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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哭笑

作者:林昭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是……是兰嬷嬷……”


    陈应霍然转身,神色冰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绣云服侍陈应七年,两人一向亲厚,还从没见过陈应如此惊怒。她心中惶恐,手脚发软,磕绊道:“我……不,奴婢,奴婢就跟兰嬷嬷提了提,说姑娘该相看人家了,别的什么也没说。姑娘别生气——”说着便“扑通”一声跪下。


    “老祖宗说了什么奴婢也不知道。但是今早是嬷嬷过来传的话,她特别高兴地说,是表公子护送表姑太太来的东州城,表公子不仅年纪轻,有功名官身,还这样孝顺……说了一箩筐表公子的好话。奴婢想着,表公子是外男,兰嬷嬷这样谨慎持重的人特特在姑娘要相看人家的时候提起他,不就是说表公子可作良配……”说到后面,绣云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了下去。


    竟然是这么一回事……陈应闭了闭眼,一时凝噎。


    这沉默让绣云更加忐忑。


    “姑娘……”


    陈应脑中纷乱,但还是下意识携起绣云,替她掸了膝上尘土,将她摁在绣榻上,自己挨着坐下。


    陈应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不自觉柔和下来:“绣云姐姐待我的心我都明白。你我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姐妹,我说私下里姐姐不必以奴婢自称是真心话,只要不叫外人抓到把柄,姐姐只管放松些便是。”


    绣云一把抓住陈应的手,红了眼眶。


    “姐姐。”陈应指尖微颤,回握住绣云的手,深吸一口气。


    “姐姐安心,我未怪罪姐姐。”她的五官好像终于活了过来,眉目间的厉色退去。陈应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我的亲事确实不能再耽搁下去,求助老祖宗也好。兰嬷嬷是老祖宗身边最亲近的仆妇,姐姐递话给她也很合适,若是我来开口终究不好看。”她拍拍绣云的手,“姐姐思虑得很周全。”


    绣云连连点头,又忿忿不平:“是啊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哪有让姑娘家自己开口张罗相看的!他们也太……”


    陈应也跟着点点头,抬眼对上绣云泛着晶莹的目光。


    “姐姐为我的心我都明白。就像我小时,娘亲辞世不足百日父亲就续弦了王太太,家中仆婢对我和阿樱多有轻怠。我七岁,阿樱才两岁,多亏了刘妈妈和姐姐不愿离开,一心维护我们姐弟,我们才能度过那段最难的日子。”说着声音哽咽。


    绣云吸吸鼻子,眼泪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刘妈妈是陈应的乳娘,也是绣云的母亲,去世快两年了。


    “如今三房是什么光景姐姐都知道。没有长辈为我拿主意,我们行事更需谨慎,姐姐说是不是?”陈应抽出帕子为绣云拭泪,神情更加温和,“我与姐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都要及笄了,可不是当年事事只能让乳娘和姐姐出头的小孩子,请老祖宗做主这样的事姐姐应该与我说,否则,万一老祖宗问起,我不知如何作答,她老人家若是因此而误会我们可如何是好?”


    “还有,兰嬷嬷不过随口说到表公子,也是人之常情,我们怎能妄加揣测呢?老祖宗她老人家有多看重表姑母姐姐都知道,表公子是表姑母的儿子,人还没到却传出与我议亲的消息,还是从我们这里传出来的,这让表姑母怎么想?老祖宗会怎么看我们?若是让外人知道,我还有活路吗?”


    “这……这……”绣云先是一愣,随后就慌起来。


    老祖宗可是陈家现在辈分最高的人,是自家姑娘最大的倚仗,若是惹了她老人家不喜,那姑娘以后怎么办?这事要是传出去,姑娘的名节就毁了,陈家怎么可能容得下姑娘?


    陈应看绣云明白了轻重,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自娘亲去世后绣云就和刘妈妈一起照顾自己,忠心耿耿尽职尽责自不必说,特别是刘妈妈病故后,绣云就像护崽的母兽,整个人都变得急躁而强势。


    陈应一直想告诉她,不必害怕,自己已长大了。可是面对亲姐姐般的的绣云,陈应不敢轻易开口,怕伤了她一颗维护自己的心。


    没想到今日误打误撞有了机会。


    “这件事姐姐可还对谁说了?”


    绣云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也是才刚知道。”


    “万幸万幸!姐姐,这件事万不可再与人说,世人苛刻女子名节,若是传出什么风声,我可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陈应拍拍绣云的手,如释重负,“姐姐给兰嬷嬷说了也好,老祖宗那里若是问起我的亲事,我就厚着脸皮请她老人家做主了。”


    绣云后怕,眼泪止不住地流:“是我糊涂,差点害了姑娘……”


    陈应也有些惴惴,但还是宽慰绣云道:“姐姐不是糊涂,是关心则乱。”想了想,又叮嘱道,“好姐姐,表姑母今日就到了,你可千万记住,不要再提表公子了!”


    绣云连连点头。


    话说开了,陈应松懈下来,回思这桩乌龙,不免又觉好笑,道,“这应当就是个误会。姐姐且细想,表姑母是老祖宗的亲外孙女,祖孙两个多年未见,如今她的儿子——老祖宗的亲外曾外孙陪着她千里迢迢来看望老祖宗,兰嬷嬷高兴不是很正常吗?她与你说起,不过是想与人分享这个喜悦,譬如我绣完了一方帕子,也会拿给姐姐叫姐姐夸我,都是一个道理。姐姐怎么会想到亲事上去?”


    “啊?是这样吗?”绣云脸一红,喃喃道,“真是我想多了?不是要将表公子说给姑娘吗?”


    陈应失笑,倾身抱住绣云:“是姐姐疼我,才觉得我万般好,老祖宗合该事事为我着想。可是姐姐你想想,老祖宗是祖父、伯祖父们的嫡母而非生母。她老人家慈善宽和,对我们这些小辈视如己出,可对她来说,陈家三个房头的二十几口人,包括我,都只是名义上的亲人。”


    “她唯一亲生的女儿远嫁京城却英年早逝。女儿所生的也只一个外孙女,亦是远嫁,三十余年未见。如今世上仅剩的两位血亲千里迢迢而来,老祖宗此时哪有什么心思来管旁的事呢?”


    陈应说起这些旧事也有些怅然,她叹了口气:“我们常去松鹤堂,老祖宗得知表姑母要来的消息有多欣喜激动,姐姐亲眼所见。”


    “姻缘之事本就急不得,我们何必在这个时候令她老人家忧心呢?”


    绣云也明白过来,低下头,心里很是愧疚:“哎呀,我这脑子!这可真是……是我的错,这事原也急不得,是我昏了头。”


    “姐姐只是太在意我了!”陈应伏在绣云怀中,依恋地蹭了蹭,“不论怎么样,姐姐可不能再将表公子与我扯上关系了。她老人家对我多有庇护,我们不能牵扯她的亲人。”


    “不说了,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绣云爱怜地摸了摸陈应顺泽的乌发,一脸惆怅,“可是没了表公子,姑娘你的婚事怎么办呢?”


    “姐姐!”陈应故作羞恼地拍了绣云一下,“世上这么多男子,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我的良配呢?我们素未谋面,万一他容貌丑陋性情暴虐呢?万一他贪花好色是个猥琐小人呢?我怎么就非他嫁不出去了?!”


    “对不住表公子,多赖你成全我们姐妹情谊。”陈应捂着脸伏在绣云怀里,在心里双手合十连连致歉,“言语多有冒犯,是小女子之过。万望勿怪!万望勿怪!”


    绣云见陈应好似气得脸都红了,哈哈笑着揉了揉她的脸,拉长了音调道:“是了是了,是我想多了!姑娘别生气嘛——奴婢给你赔不是啦——”


    两个人嬉笑着闹做一团,春天的日光暖洋洋的,笼在两人身上,空气都好像变得轻盈愉悦。


    半晌二人气喘吁吁分开,陈应整理着自己的衣裳慢慢平静下来,语气肯定:“姐姐,你放心,我的婚事不会耽误太久的。这件事也许不太顺利,最后的人选可能也不尽人意……但在婚事上折辱我对陈家有什么好处?他们要名声要脸面,不在意我,还能不在意他们自己吗?”


    确实是这个理。


    绣云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不无嘲讽道:“我倒把荣姐儿忘了。真拖上几年荣姐儿也大了,耽误了姑娘的婚事荣姐儿也会名声有损,外人可不管荣姐儿是王氏生的还是太太生的,只知道她是你妹妹!”


    “是啊。”陈应笑容淡淡,“况且还有长房和二房,真到那个地步,大伯母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哼,但愿吧!”绣云很是不屑,“他们可真是表姐妹,眼皮子一样的浅!”


    陈应摇摇头,恢复一贯从容平和的表情:“世人对女子苛刻,我不能在亲事上主动,否则就是一个大把柄。我们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随机应变。”


    绣云看着小大人似的陈应,第一次真切感觉到小姑娘长大了。记忆里噘着嘴要抱抱,会因为太太不许吃糖就委屈得大哭的娃娃,是怎么长成如今这般无悲无喜谈论自己婚事的少女的呢?


    陈应从容镇定的面孔和绣云脑中另一张温柔的脸慢慢重合。她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姑娘,你真的长大了。若是太太还在,不知会多高兴。”


    绣云知道陈应想起母亲就会难过,很少主动说徐太太,每次不过话赶着话提起。但今天似乎是因为看到陈应的变化,她突然回忆起来。


    “太太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那年我爹没了,我八岁,我哥十岁,亲戚们为了占我们家的田要逼死我们。我娘没办法,那会子都离开陈家了,可还是硬着头皮回去求了太太。姑娘你那时不吃奶了,可太太听说我家的事还是收留了我们。


    那天她抱着你,就坐在长庆堂花厅的太师椅上,对我娘说‘姑娘大了,虽不吃奶也要有人照顾。我平日忙碌,多有看顾不到的地方,刘嫂嫂既奶了她一场,也是缘分,就还请嫂嫂继续费些心吧。家里如今也只有姑娘一个孩子,未免有些孤单,正好叫绣云丫头陪着姑娘玩。我一个深宅妇人,来往外院多有不便,正好叫大郎给我跑跑腿。嫂嫂和孩子们也不必签身契,好说不好听,没得耽误了孩子前程。等孩子们大些支应门庭,家里的难关自然就过了。’


    我一辈子都记得太太那天说的话!我娘搂着我两个给太太磕头,我抬头的时候看到姑娘你冲我娘张手要抱,我娘一下子就哭了,我也哭了,我们都想到我小妹了。她也没了,和我爹一起……  ”


    绣云泪流满面,一把抱住陈应,好像十年前寒冬的那日,和母亲一起接住粉团似的陈应。


    陈应愣愣地由绣云抱着,心脏像被人攥住,不能喘气。她眼神发直,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滚在衣襟上,迅疾打湿一片。


    “我们娘三个抱在一起哭,太太没有呵斥,还叫丫鬟们准备茶水点心,给我们打水净脸。姑娘胆子也大,不仅没被吓哭,还摇摇晃晃扑过来,拍着我娘说‘宝宝乖,不哭’。”


    回想起那个画面,绣云又哭又笑,她捧住陈应的脸,想为她拭泪:“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孩子呢!”


    陈应回过神来,自己拭了眼泪,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我太小,不大记得了,大约是奶娘这么哄过我,我见你们哭才会这么做。”


    绣云咬牙切齿:“太太、姑娘那么好,凭什么好人不顺遂!老爷和老太太苦苦相逼,太太五年里小产了三次,拼死拼活生下樱哥儿,身子也彻底坏了,樱哥儿还不到两岁她就没了。人尸骨未寒,老爷却转头欢欢喜喜做新郎了。他怎么能这么对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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