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像一道无形的定身咒,让慕斯寒那原本要转身离去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的背影依旧挺直,但谢宁和喻桐都清晰地感觉到,师尊周身那惯常的、生人勿近的冰寒气场,几不可察地紊乱了一瞬。
谢宁与喻桐循声望去,只见门口月光下立着一位女子。她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劲装,勾勒出窈窕身段,眉眼灵动娇媚,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勾人的意味。此刻,她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光影摇曳,映照着她脸上混合着警惕与好奇的神情。
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谢宁和喻桐,落在那个僵立的素白背影上时,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眼中的警惕化为难以置信,然后被巨大的震惊和汹涌而来的委屈覆盖。
“是……是你?”徐一棠的声音颤抖着,提着灯笼的手微微发抖,光影在她脸上明灭不定,“慕斯寒……你……你竟然在这里……”
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滑落,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慕斯寒的背影,眼泪瞬间从眼角滑落。
慕斯寒依旧没有转身。但谢宁看得分明,师尊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那是她从未在师尊身上见过的、近乎无措的细微反应。
空气仿佛凝固了。义庄内的阴冷死寂与门口女子压抑的啜泣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谢宁和喻桐面面相觑,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和尴尬。眼前这情形,明显是慕斯寒的私事,而且看这氛围,绝非寻常故人重逢。她们俩站在这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误入了什么不该看的场合。
喻桐悄悄扯了扯谢宁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师姐,我们是不是……该溜了?”
是的!
“师尊,”谢宁清了清嗓子,语气尽量平稳,“既然徐姑娘找您有事,我与喻桐便先回客栈整理今日所得,明日再向您禀报。”
喻桐也赶紧附和:“对对对,师姐说得对!师尊你们慢慢聊,我们先走了!”
说完,不等慕斯寒有任何反应——事实上慕斯寒也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两人几乎是脚底抹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从徐一棠身边溜过,迅速消失在义庄外的夜色里。
一时间,阴冷死寂的义庄内,只剩下提着灯笼、泪眼婆娑的徐一棠,和那个背对着她、僵硬如冰雕的慕斯寒。
慕斯寒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压抑的啜泣声,每一滴泪都仿佛砸在她的心上,让她那古井无波的道心,第一次泛起了手足无措的涟漪。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月光清冷,将两人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长。远离了义庄那令人窒息的阴森和更令人窒息的诡异重逢,喻桐终于忍不住,抓着谢宁的手臂晃了晃,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好奇:
“师姐师姐!刚才那个女的到底是谁啊?我看师尊她……”她模仿着慕斯寒僵硬的背影,挤眉弄眼,“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不对不对,更像是……嗯,像是欠了人家八百辈子灵石还不起的样子!”
谢宁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心下却也思绪翻涌。她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失态,哪怕面对再强大的妖魔,慕斯寒也永远是那副清冷孤绝、睥睨众生的模样。方才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无措,以及最后那句几乎是赶她们走的命令,都透着浓浓的不寻常。
“莫要胡猜,”谢宁按下心中的波澜,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师尊自有她的缘由。我等弟子,谨守本分便是。”
“知道啦,”喻桐撅了撅嘴,随即又兴致勃勃,“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回客栈干等着多没意思。”
谢宁抬眼望去,镇子中心区域依旧灯火通明,尤其是那条沿着河道修建的“烟花巷”,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与义庄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妖物以梦魇之术吸食男子精气,其执念与青楼密切相关,甚至其本体可能就潜藏其中。师尊被旧事绊住,探查之事,便落在了她们肩上。
“去那边看看。”谢宁指向那一片靡丽灯火,“妖物执念源于风尘悲欢,其巢穴或线索,最可能藏于其中。”
“青楼?!”喻桐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可是师姐,我们这样进去……会不会太扎眼了?”
“不必入内,”谢宁摇头,“先在周边探查,听听动静,或许能有所获。”
两人收敛气息,如同寻常夜归人般,融入了通往烟花巷的人流。越靠近河边,脂粉香气与酒气便愈发浓郁,雕梁画栋的楼阁上,倚着身着轻纱的曼妙身影,巧笑倩兮,眼波流转。恩客与姑娘们的调笑声、赌坊里的呼喝声、歌女婉转的唱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活色生生的浮世绘。
谢宁凝神静听,灵力微吐,过滤着周遭庞杂的信息。大多是无意义的调笑与逢场作戏,偶尔能听到有人心有余悸地提及最近的命案,但很快便被同伴用“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之类的浑话带过。恐惧似乎并未真正驱散这里的**,反而在某些人心中畸变成了一种病态的刺激。
她们沿着河岸缓缓行走,看似漫无目的。谢宁的目光掠过那一扇扇灯火辉煌的窗户,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不协调的妖气或灵力波动,但此处人气、浊气太盛,如同泥沼,将细微的异常都掩盖了下去。
走得久了,喻桐有些百无聊赖,目光被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吸引了过去。谢宁则停在了一处相对安静的桥头,倚着栏杆,望着河水中倒映的流光溢彩,眉头微蹙。如此探查,如同大海捞针。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从桥的另一端传来。
“……快些,妈妈催得紧,婵儿姑娘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说不定愿意见客了!”一个穿着小厮短打的年轻人低声对同伴道。
“婵儿?”另一个声音带着惊喜,“就是那个新来的、弹琵琶极好的清倌人?不是说她架子大得很,轻易不见人吗?”
“谁知道呢?许是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听说见过她的人,魂儿都能被勾走……别废话了,快去通报王公子他们,机会难得!”
两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匆匆从桥的另一头跑过,并未留意到暗影中的谢宁。
婵儿……
谢宁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一个刚来不久,架子大,琵琶弹得好,能勾人魂魄的清倌人?在这妖物以梦境惑人、专挑与青楼相关男子下手的时刻,这样一个突然出现且带着神秘色彩的女子,未免太过巧合。
她之前打听旧事,只模糊探得几十年前可能有个苦命女子与青楼有关,却并未得到具体名姓。此刻,“婵儿”这个名字,与受害者临死呓语中的“婵娟”,仅一字之差。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喻桐,”谢宁唤回正盯着糖人出神的小师妹,“我们可能找到方向了。”
夜色再次笼罩同归镇,华灯初上,“销金窟”门前已是车水马龙,丝竹笑语不绝于耳。与昨夜不同,今夜这里多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谢宁已悄然改头换面。借助精巧的易容术,她掩去了自身清冷的气质,容貌变得只算清秀,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桃红色襦裙,发间簪着朵俗气的绢花,低眉顺眼地混在往来穿梭的丫鬟仆役中,化名为新来的粗使丫鬟“小翠”。她的任务是尽量靠近那位神秘的“婵儿”姑娘,探查其底细。
而在二楼一间临河的雅阁内,慕斯寒与喻桐已然落座。慕斯寒依旧是一身素白,但外罩了一件墨色暗纹的斗篷,兜帽半掩,遮住了她过于引人注目的容颜和冷冽气质,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下颌。她端坐窗前,面前摆着一壶清茶,对周遭的靡靡之音充耳不闻,仿佛置身事外。喻桐则扮作随行的妹妹,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好奇地东张西望,时不时凑到慕斯寒耳边小声嘀咕,又被师尊淡漠的眼神逼退。
计划进行得似乎颇为顺利。谢宁假借送热水的由头,几次经过“婵儿”居住的“听雨轩”附近,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淙淙琵琶声,如珠落玉盘,清越动人,却始终未见其真人。她注意到,听雨轩外的守卫比别处更严密些,寻常丫鬟仆役难以靠近。
就在谢宁思索如何更进一步时,大堂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韩熙遥带着喻晓,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耀眼的金红色长裙,珠翠环绕,明艳不可方物,与这烟花之地的氛围竟有几分诡异的契合。她目光倨傲地扫过全场,似乎在寻找什么。
老鸨——一位风韵犹存、笑容满面却眼神精明的妇人,人称锦娘——立刻扭着腰肢迎了上去,满脸堆笑:“哎哟,这位姑娘面生得很,真是贵客临门!不知姑娘是寻人还是……”
韩熙遥下巴微抬,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找婵儿姑娘。听闻她琵琶一绝,特来聆听。”
锦娘脸上笑容不变,她为难道:“姑娘来得不巧,婵儿姑娘身子有些不适,今日怕是不能见客了。我们楼里还有其他好姑娘,比如春桃、柳叶,都是顶会伺候人的……”
“我只要见婵儿。”韩熙遥打断她,语气带着大小姐特有的固执,“多少灵石,你开个价。”
雅阁内,喻桐扒着窗户缝往下看,小声对慕斯寒说:“师尊,那个天衍宗的大小姐也来了!她怎么也来找婵儿?不会跟我们抢吧?”
慕斯寒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静观其变。”
楼下,锦娘依旧陪着笑脸,话里却软中带硬:“姑娘,这不是灵石的事。婵儿是我们这儿的清倌人,性子倔,说不见客就不见客,妈妈我也勉强不得。万一冲撞了姑娘,反倒不美。您看……”
韩熙遥眉头蹙起,显然对这番说辞很不满意,但她毕竟出身大宗门,基本的涵养还是有的,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冷冷道:“既如此,我便等她身子好了再来。”说罢,竟也不走,自顾自地在大堂角落选了个位置坐下,点了一壶酒,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
谢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韩熙遥的出现虽有些意外,但并未打乱她的计划,反而可能吸引部分注意力。
她需要找到一个更稳妥的方法,确认“婵儿”的真实情况。
谢宁端着空托盘,正暗自思忖着如何不着痕迹地接近婵儿的房间,刚转过回廊的拐角——
一道黑影几乎是贴着她鼻尖猛地窜了出来!
“小翠!”
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十足的惊吓效果。
谢宁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条件反射地出手,幸好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压住了本能。她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同样丫鬟服饰、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正拍着胸口,嗔怪地瞪着她。
“哎呀!柳儿!你……你吓死我了!”谢宁模仿着小翠应有的反应,抚着胸口,气息微乱,心里却警铃大作。这柳儿是小翠在楼里最要好的姐妹,性格咋咋呼呼,最难应付。
“我才要被你吓死了呢!”柳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神秘兮兮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才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你听说了没?西厢的云裳姐姐,她……她竟傻乎乎地对张员外动了真心,私下里绣了鸳鸯帕子想送过去,结果被妈妈的人查了出来!”
谢宁配合地露出惊讶又惋惜的神情:“啊?云裳姐姐她……”
“可不是嘛!妈妈发了好大的火,说咱们楼里的规矩不能坏,正在房里教训呢,怕是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这个月的月钱也甭想了……”柳儿说着,脸上闪过一丝惧意,随即更紧地攥住谢宁的手,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小翠,我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咱们这样的身份,伺候好客人是本分,可万万不能把心也给出去,那是自个儿往火坑里跳!”
谢宁被她攥着手,鼻尖萦绕着陌生的香气,听着这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烦恼与规训:“柳儿姐你说什么呢……我、我哪敢啊……”
“不敢就对了!”柳儿神色稍缓,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更久远的恐怖传闻,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瞎说。我听楼里的老人讲,好多年前,咱们这儿有个姐姐,就是被一个过路的恩客迷了心窍,铁了心要跟他从良。妈妈怎么劝都不听,最后人走了,她也被赶了出去,结果……被人发现死在城西的暗巷里,可怜哦……”
柳儿说着,唏嘘地摇了摇头:“所以啊,守住心,才能保住命。你可千万记住了!”
“记、记住了……”谢宁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她心中警铃微作,感觉有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随着这些零碎的线索,慢慢收紧。
“行了,你快去忙吧,我也得去前头伺候了。”柳儿拍了拍她的手臂,像只黄莺儿似的,又匆匆走了。
谢宁站在原地,看着柳儿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抬起手,指尖不经意般拂过刚才被柳儿热气呵过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