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又做梦了。
娘亲斜倚在床头,伸手去接丫鬟端来的碗,肩头披着的水红色外衫委委堆落。
那是娘亲最爱的颜色,此刻却衬得她的脸色比身上素白的中衣还要惨淡。
父亲坐在圆桌前说着什么,陈应听不清。娘亲似乎也没听清,只见她喝药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父亲,碗勺叮当作响。
她的手在抖。
小小一碗药,对久病的娘亲来说却太重了。
陈应盯着发抖的白瓷碗。
黑色药汁泛起涟漪撞进她眼里,撞得她头脑发晕。那白与黑在她眼前碰撞着不断放大,压在娘亲手上,叮当碎响尖锐刺耳,彷佛某种索命的催促。
“娘,阿棠来拿!”陈应双腿发软,仍扑上前去伸手欲接——
抓了个空。
陈应一愣,才想起这是在做梦。
娘亲已经离世七年,自己无论如何都碰不到她了。
陈应立在娘亲床前,有些无措。她的耳边嗡嗡作响,父亲的聒噪和视而不见刺痛着她的心脏,多年抑而不发的怒火呼啸着从肺腑直窜头顶。她猛地回身瞪向垂首默立的丫鬟和喋喋不休的父亲,几欲呕血——
“来人!快来人!把碗拿走!你们都是死的吗?!你们都是死的吗——”
绣云送走兰嬷嬷,喜滋滋关上院门,脚步轻快地来到静思居的正房。
她心里琢磨着事,手上动作轻巧地推开门。还没进内室就听见自家姑娘的哭喊,她脸色骤变,三两步奔至床前挑开帐子,果然见到陈应满脸泪痕陷在梦中。
绣云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明白陈应多半是梦见了生母徐太太。
她一边利索挽起帐子一边轻声唤道:“姑娘——姑娘——快醒醒——该去给太夫人请安了。姑娘?”
这声音如平地惊雷,劈散陈应梦中的满腔愤怒。她从悲伤与怒火交织的桎梏中清醒,猛然坐起身,只觉喉头似有腥甜,心脏砰砰着好像要跃出胸口。
绣云吓了一跳,赶忙把陈应揽在怀里,一只手不住地摩挲她的后背,低声道:“是我说差了,姑娘别急,时辰还早着不急呢!是我的错,吓着姑娘了!”
陈应由绣云抱着伏在她怀里,半晌方才闷闷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卯正二刻。”
陈应有些惊讶,平时她卯正不到起床,给祖母袁老太太和继母王太太问过安后去松鹤堂陪曾祖母白太夫人用早膳,今日却迟了两刻钟。
她抬起头,只见绣云眨眨眼,笑道:“太太和老太太谴了人过来,说今日不必过去了,倒没说为什么。还是兰嬷嬷过来,说咱们家老太太、太太今日要去松鹤堂给太夫人请安,叫姑娘今日不必早起,巳正再过去松鹤堂也不迟——眼下时辰还早着呢!”
听到继母要陪祖母去松鹤堂,陈应恍然。这恐怕是又起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争端,要找辈分最高的长辈太夫人分说。
陈应也不想掺合他们的事,但又想起这几日曾祖母的亲外孙女——陈家的表姑太太边夫人要来看望她老人家,这贵客不知几时到,自家的糊涂人糊涂账若是撞上去,不免叫人看了笑话。
她心里更急了,不由道:“这怎么行,巳正才去请安也太不像样子了。况且老祖宗自从知道表姑母要来东州城,这些日子一直寝食难安,这一群人闹哄哄的,又一大早去搅扰她,松鹤堂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我要早些过去陪着她老人家。”
陈应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掀被子,绣云忙不迭按住,嗔道:“好姑娘!虽说已到了春日,可也要小心受风!你且缓着些吧!”
陈应悻悻,大眼睛一瞬不瞬望着绣云,波光粼粼。
绣云败下阵来,只好道:“老祖宗叫姑娘晚些过去,就是不想姑娘掺合进长辈们的纠纷里,姑娘何必辜负她老人家的心意呢!”
绣云轻点陈应的额头,有些嗔怪:“姑娘仔细梳洗打扮一番,用过早饭再过去也不迟。如此既承了她老人家的情,也不算失礼。”
陈应弯着眼连连点头,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目送绣云绕出屏风。
听到关门声,她紧绷的神经一松,身体软绵绵瘫倒下去,缩回锦被里。
蓬松、温暖,好像娘亲的怀抱。
“娘……娘……阿棠想你了……”陈应喃喃着闭上眼,脑中却再次浮现娘亲病骨支离却无人相帮的模样,忍不住又落下泪。
为什么……为什么……
她抬手想要拂去颊上的泪,泪珠却越拂越多。陈应所性把脸埋在枕上,任思念流淌。半晌,情绪方才渐渐平复。她抚着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陈应起身下床绕过屏风,顾不得仪态连饮三杯冷茶,方觉胸中滞淤的火气消下了。
她要换衣裳,绣云却正好进来,身后跟个端着水的小丫鬟。
绣云只当没看到陈应红红的眼睛,一手接过她手中的衣裙,声音带着笑:“方才我忘了说,今早兰嬷嬷来,说大公子叫人回来递了话,昨儿在东州城接到表姑太太了,估摸今日晌午就到咱家了。”
她收起衣裙,语带笑意却又不容置疑:“姑娘既要见贵客,合该好好装扮,这家常的衣裙到底素净了些,我去开箱笼换件精致的。”
“可算是来了,这下老祖宗能安心了。”陈应双手合十念了句佛,高兴之余不免又有些奇怪,“可是姐姐前日还说我与老祖宗亲近,家常衣衫更能显得和表姑姑亲厚不见外,怎么今日……”
“哎呀,今日不同前日嘛!姑娘别管了,听我的准没错!”绣云眼角眉梢都是喜悦,神采飞扬,一边推着陈应一边对立在一旁的小丫鬟道,“织雪,快来服侍姑娘梳洗。”
织雪抿嘴一笑。
陈应回头看看绣云,按下了满腹疑惑,什么也没说,乖乖走过去由织雪服侍着净了面,用青盐擦了齿,漱了口。
织雪端着水出去,另一个小丫鬟搓着手进来,手脚麻利地开始给陈应挽发。
陈家在东州城清水县,东州城地处大盛北部,二月时节春风还不肯到,天寒浸浸的。丫鬟的手有些凉,触到皮肤时的感觉鲜明得让人禁不住打寒颤。
“裁霜,别梳那么复杂,素日的丫髻就很好。”陈应感觉脑后那双手的动作不似往常,头皮隐隐作痛。
“可是绣云姐姐说姑娘今日要戴那件金步摇,戴步摇得挽倾髻才好看呀。”裁霜嘻嘻笑,视线对上镜中陈应因为惊讶微微睁大的眼,手上动作不停。
“不行不行!我不戴!不年不节的,戴那沉甸甸的东西做什么……”陈应正要拒绝,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她一把按住裁霜的手转过身来,神情变得有些狐疑。
“姐姐——绣云姐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绣云正在箱笼里翻找衣裳,闻言一顿,转过身来笑道:“没有的事,我能瞒姑娘什么呢?”
那笑却有些勉强。
陈应心里更确定了。
“那你今日为什么特别高兴?”陈应反问,“况且见客的衣裳首饰前两日就定好了,虽然素净些,也是新做的,你怎么突然改主意让我换衣裳,还要戴我娘留下的金步摇?”
“我就是想着……嗯……表姑太太从临州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舟车劳顿,姑娘打扮得漂亮些表姑太太看着也欢喜,就是表公子……”
“什么表公子?”陈应立时听出不对劲。
绣云大惊,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心慌说漏了嘴,心里连连叫苦。
她觑着陈应的神情,咬了咬牙,给裁霜使了个眼色。
裁霜会意,忙转身出去,带上了明间的门。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应望着绣云,脸上没什么表情。
绣云想了想,拉着陈应在圆桌前坐下,犹犹豫豫道:“确实有一桩事,我也不知怎么说……这事原也不该与姑娘说,只是太太不在了,老爷又是个不管事的,三房如今的三位女主子水火不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长辈们不像是为姑娘做主的,倒像是……倒像是……”
“倒像是要拿着我,看看怎么能卖个好价钱。是吧?”陈应看绣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开口,自己接过了话,“姐姐想说的,是我的亲事罢。”
寻常未出阁的女子提起婚姻之事多是害羞躲避,绣云也怕惊吓了陈应,故而遮遮掩掩。但又担心陈应一无所知被长辈随便安排,到时所嫁非人无可挽回。现在看到陈应面容沉静从容地说起这事,态度不闪不避,绣云大大松了一口气。
“是啊,就是姑娘的亲事。”绣云叹了口气,“长房和二房的几位姑娘都是十二三岁定下亲事,及笄就出嫁。三房子嗣单薄,姑娘还是太太生的长女,婚事更应该慎重。可是如今老爷不做主,王氏忙着生儿子连自己的亲闺女都管不上,老太太和姨奶奶就更不能指望,只求她们斗法别把姑娘牵扯进去就阿弥陀佛了!姑娘眼瞅着就要及笄,却连个相看的人都没有,岂不白白耽误了!”说到最后绣云有些激动。
大盛的风俗,女子多在及笄后出嫁,为了准备嫁妆等诸多事宜,一般十二三岁定下亲事。也有女孩子受宠,父母不舍其早嫁,会多留上一两年,但怎么也会在及笄前定下亲事。
陈应已经十四岁了,却从没人提过她的婚事,绣云不免有些着急。
陈应知道绣云只是担心自己的亲事,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但面上并不显,仍旧板着一张脸:“所以我的亲事同表姑母有什么关系?还有,表公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老祖宗!”提起表公子绣云又兴奋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她老人家想为姑娘和表姑太太的儿子做媒!”
“什么?”陈应“噌”地一声站起来,“这怎么可能?!”
绣云有些不服气:“怎么不可能?姑娘你又漂亮又温柔,头脑还聪明,怎么配不上表公子了?”
“不是说这个。”陈应蹙眉,神情凝重,忍不住来回踱步,“她老人家年近古稀,早已不管家里的事,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给我做媒,还是和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外曾外孙?”
“嗯……是我,是我给兰嬷嬷提了一嘴,说姑娘至今没有相看过人家……”绣云心虚,不敢再看陈应。
“即便如此,清水县也有和陈家门当户对的人家,更远些还有东州城,老祖宗怎么会想到表公子?”陈应摇摇头,面色有些发白。
“陈家不过是偏安于东州城清水县的乡绅富户,三个房头早已分家,三房势弱,我只是个秀才的女儿。表姑母嫁的临州许氏却是世代官宦人家,她的独子前途如何自不必说。齐大非偶,这样的人家绝非我的良配。何况老祖宗就是再喜欢我,也得为表姑母和表公子考虑,人还没见到,她老人家怎么会想到这里?老祖宗从不是这样冒失的人!”
陈应想到陈家三个房头长辈们你来我往的算计,脸色铁青,“这消息究竟是谁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