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铁轨上的再相逢
苏黎世的冬天总是来得干脆,前一晚还是清冷的雨,第二天清晨就换成了厚重的雪。
周六一大早,韩静仪站在火车站的电子时刻表下,拉了拉围巾。
去卢塞恩的列车还有七分钟发车。站台上人不算多,偶尔有拖着行李的旅客从她身边匆匆走过,鞋底碾过地上未化开的薄雪,发出微弱的“咯吱”声。
她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一闪即散。
这趟行程本不在她计划里。
原本周末她想留在公寓休息,把堆积的资料整理好,再提前看看下周要谈的项目细节。但亚洲分部的一位老同事给她发来消息,说刚好来瑞士旅游,问她有没有空在卢塞恩见一面,顺便看看湖。
你一个人跑那么远,不寂寞?
对方在微信那头笑着打趣。
她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几秒,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空落。于是回了句:好啊,刚好我也想出去走走。
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刚好想出去走走”。
但她知道—她确实需要离开办公桌,离开那一堆冷冰冰的数字和模型,去看点别的东西。
比如雪山,比如湖,比如人。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红白相间的车头在白雪里显得格外醒目。广播用德语、法语、意大利语报站,最后才用一口并不标准但还算清晰的英语重复一遍。
韩静仪抬手看了眼表,拉着小型登机箱上车。
车厢里很暖。
暖气让玻璃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雾,窗外飞雪成了被轻轻糊开的水墨画。
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却发现靠窗一侧已经坐了人。
那是一个男人,黑色长款呢子大衣搭在身上,灰色毛线围巾解了一半,耳边挂着一只无线耳机,另一只垂在胸前。他正低头看着什么,手边放着一个黑色相机包。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两人视线在狭窄的过道上对上。
那一瞬间,时间似乎短暂地停顿了。
是你?
几乎是在同一瞬,两人心里同时响起同一个念头。
韩静仪愣了一下。
这张脸她不久前才在会议室的白冷灯光下见过—窗边的席位、冷淡的质疑、后来略显笨拙的道歉声,都还清晰。
张图也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在这样一条周末的线路上,会遇到这个两天前刚刚在会议上“怼过”他的女人。
几秒的沉默之后,韩静仪率先反应过来,微微一笑:你好,又见面了。
张图摘下耳机,声音低下来:看起来,我们的目的地一样。
韩静仪看了一眼座位号,确认无误,这是她的座位。她问:你这边有人吗?
张图摇头:没有。
她点点头,将行李抬上行李架,在重力和惯性之间差点失手。箱子一歪,险些砸到自己肩膀。
当心!
一只手及时伸上来,稳稳托住了箱子的底部。
她抬眼,正对上他略微靠近的脸。
距离近到能看见他睫毛上未完全融化的细小雪花。谢谢!
她退后半步,把箱子放好,坐到靠过道的位置。
列车启动了,车轮与铁轨接触的声音有节奏地传来,像一首缓慢推进的鼓点。
片刻的安静之后,是交通工具特有的轻微晃动。
韩静仪解开围巾,侧头看向窗外。城市建筑逐渐退后,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开阔的田野,白雪覆盖了大地,树干像一支支插在雪面上的墨线。
张图将耳机收进口袋,没有再戴上。这种久违的偶遇,让他有些不自然。
他平时在公司里并不与别人多交谈,下班后也多是一个人在出租公寓里看书、做实验模拟,偶尔提着相机出门走走。
人际关系于他而言,从来不是必需品。
可她有点不一样。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主动开口:
你也是去卢塞恩?
嗯。她转回头,微微一笑,去见个朋友。顺便看看湖。
他点头:天气不错,虽然冷,但雪景很好。
话有点干,不过至少是诚实的客套。
韩静仪侧了侧头,抿了抿唇角:你呢?去出差,还是也去散心?
处理点设备的问题。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顺便拍点照片。
你喜欢摄影?
她捕捉到他身边的相机包,顺势问。
还好。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只用了好几年的相机包,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一点,就当,是给自己留点证据,看过什么,路过什么。
韩静仪看着窗外掠过的一幢幢木屋,笑了一下:
那挺好的。很多人只顾着向前跑,回头的时候,发现自己连来的路都记不清。
她这话说得很平静,没有刻意抒情,却像从她骨子里冒出来的某种感慨。
张图看了她一眼。
她坐姿很直,手指交叠放在膝盖上,像时刻都准备好迎接下一场会议。但眼底又隐隐透着一点看不透的疲惫。
他忽然有点好奇,她走了多久,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你在这里多久了?他问。
瑞士?她想了想,一年多吧。之前在德国读书,又去过荷兰做过一阵子短期项目,最后被调来这边。
挺折腾的。工作嘛。她耸耸肩,谁不是边走边看。
他笑了一下,那笑不明显,如果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过去。但相比会议室里那张冰冷的脸,那一瞬间的弧度显得格外柔和。
那你呢?她反问,怎么跑到这边来当工程师的?
被项目拽来的。
他想了想,简短道,以前在国内总部,后来分部扩建,这边需要人,我就过来了。
你看起来……不像很喜欢到处调动的人。
她的观察一针见血。
张图低头,轻轻摩挲着指尖那块已经磨损的表带:确实不太喜欢。
他一直是那种宁愿在同一个地方待很多年的人。
熟悉环境,习惯街道的转弯角度,知道哪一条路在什么时刻最不堵,记得哪家小店的汤面最顺胃。
可世界从来不会问他习不习惯,只是把新的任务、变动、离开一个接一个丢在他面前,然后看他如何接住。
韩静仪“嗯”了一声,没有多问。她并不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类型,她只在乎一件事。这个人是否值得她投入好奇和耐心。
眼下,他还只是一个在会议里与她针锋相对的工程师,以及,一列瑞士火车上的偶遇同座。
列车经过一段弯道,车身微微晃了一下。广播报站,下一站是一个小镇名,韩静仪听不太懂,干脆放弃,她对德语从来没有太多好感,上口费劲,听起来也生硬。
她从包里拿出一本英文书翻开。书签停在前两天看过的一页,折痕整齐。
张图不经意扫了一眼书名,心里一动。
他也读过这本书。某位经济学家写的企业组织与人性博弈分析,逻辑严密,却冷得像冰块。
你喜欢这种类型的书?他问。
它不喜欢我。她淡淡道,但工作需要。
张图轻笑:你挺诚实。
她抬眼看他:要不然呢?说我看得爱不释手?
他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窗外的光从他侧脸滑过,带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火车在远离城市后,速度稍稍提高,窗外的景色从清晰的木屋和树,变成了更宽广的白色坡地。远处能隐约看见山的轮廓,像隐在云后的巨兽。
车厢里,逐渐传来一些轻柔的交谈声和笑声,有小孩压抑不住兴奋,在座位间扭动,小声嚷嚷着要吃零食。
一切都显得安稳而温柔。
直到列车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异响。
紧接着,是明显的减速。
惯性让人身体前倾。韩静仪原本坐得笔直,猝不及防之下,被一股力道往前推。
当心。那声音几乎和减速同时响起。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股比四周空气还要炙热的温度,从皮肤接触处迅速传递开。
她下意识抬头,只见张图已经站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用整个人的重心稳住了她将要跌出的姿势。
那一瞬,时间仿佛再一次被拉长。
他近得几乎有些失礼。
她能看见他下颌线紧绷的线条,能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能听见他按住她手腕时急促却压抑着的呼吸。
没事吧?他的声音低下来。
列车减速终于趋于平稳,车厢内响起几声惊呼和嘈杂的讨论,但很快又归于秩序。
韩静仪愣了一下,迅速回神,轻轻抽回手:我没事。谢谢。
刚才可能过了一段有冰的路。张图皱眉,看向窗外,又低头确认她确实站稳才重新坐下。
他的手指上还残留着她刚才的体温。
那触感出乎意料的细致,像是一瞬间,冰面下掠过的一道温暖暗流。
列车缓慢前行,广播说起了什么,乘务员用德语解释了减速的原因,大意是前方路段有轻微故障,需要调整速度行驶,安全无碍。
车厢里的议论渐渐平息。
韩静仪重新坐回座位,心跳却没有那么快平静下来。
刚才那一刹那,她眼前闪过一个画面,小时候在老屋客厅抬头时,看见梁上的棺材;
然后在宗祠里,被那块白布下的老人盯住。
那也是“失去平衡”的瞬间。
只是那一次,她跌进的是恐惧和噩梦。
而这一次,她被一只温热的手拽住,站定在安全的地面上。
她不习惯被人保护。
哪怕只是这种极短暂、极自然、没有多余含义的保护。
谢谢!她又重复了一次,这一次声音更轻。
张图“嗯”了一声,侧头看窗外,像是想给她留一点呼吸空间。
其实他的心跳也并没有那么平静。
从她手腕上传来的触感,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场意外。那一场让他彻底明白,“抓不住”三个字有多锋利。
他极少主动去触碰别人,也不愿别人触碰自己的生活。但刚才在列车减速的那一刻,他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拉住她。
仿佛,在更深层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比他的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
你怕坐火车吗?他忽然问。
还好。她摇头,我只是...不太喜欢意外。”
他: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可这句''我不喜欢意外”,却悄悄被记进了他的心里。
窗外的雪景一点点展开,山轮廓愈发清晰。
列车驶入一段沿湖路段,远处隐约能看到卢塞恩湖的轮廓,像一块温柔的银色布,安静地铺在天地之间。
车厢广播响起,提示即将到站。
韩静仪收起书,将围巾绕回脖子上。她从行李架上把箱子拖下来,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那只伸来的手。
谢谢!她的笑容很淡,却真诚。张图抿了抿唇:小心台阶。
列车停靠在卢塞恩火车站,车门打开的一瞬,冷空气裹着湖水的湿意钻进车厢,比苏黎世更柔和一些。
站台上人群涌动,他们在自动门前短暂地并肩走了一段。
那……
出站口前,韩静仪停下来,转向他,祝你工作顺利。还有,拍到好照片。
张图点头:你也玩得开心。
他说完,欲言又止。
那种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句子的尴尬,对他而言并不常见。他习惯于精准表达,习惯于让自己的每个字都指向逻辑和结论,而不是这种会被风吹散的客套。
但在她面前,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太会说话。
如果……他调整呼吸,“如果你需要回苏黎世的车次推荐,可以....
可以问你?她接过他未说完的话,嘴角带笑。
嗯。他难得不那么笨拙地承认。
她点头:那我记住了。
他们在站口分开,一人向左,一人向右。
人群很快将他们的身影各自淹没。
卢塞恩的钟声在不远处的教堂塔楼上敲响,雪光在空气里晕开。
谁都没有回头。
却都在心里,记下了对方离开的方向。
仿佛知道,这并不会是他们故事的终点。
也不会只是短暂的一次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