来挺好上手的。 我专心地挠,他专心脸红。 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我沉吟问:“你现在觉得有安全感吗?” 他小幅度点了点头。 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问:“我需要叫你主人吗?” “呃……”我看他好像很期待的样子,就勉为其难接受了:“嗯。” “主人。” 他轻快叫了一声,身后仿佛能看见一只实体化的尾巴在摇来摇去。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羞耻,一本正经点头。 接下来也慢慢在逐渐进入恰到好处的温度。 期间他变得毛茸茸的,一身刺都软化掉。 他过于配合让我感到非常顺利,并且很有成就感。 不愧是我,我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天才! …… 直到我发现,他只是在我面前装作他很好,在其他人面前还是很嚣张很有攻击性。 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对情绪感知敏感的他,很快意识到这件事。 他讨好地拿出一个项圈和一条鞭子,乖顺跪到我脚边负荆请罪,眼神湿漉漉望着我:“主人,请惩罚我。” “……”这什么糟糕的姿势和台词。 我发誓,我不是这样的人啊! 我被他骇了一下,直接请出一个他没见过的陌生人,看他要怎么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莫名其妙被打的人,拜托不要辜负我的努力。 果不其然,他的眼神里面变了。 他如临大敌瞪着对方,眼神几乎要变成刀子把人家粉碎,但碍于我在场,没有贸然扑过去进行殴打。 对方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笑眯眯打了个招呼:“嗨喽。” 我贴心给他们俩关上门,自己往楼下转了转。 …… 等我再回来时,气味仍然僵持着,但无伤发生。 他保持我离开之前的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对方则大摇大摆坐在椅子上看书。 彼此之间相安无事,堪堪可以称得上一句融洽。 我冲那人打了个手势,他识趣离场。 我有史以来的温和:“明白了吗?我不会突然扔掉你,你也并没有被抛弃,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要再幻想恐惧了。” 他看着我,乖巧回答:“我知道了。” …… 慢慢的。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迷恋我又依赖我了。 原来他被我偶然救过,又被我带回家,像养洋娃娃一样精心照顾,接着又被我送到原来的家。 他那时完全没有同龄人该有的姿态,整个人看起来像一颗皱掉的果干。 眼里全是死气,看不见一点生机。 被我带回家时,还羞恼得不行,想跟我干架,奈何打不过我。 被我摁着强行洗了澡吃了饭,然后穿上漂亮裙子,戴上我搜罗起来的各种漂亮配饰。 对于我莫名其妙带别人家小孩回家的事情,我妈没有什么意见,她乐得看我这个正处于精力充沛时期的小魔头去折腾别人。 我爸倒是有点微词:他觉得有点麻烦。 但这死小孩的到来除了多出一张嘴巴之外,安静得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导致他有时候会突然吓一跳,给我乐得不行。 至于他家人为什么迟迟没有来找他? 我不关心。 我对这个会呼吸又会做表情的新玩具有点上瘾。 而他从抗拒到习以为常,并会听从我的口令摆出姿势和表情,任由我为所欲为。 我妈一开始看得津津有味,后面意识到不对劲,往周围问了一句,得知他两个家长都各自重新组建了一个新家庭,他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没有人喜欢他,只是出于责任和义务照顾一下他。 过了一段时间,我对他的新鲜感全然褪去,在一次外出时,让我妈把他拎回他家。 因为前后印象反差太大,也因为我根本就没记住他,所以我迟迟没有认出他。 ……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么好玩。 他有点委屈别过脸:“你没有认出我。” “你不记得我了。” 我揉了揉他的脸,很没有诚意地随口敷衍:“好吧好吧,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他眨了下眼睛,迅速往我脸上亲了一口。 “就这?”我不屑一顾。 摁住想要逃跑的他,强势吻住。 …… …… 无法避免的,我又一次产生了喜新厌旧的感觉,想要迫不及待遇到更新鲜又新奇的人和事。 为了防止他寻死觅活,我告诉他: “敢亖我就刨纹,让你投不了胎。” 别误会,我对玄学方面没有任何了解,我只是把之前看过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搜罗了一下,从里面找出我认为可以威胁他的。 也许是这一句话起了作用。 他没有歇斯底里地发疯,也没有跪下试图哀求我。 他只是看着我,默默流泪。 眼泪汹涌得我几乎要以为,他要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榨干,在我面前变得皱巴巴,硬生生心痛而亡——理智上我是不相信这种东西的,但如果是他的话,好像有可能。 好在并没有发生我想象中的惨案。 他接过我递去的纸巾,边擦,边哽咽着放狠话:“如果你食言,我就杀了他们。”杀了代替他的所有人。 我摇摇头:“法制咖要不得。” 他恍若未闻,直勾勾盯着我: “……庄雪,你要记得把我带回家。”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放到他脑袋上揉了揉:“好。” 我不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 但他已经被我驯化了,我起码得负一点,让他不要再失控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