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炙热的三伏天,蝉鸣越发喧嚣,大地被烈阳拷打得滋滋作响,行人纷纷踩着烈阳的影子踏向家门,就连佛寺讲究清修的小和尚也不免心浮气躁,不知第几次卷起衣袖擦了擦额间的汗后,他终于忍耐不住地瞥向斜后方。
那儿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平时他与师兄弟们常趁闲去树荫底下乘凉,不过如今他瞧着那儿却不是打着偷闲的心思。
那是一棵凌霄树,火红的花苞争先恐后地从树丛中探出头来,若不仔细瞧,就会将落在其中的姹紫嫣红与花儿混作一团。
可小和尚清晰地知道,那树上的是一位施主,一位,在他看来,着实有些古怪的施主。
……
那位女客是三天前来到伏真寺的,一袭红衣烈过天边彩霞,身上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小饰品随着她的走动叮当作响。
她散漫地走在街上,时不时从衣袖中掏出颗梅子抛向空中,再漫不经心地凑上去将那颗落下来的梅子纳入口中。
真好的准头,那时在打扫庭院的小和尚情不自禁地被这番不着调的行为吸引了目光,他还从未见过这般随心所欲的女子,像风一样,带着自由与不受约束的气息。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她走过来,在他跟前停下,抬起头,后仰着身子看向那块据说是书法大家闻墨渊提笔的牌匾,一边的腮帮子鼓出个圆滚滚的弧度,带着些许兴味一字一顿地念道:伏、真、寺。
这三个字在她嘴里过了一番后总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小和尚想,那也许就是惠真师傅说的,他悟不出的禅意,后来,他把此番见解告予师傅,师傅带着些许无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而此时,他呆呆地望着那位女客念完牌匾后张望四周,在看到他时眼前一亮,径直朝他走来,他眨巴眨巴眼,回过神来,握紧了扫帚的把手,心一提,主动走近询问:“敢问这位施主来寺,是有何要事?”
女客告诉他,她来寺是为寻人,寻一个叫释印乐的和尚,听说他降妖除魔不在话下,她此番前来只为见识一二。
这下小和尚犯了难,按理说佛礼讲究众生平等,可自从了悟禅师被明乐公主约谈佛法大加赞誉后,想约见了悟禅师的百姓愈发见长,伏真寺不堪其扰,干脆放出话来,说了悟禅师侍佛有感,要闭关修行,怎奈盛情难却,决定一月接见一位贵客。
正当他抿紧嘴打算告知女客了悟法师不便见客时,那位女客似是看穿他心中纠结,直言道:你告诉他,我姓卫,是阁主的人。
说完,她打量了一下周围,纵身一跃,大刀阔马地坐到最近一棵树的树干上,居高临下地吩咐道:他不来……话音未落,她便飘忽了眼神,似是想起什么,摸向衣袖。
小和尚谨慎地后退几步,不知怎的,此时此刻,竟从她随性的动作中感到一股飘忽不定的杀气,但那位姓卫的女客并未掏出什么危险物件儿。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荷包,他眼睁睁地看着金鱼戏莲的纹样在眼底泛出刺眼的光,蹲下身,正欲捡起,上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不耐的啧。
手还滞在空中,一片阴影就罩在上空,风迅疾地滑过耳畔,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他更快捡起那只溅落于地的荷包。
小和尚抬起头,原是那位施主下了树,她低着头拍了拍荷包,将尘埃扫落,递到他眼前,解释道:“劳烦你帮我传话,这里头装的是酥斋坊的盐津梅子,我请你吃,勉强算作谢礼。”
他接过荷包,还未道谢,卫施主又开口道:“若不喜欢,往后我再请你吃别的,左右我现在多少刻都等得起……”
低声道了谢,他便转身说要帮她去传话,走动间他将那只荷包牢牢捧在掌心,酸甜的果香飘在鼻尖,他又想起小时和师兄弟们偷吃小食的快乐。
想起女客低声嘀咕的那句:他不来,我便一直等着他。
那位女客在伏真寺住下了。
他现在知道了她叫卫凌。
知道了了悟禅师欠她口中的阁主一个人情。
也知道了她来此地实际是为让了悟禅师除去她身上的一个邪祟。
他是在午间师兄弟们的闲谈时听闻她身上的传言。
听说是他为她引见的了悟禅师,他们一窝蜂挤过来问他,她是否果真如传闻那般与寻常女子不同,他想起他们的初见,想起初见过后的很多次会面。
他们在走廊上遇见,她凑上来向他讨回荷包,见他盯着,扬了扬手心,笑言道这可不能充作谢礼的一部分;
他经过庭院,一颗还未熟透的果子砸到他头上,他迎面望去,她在树上挑眉骂他呆子,连躲都不知道躲;
他夺了送吃食到她院里的活计,顺道问她是否不喜素斋,少见她要来吃食,她撇了撇嘴,叹道这般没滋没味的东西也亏你们吃得下,言罢,一边从他手中接过餐盘,一边从袖中拿出个荷包塞给他,说这下好了,总算送了讨人喜欢的谢礼。
门在他眼前关上,深夜,他在微弱的烛火下凑近看她送他的荷包纹样,是两个肩并肩的小和尚,一个手持莲花,一个手捧宝盒,都笑着看他。
想到这,他对师兄弟们说——那是位并不常见的女郎,平生最爱在树上躺着晒太阳,其次是出门溜达。
听到他回答的师兄弟们你看我、我看你地无言相对片刻,少顷,才有一位师弟接话道:“师兄,我怎么感觉你口中的这位女郎,有点、”
他顿住,众人皆回头看他,炯炯目光下,他弱弱地续上话:“有点像,市井街坊中说的游手好闲的街溜子样儿。”
此言一出,众人默然,一位师兄伸手赏了他个脑瓜子蹦儿,出口调和道:“师傅今日才教过我们的‘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全叫你们给忘光了,要我说,我们本就不该妄议人家女施主,再说,”
那位师兄站起身来,扫过在场众人,话语低沉下来:“焉知她异于常人处非邪祟而来?”
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掷下石子,一语惊出惊涛浪,众人皆如受惊鸟兽般四散开,唯剩清和被牢牢钉在椅面,师兄脱口而出的那话在他脑内久久盘旋而不肯散。
此后,他用了比往常更多几分的心力来关注她,一面,他并不信她对他的吸引是因邪祟而起,一面,他在证实这种猜测中感到一种惶恐,一种身子悬在空中而半落不落的慌张。
最终,还是那位师兄发现了他的异样,他并未对他的行为妄加揣测,只是带着他一起对这起事件一锤定音下来:“清和,别再看她了,她只是一介过路人,身怀古怪而浑然不觉,你对她的关注是正常的,却不能对此任之不管……你不懂她……她也不会懂你……”
师兄和他秉烛长谈了一夜,他按下心来,不再用那双眼去找她,只在心中将她定为一位行为古怪的施主。
只是一位过路的施主。
另一头,卫凌尚不知最初为她引路的小和尚心底有何弯弯绕绕,倒是寺内众人推测的邪祟,她所认为的邪物瞧着面板上此起彼伏的心率而难耐心绪。
万万没想到,它自诩高科技产物,却在绑定宿主的这步犯下了低等错误,更恐怖的是,它所绑定的现任宿主原先正在准备刺杀卫王的路上。
而卫王——正是它所选定的原任宿主。
它名为万人迷系统,所需能量是外人对宿主的爱意,它在误绑了卫凌后,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死机版的窒息,在它的资料库里显示,卫凌是一位杀手,而众所周知,事业批没有爱情。
万万没想到,它对自己宿主的预判出了差池,此人在让人爱上她这方面简直是个中好手,哪怕有人横插一脚,面板上引路和尚的好感仍牢据在75点。
不过,这不是它能让宿主知道的事,收回面板,它看向原本它认为不成器的宿主——仍是那身张扬的红衣,在花丛中占据中央,端的是一派风流,双手交叉置于后脖颈中央,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活脱脱一副话本上描述的标准二流子样。
它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非此间物,乃天外来物,你拿你们世界对付邪祟的办法来对付我,是徒劳无功。”
卫凌还是那幅看着欠揍的样子,学着它的语调也不慌不忙地反刺道:“既如此,我怎么听得懂你说话?再说圣人有言‘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你可得当心哪天一不小心就没命了。”
说起这个,万人迷一噎,忙不慌地再次劝诫道:“你把我送回卫王那儿吧,我原先就是要绑定他的,如此一来,你再不用担心我这个邪祟作恶,我也得偿所愿,岂非两厢成全。”
话音刚落,卫凌啐出嘴中草,从树上一跃而下,脚底恶狠狠地碾过地面,纠正道:“你终于承认你是邪祟了,我把你送到卫王那儿,是在害人性命。”
万人迷只觉邪火顿生,加快流动的数据流呈现紊乱倾向,立马质问道:“我绑定你时,你可是打算去刺杀卫王的!?”
卫凌点了点头,脚底碾碎的绿色汁液走动间划出笔直的线,理直气壮地为万人迷解答道:“这不一样。”
万人迷只觉怒上心头,数据库都要被她气炸了!有什么不一样的!它恶狠狠地拍出原定世界线里的情形,放大再放大!扔到那个狗宿主脸上叫她睁大了狗眼瞧!
卫凌送小和尚的是合和二仙纹样的荷包,是她在街上闲逛时想起来挑的。
合和二仙:两个笑容可掬、蓬头垢面的和尚形象,一手持荷叶莲花(谐音“和”),一手捧宝盒(谐音“合”),象征“家庭和合、婚姻美满”。
别问送和尚这个合不合适,卫凌纯看到绣的是和尚就买了(不懂刺绣的杀手一枚.jpg)
“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出自《长阿含经》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是庄子《逍遥游》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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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怪的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