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天定的良缘》 第1章 惊闻 陈应又做梦了。 娘亲斜倚在床头,伸手去接丫鬟端来的碗,肩头披着的水红色外衫委委堆落。 那是娘亲最爱的颜色,此刻却衬得她的脸色比身上素白的中衣还要惨淡。 父亲坐在圆桌前说着什么,陈应听不清。娘亲似乎也没听清,只见她喝药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父亲,碗勺叮当作响。 她的手在抖。 小小一碗药,对久病的娘亲来说却太重了。 陈应盯着发抖的白瓷碗。 黑色药汁泛起涟漪撞进她眼里,撞得她头脑发晕。那白与黑在她眼前碰撞着不断放大,压在娘亲手上,叮当碎响尖锐刺耳,彷佛某种索命的催促。 “娘,阿棠来拿!”陈应双腿发软,仍扑上前去伸手欲接—— 抓了个空。 陈应一愣,才想起这是在做梦。 娘亲已经离世七年,自己无论如何都碰不到她了。 陈应立在娘亲床前,有些无措。她的耳边嗡嗡作响,父亲的聒噪和视而不见刺痛着她的心脏,多年抑而不发的怒火呼啸着从肺腑直窜头顶。她猛地回身瞪向垂首默立的丫鬟和喋喋不休的父亲,几欲呕血—— “来人!快来人!把碗拿走!你们都是死的吗?!你们都是死的吗——” 绣云送走兰嬷嬷,喜滋滋关上院门,脚步轻快地来到静思居的正房。 她心里琢磨着事,手上动作轻巧地推开门。还没进内室就听见自家姑娘的哭喊,她脸色骤变,三两步奔至床前挑开帐子,果然见到陈应满脸泪痕陷在梦中。 绣云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明白陈应多半是梦见了生母徐太太。 她一边利索挽起帐子一边轻声唤道:“姑娘——姑娘——快醒醒——该去给太夫人请安了。姑娘?” 这声音如平地惊雷,劈散陈应梦中的满腔愤怒。她从悲伤与怒火交织的桎梏中清醒,猛然坐起身,只觉喉头似有腥甜,心脏砰砰着好像要跃出胸口。 绣云吓了一跳,赶忙把陈应揽在怀里,一只手不住地摩挲她的后背,低声道:“是我说差了,姑娘别急,时辰还早着不急呢!是我的错,吓着姑娘了!” 陈应由绣云抱着伏在她怀里,半晌方才闷闷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卯正二刻。” 陈应有些惊讶,平时她卯正不到起床,给祖母袁老太太和继母王太太问过安后去松鹤堂陪曾祖母白太夫人用早膳,今日却迟了两刻钟。 她抬起头,只见绣云眨眨眼,笑道:“太太和老太太谴了人过来,说今日不必过去了,倒没说为什么。还是兰嬷嬷过来,说咱们家老太太、太太今日要去松鹤堂给太夫人请安,叫姑娘今日不必早起,巳正再过去松鹤堂也不迟——眼下时辰还早着呢!” 听到继母要陪祖母去松鹤堂,陈应恍然。这恐怕是又起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争端,要找辈分最高的长辈太夫人分说。 陈应也不想掺合他们的事,但又想起这几日曾祖母的亲外孙女——陈家的表姑太太边夫人要来看望她老人家,这贵客不知几时到,自家的糊涂人糊涂账若是撞上去,不免叫人看了笑话。 她心里更急了,不由道:“这怎么行,巳正才去请安也太不像样子了。况且老祖宗自从知道表姑母要来东州城,这些日子一直寝食难安,这一群人闹哄哄的,又一大早去搅扰她,松鹤堂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我要早些过去陪着她老人家。” 陈应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掀被子,绣云忙不迭按住,嗔道:“好姑娘!虽说已到了春日,可也要小心受风!你且缓着些吧!” 陈应悻悻,大眼睛一瞬不瞬望着绣云,波光粼粼。 绣云败下阵来,只好道:“老祖宗叫姑娘晚些过去,就是不想姑娘掺合进长辈们的纠纷里,姑娘何必辜负她老人家的心意呢!” 绣云轻点陈应的额头,有些嗔怪:“姑娘仔细梳洗打扮一番,用过早饭再过去也不迟。如此既承了她老人家的情,也不算失礼。” 陈应弯着眼连连点头,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目送绣云绕出屏风。 听到关门声,她紧绷的神经一松,身体软绵绵瘫倒下去,缩回锦被里。 蓬松、温暖,好像娘亲的怀抱。 “娘……娘……阿棠想你了……”陈应喃喃着闭上眼,脑中却再次浮现娘亲病骨支离却无人相帮的模样,忍不住又落下泪。 为什么……为什么…… 她抬手想要拂去颊上的泪,泪珠却越拂越多。陈应所性把脸埋在枕上,任思念流淌。半晌,情绪方才渐渐平复。她抚着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陈应起身下床绕过屏风,顾不得仪态连饮三杯冷茶,方觉胸中滞淤的火气消下了。 她要换衣裳,绣云却正好进来,身后跟个端着水的小丫鬟。 绣云只当没看到陈应红红的眼睛,一手接过她手中的衣裙,声音带着笑:“方才我忘了说,今早兰嬷嬷来,说大公子叫人回来递了话,昨儿在东州城接到表姑太太了,估摸今日晌午就到咱家了。” 她收起衣裙,语带笑意却又不容置疑:“姑娘既要见贵客,合该好好装扮,这家常的衣裙到底素净了些,我去开箱笼换件精致的。” “可算是来了,这下老祖宗能安心了。”陈应双手合十念了句佛,高兴之余不免又有些奇怪,“可是姐姐前日还说我与老祖宗亲近,家常衣衫更能显得和表姑姑亲厚不见外,怎么今日……” “哎呀,今日不同前日嘛!姑娘别管了,听我的准没错!”绣云眼角眉梢都是喜悦,神采飞扬,一边推着陈应一边对立在一旁的小丫鬟道,“织雪,快来服侍姑娘梳洗。” 织雪抿嘴一笑。 陈应回头看看绣云,按下了满腹疑惑,什么也没说,乖乖走过去由织雪服侍着净了面,用青盐擦了齿,漱了口。 织雪端着水出去,另一个小丫鬟搓着手进来,手脚麻利地开始给陈应挽发。 陈家在东州城清水县,东州城地处大盛北部,二月时节春风还不肯到,天寒浸浸的。丫鬟的手有些凉,触到皮肤时的感觉鲜明得让人禁不住打寒颤。 “裁霜,别梳那么复杂,素日的丫髻就很好。”陈应感觉脑后那双手的动作不似往常,头皮隐隐作痛。 “可是绣云姐姐说姑娘今日要戴那件金步摇,戴步摇得挽倾髻才好看呀。”裁霜嘻嘻笑,视线对上镜中陈应因为惊讶微微睁大的眼,手上动作不停。 “不行不行!我不戴!不年不节的,戴那沉甸甸的东西做什么……”陈应正要拒绝,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她一把按住裁霜的手转过身来,神情变得有些狐疑。 “姐姐——绣云姐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绣云正在箱笼里翻找衣裳,闻言一顿,转过身来笑道:“没有的事,我能瞒姑娘什么呢?” 那笑却有些勉强。 陈应心里更确定了。 “那你今日为什么特别高兴?”陈应反问,“况且见客的衣裳首饰前两日就定好了,虽然素净些,也是新做的,你怎么突然改主意让我换衣裳,还要戴我娘留下的金步摇?” “我就是想着……嗯……表姑太太从临州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舟车劳顿,姑娘打扮得漂亮些表姑太太看着也欢喜,就是表公子……” “什么表公子?”陈应立时听出不对劲。 绣云大惊,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心慌说漏了嘴,心里连连叫苦。 她觑着陈应的神情,咬了咬牙,给裁霜使了个眼色。 裁霜会意,忙转身出去,带上了明间的门。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应望着绣云,脸上没什么表情。 绣云想了想,拉着陈应在圆桌前坐下,犹犹豫豫道:“确实有一桩事,我也不知怎么说……这事原也不该与姑娘说,只是太太不在了,老爷又是个不管事的,三房如今的三位女主子水火不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长辈们不像是为姑娘做主的,倒像是……倒像是……” “倒像是要拿着我,看看怎么能卖个好价钱。是吧?”陈应看绣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开口,自己接过了话,“姐姐想说的,是我的亲事罢。” 寻常未出阁的女子提起婚姻之事多是害羞躲避,绣云也怕惊吓了陈应,故而遮遮掩掩。但又担心陈应一无所知被长辈随便安排,到时所嫁非人无可挽回。现在看到陈应面容沉静从容地说起这事,态度不闪不避,绣云大大松了一口气。 “是啊,就是姑娘的亲事。”绣云叹了口气,“长房和二房的几位姑娘都是十二三岁定下亲事,及笄就出嫁。三房子嗣单薄,姑娘还是太太生的长女,婚事更应该慎重。可是如今老爷不做主,王氏忙着生儿子连自己的亲闺女都管不上,老太太和姨奶奶就更不能指望,只求她们斗法别把姑娘牵扯进去就阿弥陀佛了!姑娘眼瞅着就要及笄,却连个相看的人都没有,岂不白白耽误了!”说到最后绣云有些激动。 大盛的风俗,女子多在及笄后出嫁,为了准备嫁妆等诸多事宜,一般十二三岁定下亲事。也有女孩子受宠,父母不舍其早嫁,会多留上一两年,但怎么也会在及笄前定下亲事。 陈应已经十四岁了,却从没人提过她的婚事,绣云不免有些着急。 陈应知道绣云只是担心自己的亲事,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但面上并不显,仍旧板着一张脸:“所以我的亲事同表姑母有什么关系?还有,表公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老祖宗!”提起表公子绣云又兴奋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她老人家想为姑娘和表姑太太的儿子做媒!” “什么?”陈应“噌”地一声站起来,“这怎么可能?!” 绣云有些不服气:“怎么不可能?姑娘你又漂亮又温柔,头脑还聪明,怎么配不上表公子了?” “不是说这个。”陈应蹙眉,神情凝重,忍不住来回踱步,“她老人家年近古稀,早已不管家里的事,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给我做媒,还是和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外曾外孙?” “嗯……是我,是我给兰嬷嬷提了一嘴,说姑娘至今没有相看过人家……”绣云心虚,不敢再看陈应。 “即便如此,清水县也有和陈家门当户对的人家,更远些还有东州城,老祖宗怎么会想到表公子?”陈应摇摇头,面色有些发白。 “陈家不过是偏安于东州城清水县的乡绅富户,三个房头早已分家,三房势弱,我只是个秀才的女儿。表姑母嫁的临州许氏却是世代官宦人家,她的独子前途如何自不必说。齐大非偶,这样的人家绝非我的良配。何况老祖宗就是再喜欢我,也得为表姑母和表公子考虑,人还没见到,她老人家怎么会想到这里?老祖宗从不是这样冒失的人!” 陈应想到陈家三个房头长辈们你来我往的算计,脸色铁青,“这消息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第2章 哭笑 “是……是兰嬷嬷……” 陈应霍然转身,神色冰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绣云服侍陈应七年,两人一向亲厚,还从没见过陈应如此惊怒。她心中惶恐,手脚发软,磕绊道:“我……不,奴婢,奴婢就跟兰嬷嬷提了提,说姑娘该相看人家了,别的什么也没说。姑娘别生气——”说着便“扑通”一声跪下。 “老祖宗说了什么奴婢也不知道。但是今早是嬷嬷过来传的话,她特别高兴地说,是表公子护送表姑太太来的东州城,表公子不仅年纪轻,有功名官身,还这样孝顺……说了一箩筐表公子的好话。奴婢想着,表公子是外男,兰嬷嬷这样谨慎持重的人特特在姑娘要相看人家的时候提起他,不就是说表公子可作良配……”说到后面,绣云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了下去。 竟然是这么一回事……陈应闭了闭眼,一时凝噎。 这沉默让绣云更加忐忑。 “姑娘……” 陈应脑中纷乱,但还是下意识携起绣云,替她掸了膝上尘土,将她摁在绣榻上,自己挨着坐下。 陈应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不自觉柔和下来:“绣云姐姐待我的心我都明白。你我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姐妹,我说私下里姐姐不必以奴婢自称是真心话,只要不叫外人抓到把柄,姐姐只管放松些便是。” 绣云一把抓住陈应的手,红了眼眶。 “姐姐。”陈应指尖微颤,回握住绣云的手,深吸一口气。 “姐姐安心,我未怪罪姐姐。”她的五官好像终于活了过来,眉目间的厉色退去。陈应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我的亲事确实不能再耽搁下去,求助老祖宗也好。兰嬷嬷是老祖宗身边最亲近的仆妇,姐姐递话给她也很合适,若是我来开口终究不好看。”她拍拍绣云的手,“姐姐思虑得很周全。” 绣云连连点头,又忿忿不平:“是啊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哪有让姑娘家自己开口张罗相看的!他们也太……” 陈应也跟着点点头,抬眼对上绣云泛着晶莹的目光。 “姐姐为我的心我都明白。就像我小时,娘亲辞世不足百日父亲就续弦了王太太,家中仆婢对我和阿樱多有轻怠。我七岁,阿樱才两岁,多亏了刘妈妈和姐姐不愿离开,一心维护我们姐弟,我们才能度过那段最难的日子。”说着声音哽咽。 绣云吸吸鼻子,眼泪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刘妈妈是陈应的乳娘,也是绣云的母亲,去世快两年了。 “如今三房是什么光景姐姐都知道。没有长辈为我拿主意,我们行事更需谨慎,姐姐说是不是?”陈应抽出帕子为绣云拭泪,神情更加温和,“我与姐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都要及笄了,可不是当年事事只能让乳娘和姐姐出头的小孩子,请老祖宗做主这样的事姐姐应该与我说,否则,万一老祖宗问起,我不知如何作答,她老人家若是因此而误会我们可如何是好?” “还有,兰嬷嬷不过随口说到表公子,也是人之常情,我们怎能妄加揣测呢?老祖宗她老人家有多看重表姑母姐姐都知道,表公子是表姑母的儿子,人还没到却传出与我议亲的消息,还是从我们这里传出来的,这让表姑母怎么想?老祖宗会怎么看我们?若是让外人知道,我还有活路吗?” “这……这……”绣云先是一愣,随后就慌起来。 老祖宗可是陈家现在辈分最高的人,是自家姑娘最大的倚仗,若是惹了她老人家不喜,那姑娘以后怎么办?这事要是传出去,姑娘的名节就毁了,陈家怎么可能容得下姑娘? 陈应看绣云明白了轻重,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自娘亲去世后绣云就和刘妈妈一起照顾自己,忠心耿耿尽职尽责自不必说,特别是刘妈妈病故后,绣云就像护崽的母兽,整个人都变得急躁而强势。 陈应一直想告诉她,不必害怕,自己已长大了。可是面对亲姐姐般的的绣云,陈应不敢轻易开口,怕伤了她一颗维护自己的心。 没想到今日误打误撞有了机会。 “这件事姐姐可还对谁说了?” 绣云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也是才刚知道。” “万幸万幸!姐姐,这件事万不可再与人说,世人苛刻女子名节,若是传出什么风声,我可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陈应拍拍绣云的手,如释重负,“姐姐给兰嬷嬷说了也好,老祖宗那里若是问起我的亲事,我就厚着脸皮请她老人家做主了。” 绣云后怕,眼泪止不住地流:“是我糊涂,差点害了姑娘……” 陈应也有些惴惴,但还是宽慰绣云道:“姐姐不是糊涂,是关心则乱。”想了想,又叮嘱道,“好姐姐,表姑母今日就到了,你可千万记住,不要再提表公子了!” 绣云连连点头。 话说开了,陈应松懈下来,回思这桩乌龙,不免又觉好笑,道,“这应当就是个误会。姐姐且细想,表姑母是老祖宗的亲外孙女,祖孙两个多年未见,如今她的儿子——老祖宗的亲外曾外孙陪着她千里迢迢来看望老祖宗,兰嬷嬷高兴不是很正常吗?她与你说起,不过是想与人分享这个喜悦,譬如我绣完了一方帕子,也会拿给姐姐叫姐姐夸我,都是一个道理。姐姐怎么会想到亲事上去?” “啊?是这样吗?”绣云脸一红,喃喃道,“真是我想多了?不是要将表公子说给姑娘吗?” 陈应失笑,倾身抱住绣云:“是姐姐疼我,才觉得我万般好,老祖宗合该事事为我着想。可是姐姐你想想,老祖宗是祖父、伯祖父们的嫡母而非生母。她老人家慈善宽和,对我们这些小辈视如己出,可对她来说,陈家三个房头的二十几口人,包括我,都只是名义上的亲人。” “她唯一亲生的女儿远嫁京城却英年早逝。女儿所生的也只一个外孙女,亦是远嫁,三十余年未见。如今世上仅剩的两位血亲千里迢迢而来,老祖宗此时哪有什么心思来管旁的事呢?” 陈应说起这些旧事也有些怅然,她叹了口气:“我们常去松鹤堂,老祖宗得知表姑母要来的消息有多欣喜激动,姐姐亲眼所见。” “姻缘之事本就急不得,我们何必在这个时候令她老人家忧心呢?” 绣云也明白过来,低下头,心里很是愧疚:“哎呀,我这脑子!这可真是……是我的错,这事原也急不得,是我昏了头。” “姐姐只是太在意我了!”陈应伏在绣云怀中,依恋地蹭了蹭,“不论怎么样,姐姐可不能再将表公子与我扯上关系了。她老人家对我多有庇护,我们不能牵扯她的亲人。” “不说了,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绣云爱怜地摸了摸陈应顺泽的乌发,一脸惆怅,“可是没了表公子,姑娘你的婚事怎么办呢?” “姐姐!”陈应故作羞恼地拍了绣云一下,“世上这么多男子,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我的良配呢?我们素未谋面,万一他容貌丑陋性情暴虐呢?万一他贪花好色是个猥琐小人呢?我怎么就非他嫁不出去了?!” “对不住表公子,多赖你成全我们姐妹情谊。”陈应捂着脸伏在绣云怀里,在心里双手合十连连致歉,“言语多有冒犯,是小女子之过。万望勿怪!万望勿怪!” 绣云见陈应好似气得脸都红了,哈哈笑着揉了揉她的脸,拉长了音调道:“是了是了,是我想多了!姑娘别生气嘛——奴婢给你赔不是啦——” 两个人嬉笑着闹做一团,春天的日光暖洋洋的,笼在两人身上,空气都好像变得轻盈愉悦。 半晌二人气喘吁吁分开,陈应整理着自己的衣裳慢慢平静下来,语气肯定:“姐姐,你放心,我的婚事不会耽误太久的。这件事也许不太顺利,最后的人选可能也不尽人意……但在婚事上折辱我对陈家有什么好处?他们要名声要脸面,不在意我,还能不在意他们自己吗?” 确实是这个理。 绣云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不无嘲讽道:“我倒把荣姐儿忘了。真拖上几年荣姐儿也大了,耽误了姑娘的婚事荣姐儿也会名声有损,外人可不管荣姐儿是王氏生的还是太太生的,只知道她是你妹妹!” “是啊。”陈应笑容淡淡,“况且还有长房和二房,真到那个地步,大伯母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哼,但愿吧!”绣云很是不屑,“他们可真是表姐妹,眼皮子一样的浅!” 陈应摇摇头,恢复一贯从容平和的表情:“世人对女子苛刻,我不能在亲事上主动,否则就是一个大把柄。我们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随机应变。” 绣云看着小大人似的陈应,第一次真切感觉到小姑娘长大了。记忆里噘着嘴要抱抱,会因为太太不许吃糖就委屈得大哭的娃娃,是怎么长成如今这般无悲无喜谈论自己婚事的少女的呢? 陈应从容镇定的面孔和绣云脑中另一张温柔的脸慢慢重合。她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姑娘,你真的长大了。若是太太还在,不知会多高兴。” 绣云知道陈应想起母亲就会难过,很少主动说徐太太,每次不过话赶着话提起。但今天似乎是因为看到陈应的变化,她突然回忆起来。 “太太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那年我爹没了,我八岁,我哥十岁,亲戚们为了占我们家的田要逼死我们。我娘没办法,那会子都离开陈家了,可还是硬着头皮回去求了太太。姑娘你那时不吃奶了,可太太听说我家的事还是收留了我们。 那天她抱着你,就坐在长庆堂花厅的太师椅上,对我娘说‘姑娘大了,虽不吃奶也要有人照顾。我平日忙碌,多有看顾不到的地方,刘嫂嫂既奶了她一场,也是缘分,就还请嫂嫂继续费些心吧。家里如今也只有姑娘一个孩子,未免有些孤单,正好叫绣云丫头陪着姑娘玩。我一个深宅妇人,来往外院多有不便,正好叫大郎给我跑跑腿。嫂嫂和孩子们也不必签身契,好说不好听,没得耽误了孩子前程。等孩子们大些支应门庭,家里的难关自然就过了。’ 我一辈子都记得太太那天说的话!我娘搂着我两个给太太磕头,我抬头的时候看到姑娘你冲我娘张手要抱,我娘一下子就哭了,我也哭了,我们都想到我小妹了。她也没了,和我爹一起…… ” 绣云泪流满面,一把抱住陈应,好像十年前寒冬的那日,和母亲一起接住粉团似的陈应。 陈应愣愣地由绣云抱着,心脏像被人攥住,不能喘气。她眼神发直,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滚在衣襟上,迅疾打湿一片。 “我们娘三个抱在一起哭,太太没有呵斥,还叫丫鬟们准备茶水点心,给我们打水净脸。姑娘胆子也大,不仅没被吓哭,还摇摇晃晃扑过来,拍着我娘说‘宝宝乖,不哭’。” 回想起那个画面,绣云又哭又笑,她捧住陈应的脸,想为她拭泪:“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孩子呢!” 陈应回过神来,自己拭了眼泪,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我太小,不大记得了,大约是奶娘这么哄过我,我见你们哭才会这么做。” 绣云咬牙切齿:“太太、姑娘那么好,凭什么好人不顺遂!老爷和老太太苦苦相逼,太太五年里小产了三次,拼死拼活生下樱哥儿,身子也彻底坏了,樱哥儿还不到两岁她就没了。人尸骨未寒,老爷却转头欢欢喜喜做新郎了。他怎么能这么对太太?!” 第3章 亲事 提起父亲,陈应陡然清醒。 明明站在春光里,四肢百骸却都凝滞了。万千情绪如潮水般退却,她声音颤栗。 “是啊,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娘?娘亲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孝敬长辈,主持中馈,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从不干涉他狎妓纳妾……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摧折我娘。后来,我发觉,他待所有女子都是如此。我娘也好,王太太也罢,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姐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他强迫娘亲生儿子,现在也这么对王太太,对待他后宅的每一个女人。他好像很在意子嗣,却对阿樱不管不问,许哥儿、萱哥儿夭折了也没误他寻欢作乐……他在意的是子嗣吗?” “我有时想,娘亲,怎么不是解脱了呢?” 也许是梦中母亲孱弱无助的模样太令人心痛,陈应的面孔变得冷漠而扭曲。她怒目切齿:“娘亲不用受这种折磨,姐姐,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姑娘……”绣云松开陈应后退两步,惊得眼泪都顾不上擦。她望着陈应冰冷的神色,喃喃着说不出话。 “姐姐,我没事。”陈应感受到绣云的无措,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安抚道,“我只是想告诉姐姐,我都明白的。娘亲的处境,我的处境,我都明白。不论以后如何,我会努力过好日子的。” “姑娘……” “我长大了啊。”陈应用力抱住绣云,“我们一定会安好的。” 绣云觉得这话好像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没出声,只是用手轻轻抚着陈应的后背,一下一下,似要将所有悲伤拂去。 一时无言,二人各自平静心绪。 陈应松开绣云,哭过后嗓音还有些哑,她此时才自觉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时候不早了,咱们收拾收拾去松鹤堂吧。” 绣云松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转身出门去叫小丫鬟过来服侍陈应重新梳洗。 经了这一遭,绣云让陈应盛装打扮见客的心思自然也没了,三人服侍陈应换好家常衣裳首饰。陈应也无心早膳,由绣云陪着去松鹤堂。 “四姑娘来啦!” 陈应才进院门,服侍老祖宗白太夫人的丫鬟春花就远远迎上来行了个礼,笑嘻嘻道:“姑娘来得可巧,吴记的点心刚送来,姑娘随奴婢到茶房歇歇脚尝一尝吧。” 春花眨眨眼,手悄悄指了指正房。 陈应心下了然,自己还是来早了,祖母和继母恐怕还没走。 她嘴上道:“只有点心可不行,可不能少了好茶。”脚步从善如流进到茶房。 茶房里,松鹤堂的大丫鬟秋月正在沏茶。 陈应进了屋就迫不及待开口:“秋月姐姐,老祖宗精神可好?表姑母今日几时到?” 秋月笑着给陈应行了礼,一面给陈应奉茶,一面道:“老祖宗这几日睡得不大好,昨个得了信儿更是激动,今天早早就醒了。” 春花自斗柜里拿出一个红漆攒盒放到陈应面前,闻言忿忿道:“原是要劝她老人家再歇一会子,偏那两个一大早就来了,关上门叽咕这半日也不走……” “春花!” 秋月厉声喝止,春花一惊,方想起“那两个”正是陈应的祖母和继母,自知失言,不由得讪讪。 秋月赶忙拉着春花赔礼道歉。陈应也觉得难为情,摁住要发怒的绣云,红着脸道:“这原是我们家老太太、太太欠考虑,到不怪姐姐们。姐姐们知道二位长辈来所为何事吗?” 秋月正要说话,只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她不好意思地冲陈应福身,又瞪春花一眼,转身掀帘出去。 春花吐了吐舌头,也有些不好意思:“奴婢不知道,屋里只留了兰嬷嬷,我姐姐也只送茶时才进去。”又推了推桌上的攒盒笑道,“姑娘尝尝这个,为了招待表姑太太特地订的。” 攒盒打开,中间是松子糖,外圈整齐码着百果糕、马蹄糕、玉带糕、金丝饼、芙蓉酥、杏仁酥。大红的盒子衬着或雪白或金黄的点心,煞是好看。 陈应没用早膳,此时也觉得有些饿了,谢过春花便就着热茶吃起点心。 春花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碟子,笑嘻嘻对绣云道:“还有绣云姐姐最喜欢的萝卜饼。” 绣云斜了她一眼,春花恍若未觉,仍嬉皮笑脸拉着绣云的袖子哼哼告饶。绣云恨恨地拿指头戳戳她的额头,无奈地捡一块饼吃了。 这时正屋那边传来一阵喧哗,春花甩了绣云衣袖跳到门边,将帘栊掀起一条缝向外瞧,正看到秋月引着袁老太太和四太太往外走。 她回身笑嘻嘻道:“奴婢去给老祖宗通报姑娘来啦!” 随即闪身而出。 陈应笑着起身,绣云上前帮她整理衣饰,忍不住抱怨:“春花也太跳脱了些,明明是秋月姐姐的亲妹妹,却一点儿也不像她。” 陈应不甚在意地摇摇头:“个人性情不同罢了。原是咱们相熟她才没顾忌,况又没说错。”她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咱们也别耽搁,去瞧瞧老祖宗吧。” 二人出了茶房,沿着庑廊走到正屋门前,掀帘而入。 屋里静悄悄的,陈家的老祖宗、陈应的曾祖母白太夫人正阖目歪在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 一个四五十岁,衣着体面的妇人立在她身边,正动作轻柔地给她通头。 陈应示意绣云不必跟着,自己轻手轻脚进去。 兰嬷嬷瞧见她不由得笑了。待要行礼,陈应忙摇手阻拦。她挨到兰嬷嬷身边便要接过梳篦,却被人一把握住了手。 “你这孩子,手这样凉,怎么不用手炉?” 白太夫人已睁了眼,颇不赞同:“天寒地冻的,着了风寒可别哭鼻子。” 陈应回握住白太夫人的手,心中温暖,声音不由得也软了,“方才走得急忘了拿,一路过来到也没觉得冷。”又道,“您要不要躺下歇会?我给您通通头,您也松快些。” “不用,不用,我歪一会子就好了。” 白太夫人拉着陈应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 将要过十五岁生辰的小姑娘,亭亭立在窗边,如花般含苞待放。春光笼在她身上,乌黑的头发衬着粉白的面孔,在晨曦中微微发亮。眉如远山,不扫而黛;唇似琼樱,不点而朱。 是个漂亮孩子。 白太夫人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不能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啊…… 陈应本就为清早的乌龙愧疚,此刻被白太夫人颇为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更是惊疑不定。她微红了脸犹疑道:“老祖宗,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白太夫人看着眼前忐忑不安的小姑娘,想起她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目光不由变得温软。 “没有。阿棠,你很漂亮。”她抚着陈应的头想了半晌,最后只是无力地感慨道:“我老了,成了不合时宜的老太婆。” 陈应讶异,继而笑着摇头:“才没有呢!” 她募地想起方才离开的祖母和继母,想起春花说她们关起门和老祖宗说了半日的话,心里有些不安,“您怎么会这样想?是……是祖母和太太说什么了吗?” 见白太夫人不说话,陈应有些急了:“若是两位长辈冒犯了您,我代她们赔不是。您知道的,我祖母性子急,太太偶有冒失,但她们没有坏心。” 陈应无措地抓着白太夫人的手,哀哀地望着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白太夫人更觉不忍,她拍拍陈应的手,不甚在意:“我是长辈,她们能冒犯我什么?” “她们的坏心好心能奈我何?倒是你,你的前途攥在他们手里。你为难,为什么不与我说?” 陈应一愣,不禁向一旁的兰嬷嬷瞧去,嬷嬷一脸歉意摇摇头。白太夫人见了竖起眉来。 “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兰嬷嬷歉疚地看了陈应一眼,低下头回道:“绣云丫头前两天与我说过四姑娘的亲事,只是我瞧着您近些日子精神不大好,想着过两天再与您说。没想到袁老太太和四太太会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事……” 陈应看看兰嬷嬷又看看白太夫人,惊得忘了礼数,结结巴巴道:“她们来,是……是为了我的亲事?” “可不是!难为他们想得起来!”白太夫人冷笑,一掌拍在迎枕上怒道,“一个两个算盘打得倒响!那样的人家,也亏他们说得出口,自己的脸面也不要!” “您小心身子。”兰嬷嬷“扑通”跪下,“都是奴婢的不是。 陈应见白太夫人如此也不由惴惴,一时语塞。 白太夫人摆摆手:“起来起来,别来这个。你能比我小几岁?动不动就跪来跪去,我听着腿疼。”一面对陈应道,“阿棠还不搀你嬷嬷起来。” 陈应忙去扶兰嬷嬷起身,只听白太夫人叹了口气,颇为疲惫地道:“这事怪我。我想着阿棠还小,慢慢地寻好人家,有什么可急的呢?” 她携了陈应的手在身边坐下,正色道:“阿棠,你的亲事你是怎么想的呢?” 第4章 见客 “你不要害羞,同我说说你的想法。这是你一辈子的事。我若能为你做主就做主,也算是你我的缘分。” 见陈应惊得睁大了眼,她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姐妹们都有父母、祖父母做主,定的亲事也还算般配,我也不去插手他们的家事。只是你,你到底在我跟前长大。从前我不说是想着多留你两年,不想让他们有了别的主意。我怎么能让那些扶不上墙的东西把你推进火坑里?” 陈应一向知晓自己的这位曾祖母性情与旁人不同,却也想不到今日能听到这样一番话,她惊得说不出话。 白太夫人看她愣愣地“这……这……”了半晌,不由笑起来,她拍拍陈应的头,目光慈爱:“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你会藏拙,这很好。但一味藏拙可不行,你的日子要攥在自己手里。” 她说着起身往外走,兰嬷嬷回过神来忙去搀扶。白太夫人似又想起什么,回头笑眯眯道:“你想好了告诉我,若有中意的人选也只管和我说,不要落人把柄,我会给你做主的。” 陈应的脸瞬间红了,讷讷说不出话。白太夫人扶着兰嬷嬷的手,笑着往内室去了。 这边陈应心乱如麻不知所措,那边内室里,兰嬷嬷也心惊肉跳,涨红了脸不赞同道:“您怎么跟四姑娘说这些,您也不怕吓着小孩子!” 白太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我安分守己了一辈子,嘉儿也是规规矩矩,我们落着什么了?为着老东西一句酒后戏言,三十五年前,我不得不送嘉儿去那个火坑,她才十四岁!她十五岁生下阿颂,二十几岁就没了,怎知不是年幼生育伤了身子之过?我只这么一个女儿,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多少年来想起这事我的心都滴血,恨不得替她去死!”说着不禁滚下泪来。 “我年轻,一个孝字压上来,我护不住女儿。我现在一把老骨头了,还不能给曾孙女的婚事做主吗?” 兰嬷嬷也红了眼圈,又怕白太夫人伤心太过,不由道:“快别这样说,嘉小姐泉下有知,也不想您伤了自己的身子。您可要保重身体。” “我的身体我有数。”白太夫人冷静下来,接过帕子拭泪:“方才袁氏说的你都听见了,那是什么人家?这孩子陪了我几年,我怎么忍心她一辈子填在袁氏手里?!” 兰嬷嬷也很瞧不上袁老太太的行径,但还勉强道:“这……话虽这样说,也未必能成,不过是袁老太太的想头。不然也不会巴巴地来找您。” “我没做过恶婆婆,也不爱管他们各家的事,她就以为我是个傻子!”白太夫人冷笑。 兰嬷嬷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再劝,庆幸道:“她们不防说给咱们也好,要是两家开始过礼咱们才知道,要阻也不好阻了。” “哼,想我替她出头,做梦呢!” “只是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撺掇四姑娘与人私相授受……要是出了事怎么办?”兰嬷嬷一边服侍白太夫人重新梳妆,一边劝道:“您可不能这样冒失。” “阿棠九岁就能看明白事,还能找到这里让我庇护。这几年在我们跟前长大,你冷眼瞧着,她行事可有不妥?” “阿茵。”白太夫人对镜理好衣襟袖口,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疲倦,“我老了。安分随时了一辈子也就这样。阿棠还年轻,何不帮帮她去试另一条路呢?” “也许,她比咱们有福气。” 兰嬷嬷愣住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忽听外面一阵吵嚷,春花像被风卷进了屋子,声音飘进众人耳朵里:“表姑太太到啦!表姑太太到啦!” 白太夫人闻言神色一变,立刻往外走,脚下不妨就是一个趔趄,唬得兰嬷嬷一跳,赶忙扶上来。 才到屋门口,便瞧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子穿过中庭。 白太夫人的视线模糊了。 那女子走到阶前“扑通”一声在跪下,未语泪先流:“不肖外孙女颂拜见外祖母。” 话音未落,伏地叩首。 陈应在屋里听到春花的声音,也顾不上害羞忙忙地出来,见此情景,知道这位就是表姑母边夫人。 她赶忙上前搀住还欲再拜的女子,道:“姑母请起,地上冷,咱们到屋里说话。”说着看向白太夫人。 太夫人满脸是泪站立不住,歪在兰嬷嬷身上,听见陈应的声音便伸手蹒跚上前,口中只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快起来,让我瞧瞧,让我瞧瞧……”说着搂住边夫人大哭起来。 边夫人也哭个不住,周围人忙上来解劝搀扶,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正屋。 白太夫人抓着边夫人的手不放,要她坐在自己身边,边夫人却道:“礼不可废,请容孩儿拜见。” 太夫人不耐礼数,正要说话,兰嬷嬷捏捏她的手笑道:“知道您老人家心疼小辈,只是颂小姐大老远来,您让她全了礼数也是让她安心。”说着给秋月使了个眼色,秋月忙在地上放了个坐褥。 白太夫人拭泪受了礼,只听边夫人又道:“母亲早逝,不能在您身边尽孝是她毕生憾事。她临终前念念不忘让我代她给您磕头,我迟了这些年,终于能了却母亲心愿。”说着又拜下去。 白太夫人听到这话心痛不已,一把抱住边夫人,祖孙两个痛哭不止。 陈应站在一旁劝解,也觉心酸不已,不觉落下泪来。她默默拭泪,抬头看到绣云在门边冲她使眼色。 此时丫鬟婆子都围在白太夫人和边夫人身边宽慰,陈应默默挪到门边走出去,只见春花等在廊下。 春花悄声道:“大公子的小厮等着回话呢,我也不敢禀,姑娘要不听听他说什么好打发他?” 陈应回头看了眼哭声不绝的屋子,点了点头,带着绣云走到垂花门前的甬道上。 春花带了个小厮过来,果然是大堂兄陈相的随身小厮长乐。 长乐给陈应请了安,笑嘻嘻道:“我们公子遣小的来问问,许大人什么时候来拜见老祖宗合适?” “许大人?” 陈应一时没反应过来,长乐解释道:“就是表姑太太的儿子,临州许氏的公子。老爷不在家,我们公子正陪许大人在外书房坐着。姑娘知道,我们公子最不耐烦这些的。” 陈应恍然,这才记起这位贵客。 她想了想,道:“老祖宗伤心哭了几回,眼下还没劝解住,恐怕还得等会子。你去回大哥哥,请他好生待客。这边妥当了,立刻会有人去请。” 长乐笑着应了便要走,陈应叫住又问道:“表姑太太和表公子到咱家的事知会各房了没有?” “才刚遣人去说了。原说午后才到,表姑太太着急一路催着马车,进门等不及通报就催着我带路进来了。公子陪着客也走不开,才刚腾出功夫来派人去各房说了,不想姑娘先在这里了。” 陈应点点头,笑道:“这就是了。请大哥哥耐烦耐烦吧,二哥不在家,二伯祖父是长辈也不好惊动,弟弟们又小,只得他受累应承一会子。” 长乐嘿嘿一笑,应声走了。 陈应悄悄叮嘱绣云:“你去,也再叫个人,快些去请三姐姐五妹妹来见客。”略一犹豫,又道,“你再家去瞧瞧,看太太那边是什么光景,若没动静,催着些快来。不要忘了荣姐儿。” 见绣云还要说什么,陈应只说“快去”,自己转回正屋。 白太夫人和边夫人眼圈虽红着,人已平静下来,收拾了妆发衣裳,正挨坐在炕上说话。 陈应瞧去,见边夫人身着月白色暗回纹绸袄,素白长裙,圆髻上只用白玉、珍珠首饰,素雅清淡非常。恍惚想起表姑父好像已去世两年,只是不知道表姑母尚在孝期远道而来有什么缘故…… 陈应脑中纷乱,白太夫人见陈应进来,指了她笑道:“这是三房的大姑娘,姐妹中行四,叫阿棠。有她时常在我这里走动,也不算寂寞。” 陈应忙给边夫人行礼问安,边夫人含笑拉起陈应,看了又看,抬手将头上一根珠簪拔下来插在陈应头上:“好孩子,多谢你代我孝敬外祖母,这个戴着玩吧。” 陈应只觉得眼前流光一闪,头一沉,想起方才匆忙一瞥看见的首饰——低调含蓄但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她忙要拒绝,只听秋月进来回道:“二太太来了。” 白太夫人含笑点头,对边夫人道:“是长房老二的媳妇杨氏,老二比你小一岁,这是你弟媳。” 说着杨二太太人已进来,见了边夫人便满口“姐姐”亲热异常,不像是来认从没见过的隔了一层的大姑姐,倒像是见了亲姐妹一般。 陈应听见杨二太太尖利的嗓音便自觉退到一旁,此时已被挤去角落里了。 陈应低着头,余光一片金红。她抬眼悄悄看过去,只见杨二太太身穿枣红色八宝纹妆花缎子袄,秋香色马面裙,红光满面,笑得眼挤成两条缝,头上金银宝石晃得人眼花缭乱。 陈应眼晕,只觉得闷塞异常。又想起方才长乐的话,不好让贵客一直等着,偏边太太也没提起这事,只好自己悄悄挨近白太夫人道:“大哥哥说还有位许大人等着拜见您呢!” 一语提醒了白太夫人,她“哎哟”一声连连拍大腿:“是我忘了这孩子。”又嗔着边夫人道,“见了你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你怎么没带他一起进来?也不提醒我!叫这孩子一直等着!”说着便催促兰嬷嬷快去请人。 边夫人好像也才想起儿子,笑道: “是我着急,等不及通报就进来了。劭儿大了,怎好跟着擅闯内宅?这会子见了您也没顾上他。”又转向陈应道,“多亏了阿棠提醒。” 陈应笑着便要告退回避。 只听一声尖利的“哎呦”,杨二太太好像这时才看见陈应:“阿棠也在这里,我竟没瞧见!”双眼上下一扫,立刻盯住了陈应头上镶着珍珠的白玉簪。她笑容一僵,脸好像都扭曲了,“你来拜见姑母,怎么不叫你三姐姐、五妹妹,自己就来了?” 无存稿签约,这是签约后第1次更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第1个读者[星星眼] 写作很难,比我想象的难多了? 要坚持,女宝们不能只存在于我的想象里,要坚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见客 第5章 手足 陈应只觉那目光好似要烧了她,她垂目避开视线,语气恭敬:“我巳初来看老祖宗,正碰见姑母来家,有幸第一个拜见姑母。” 顿了顿,抬起头含笑对杨二太太道:“方才大哥哥说早已遣了人告知各房姑母已到,我想着三姐姐五妹妹都是长房的姑娘,肯定会随着二伯母您一起过来,就没有多事。二伯母怎么没带了她们来?” “你!”杨二太太一听这话立时横眉竖目,却听白太夫人不耐道:“杨氏,你去叫人把姑娘们都叫来见过姑姑,过会儿阿颂还要去拜见你婆婆,不要耽误了事。” 杨二太太听见提起婆婆立时熄了火,忙拉过丫鬟到一旁吩咐。 陈应望过去,只见边夫人笑着对她点点头,旁边老祖宗脸上犹有愠怒摆了摆手。 她抿嘴忍下笑意,行过礼便要避去茶房。 还未出门,便听见春花高声回“表公子到”,陈应迎面看见两个高大的身影阔步而来,迎着光瞧不真切。 她此时身在明间避无可避,又不好退回宴息室,只好退到东次间隔扇门边。 陈相走在前面,目不斜视为来人引路,见了陈应也只是略一颔首。 陈应想起这位大堂兄的性情,低头忍下笑意,没注意到紧随陈相的男子视线落在她头上,微微眯起了眼。 陈应等二人进了西边宴息室方才松了口气,走出门也不敢走远,在院中怔怔站着。 屋内一片喧哗,屋外寒风阵阵,陈应此刻却觉得心里热热的。 真是到春日了! 身后“吱呀”一声,陈应回头,见是杨二太太带着丫鬟婆子出来。 她脚下生风往外走,见了陈应也只“哼”一声没有停留。 陈应讶然,想到二伯母素日的脾性,不免有些奇怪。只见大堂兄陈相也转出来,陈应忙行礼问好。 “今日可劳动大哥哥了,不想是大哥哥去东州城接了表姑母来。又是赶路又是待客,大哥哥且松快松快去吧!” 陈相展颜一笑,神采飞扬:“还是阿棠知道心疼人!这差事实在拘束得紧,我最不惯这些的,偏阿灿上学去了,家里没个能挑梁的人,免不得我跑一趟!”又道,“阿樱也不小了,你也别忒娇惯了他,下回这样的事可得他来跑腿。” 陈应撑不住笑:“可不得大哥哥挑大梁么!满屋子女眷老少,出不得门迈不得步,只等大哥哥受些辛苦体贴我们了。阿樱也要过九岁生辰了,大哥哥不嫌弃他聒噪絮烦就带他去见识见识。” “那就多谢四妹妹了,我可有了帮手!”陈相走近作揖还礼,苦笑道,“还有一事要求妹妹。” “我方才进屋,瞧见我娘穿红着绿珠翠环绕就知道不妥,两位贵客还在孝期,我娘不免又得罪表姑母,惹老祖宗生气。还请妹妹代为转圜一二。” “她素喜奢华衣饰,着急过来见客行事不周,并不是故意冲撞。”说着一揖到底,“我娘有些左性,若是哪里得罪了妹妹,我也替她赔不是。” 陈应忙忙偏过身避开,笑道:“大哥哥言重了,二伯母是长辈,岂有‘得罪’我之说?”又道,“老祖宗对待晚辈们一向宽厚不拘小节,今日高兴,方才并没有说什么,想来没甚妨碍。大哥哥不必忧虑。” 陈相苦笑着摇摇头,瞧见陈应身后来人,转而说道:“我先家去瞧瞧,一会人出来还有的忙。阿棠你也别在这风地里站着了,同阿析、阿校去吃杯热茶说说话吧。”说着对来人点点头,一径走了。 陈应转身,见五堂妹陈校挽着三堂姐陈析的手臂站在门口,见了她,两人忙忙走上来,陈析见四下无人,拉住陈应的手小声道:“多谢四妹妹提醒。” 陈校张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四姐姐瞧瞧,我的新衣裳好看吗?” 没等陈应说话,又摇着陈应的胳膊连珠炮似地问:“姐姐可瞧见表姑母了吗?听说表姑母有四品恭人的诰命,诰命夫人是什么样?可气派吗?” “你松手,我眼晕得很!”陈应反手抓住陈校的袖子,又拉了陈析,三人手拉手进了茶房。 跟来的丫鬟忙煮茶摆点心,陈校挤在陈应身上唧唧喳喳。 “你别猴在我身上!你一会见了就知道气不气派了。晃我也没用,老实些儿坐着罢。” 陈析犹豫不安:“来的路上碰见了二婶婶,她急匆匆走了。我瞧她脸色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应知道这位父母双亡的堂姐要在二伯母手里讨生活,一向谨小慎微,怕她多心,赶忙安慰道:“没事,方才大哥哥带许家的表公子进来拜见老祖宗,遇见了二伯母。想来是他们母子说了什么,二伯母才急匆匆走了,不干咱们的事。” 陈析点点头,沉默不语,手指却不住搅着帕子。 陈校却眼睛一亮,声音难掩兴奋:“好姐姐,你见到许家表哥了?他是什么样子?听说年纪轻轻就是将军了?果真么?” 陈应斜了她一眼,把她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扒开:“你从哪‘听说’这么多?” 陈校一噎,抱得陈应更紧了,觑着陈应脸色“嘿嘿”笑:“就是听说的呀,大家都在传嘛!四姐姐肯定也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呀!哎?!少掰扯我。”陈应扭扭身子,没挣脱陈校,佯装生了气,“快些松手,你瞧瞧我这衣裳,你这么拉扯还怎么见客?” 陈校忙松了手,殷勤地帮陈应整理衣裳,突然惊呼:“好漂亮的簪子!这……这是和田玉吗?这珍珠有莲子米那么大了吧?这得值多少钱啊?四姐姐!你几时得了这样的首饰?”说着上手便要摸。 陈析闻言也看了过来,目光落在陈应发髻上,眼中闪过惊艳。 陈应偏头避开陈校的手,只觉头大如斗。 陈应并不知道边夫人赠送的是哪一件首饰,方才听杨二太太的酸言酸语也并没当一回事,只道她素来如此,眼下听陈校形容,知道这根簪子恐怕远比自己想象的贵重。 陈应更觉得不安,便要抬手取下来。忽然面前一凉,只见春花掀了帘栊探头笑道:“老祖宗叫姑娘们进去见客呢。” 顾不上别的了,三人只好互相整理了衣饰,一起来到松鹤堂正屋的宴息室。 屋子里白太夫人坐在上首,正和坐在旁边圈椅里的男子说话。 边夫人坐在她身边,兰嬷嬷、秋月和跟着边夫人的丫鬟婆子都面带喜色。 陈应三人给两位长辈行了礼,白太夫人指了陈析对边夫人道:“这是长房你大表哥的女儿,姐妹中排行第三。他们两口子早逝,这孩子跟着你大舅母过活。” 又指了陈校道:“这是你二表弟家的二姑娘,姐妹中行五。她姐姐排老二,已嫁了人。” “二房你三表弟的女儿是她们姊妹中的老大,也出嫁了,改日再见吧。” “还有个小丫头……” 陈应着急。 让绣云去催继母王太太,这都大半个时辰了也没见人影。三房就自己家这一支,拖拖沓沓很体面么? 「 她心里烦躁,面上也不能带出来,见白太夫人皱起了眉,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我们家小六跟着太太呢,想是太太有什么事牵绊住了。” 边夫人已经受了陈析、陈校的礼,又给两人一人一个封红做见面礼,闻言笑着说:“不要紧,晚些时候再见就是了。”又指着屋里唯一的男子道,“这是我的儿子许劭,比你们兄弟姊妹都大些,你们只叫表哥就是了。” “他原该避让你们的,只是我想着,我要在这里住些时日,彼此难免碰面,也要叫你们表兄妹认认脸,免得惊吓到你们。” 三人忙给许劭行礼,许劭起身含笑回礼。 说是认脸,谨慎持重且已经定下亲事,即将出嫁的陈析不过飞快梭了一眼许劭,就退到一边默默不语。 陈校胆子大,真个大喇喇地拿眼上下打量许劭。 只见面前的男子身材高大,面容白皙,五官英俊,双眼尤其明亮有神。对上那似笑非笑的目光,陈校不觉红了脸,低下了头,本能拉住陈应往她身后缩去。 “四姐姐……” 陈应只觉头痛。 今早无缘无故编排了这位许大人一通,本就心里愧疚。忙起来忘了这事倒好,现在面对本尊的灼灼目光,只觉得莫名矮了一截。 陈应一直低头回避对面的人,出神时不防被陈校拉扯,身子一歪,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 惊呼声四起,许劭迅即抓住身后的圈椅往前一甩,椅背稳而轻巧抵住陈应的腰。 “表妹小心!” 白太夫人和边夫人“噌”地站了起来,丫鬟婆子们伸手来扶,陈应忙抓了秋月的手站好,稳了稳心神,这才有些后怕又窘迫地抬起头。 入目是挺拔清癯却不单薄的身形,一身不知什么料子的素色道袍,暗纹随着光影若隐若现,碧水青的绸带勒出劲瘦的腰。银冠束发,以青玉簪之,眉锋眼利,唇红齿白。 说错了。 是位仪容不凡的贵公子。 以后再也不在背后说人了……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陈应视线迅速划过许劭,屈膝行礼:“多谢许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