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穹顶内部亘古不变的主题。
只有当惨淡的月光,或是黎明那吝啬的灰白光线,透过穹顶上方那道巨大的、如同撕裂伤疤般的裂缝渗入时,才能勉强勾勒出这个巨大空间的轮廓。
中央,废弃望远镜的钢铁基座如同一个沉默的祭坛,指向那片被裂缝切割开的、不规则的天空。
这里,是林烬的巢穴。
与外界的混乱和腐朽截然不同,穹顶内部呈现出一种近乎偏执的秩序。
靠近弧形内壁的一角,被划定为“物资区”:几个擦拭得相对干净的塑料箱整齐码放。
一个里面是食物——寥寥几罐罐头,小半袋密封的压缩饼干,排列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另一个是工具:磨尖的钢筋、打火石、几段绳索、一个破旧但完好的多功能钳。
最大的密封桶里装着生命之源——水。所有物品的摆放都遵循着看不见的标尺,没有一丝灰尘,也没有任何东西偏离它既定的位置。
另一侧,避开了裂缝正下方可能滴落的雨水,是“生活区”。
一张破旧的地毯,一个用干燥杂草和破布填充的垫子,一条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却干净的薄毯。
这便是全部。
门口和关键支撑点,系着细线和空罐子,构成简易却有效的预警系统。
这些看似简单的东西确是林烬经过六年的磨砺而得来的。
这种令人窒息的整洁与秩序,是林烬对抗外部那个疯狂世界的唯一方式。
在这里,一切变量都被降至最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这是他濒临崩溃的精神,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烬坐在垫子上,开始了晚餐。
他拿出属于今晚份额的那一小块压缩饼干,用匕首的刀刃,极其精确地将其分成三块。
他拿起其中一块,放进嘴里,没有立刻咀嚼。
而是闭上眼,感受着粗糙的质感在舌尖融化,然后用唾液慢慢湿润,直到它变得柔软,才开始缓慢而用力地咀嚼。
每一次下颌的运动都带着一种刻板的规律,仿佛在履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他计算着咀嚼的次数,确保每一口食物都能被最大限度地吸收。
这不是享受。
吃完一块,便停了下来。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他平稳到近乎机械的呼吸。
水也是如此。
他拿起那个缺口的搪瓷杯,里面装着定量的清水。
他小口啜饮,每一次都让水在口中停留片刻,充分润泽干渴的口腔黏膜,才缓缓咽下。
杯底最后几滴水,被他仔细地倾倒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上,用于稍后擦拭武器。
十八岁的男孩已经懂的人如何节约事物和充分利用资源。
夜幕彻底降临。
稀薄的星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和裂缝,在穹顶内部投下几缕微弱得可怜的光斑。
林烬靠着冰冷的望远镜基座,习惯性地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束缚的夜空。
星光落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映亮了他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颗稍亮些的星,闪烁了一下。
毫无征兆地,一个模糊的画面撞进脑海——同样是星空下,却不是这冰冷的穹顶,而是一片柔软的草地。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天空,咯咯地笑着,侧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缺了一颗的门牙让她的笑容显得有点傻气。
“……哥……看……星星……”
幻听般的声音,伴随着影像,清晰得让他心脏骤停。
“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随即,是滔天的巨浪。
冰冷的,绝望的,带着桥洞外雨水气息的巨浪。
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瞬间咬紧,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旧疤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疼痛像一盆冰水,强行浇熄了那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情绪。
他命令自己。
呼吸在瞬间被调整回那种机器般的平稳。
再次睁开眼时,里面已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
只有掌心新增的、几乎要渗血的半月形掐痕,证明着那场短暂而激烈的内心战役。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手臂上刚刚结痂的新伤。
目光下移,落在那些被星光隐约照亮的、遍布手臂的陈旧痕迹上。
一道狰狞的、从肩胛骨蜿蜒而下的疤痕,记录着“大崩塌”初期混乱中的生死一刻。
手腕处淡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勒痕,暗示着某种他曾被困缚、挣扎求存的过去。
手背上几个细小的、圆形的烫伤,是学习掌控火焰时付出的代价。
每一道伤疤,都是一堂课。
一堂关于疼痛,关于失败,关于如何将恐惧和软弱一点点从骨头里剥离,换上冰冷和坚硬的课。
他不是天生的强者,他只是……活下来的那个。
用无数次伤痕累累,换来了在这地狱里呼吸的权利。
他不再仰望星空。
而是将脸缓缓埋入屈起的膝盖中,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要将自己压缩成一个不被任何事物注意的点。
冰冷的金属基座透过薄薄的衣物汲取着他本就贫瘠的体温,他却从中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穹顶之下,寂静无声。
只有少年压抑到极致的呼吸,与窗外永恒吹过废墟的、带着铁锈味道的风,相互缠绕,构成这末世里,最孤独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