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7日上午九点,阴转晴。
莫斯科切到穆什么金斯基区法院。
雨从俄罗斯早上六点一直下,到了整九点,太阳才怜悯般出来,在地上洒起斑斑点点的光圈,彩虹跨越着大半个亚洲和欧洲,完成与某个人的约定。
法院里,被告方和原告方双方同时入座,表示第二次请求审诉成立,也意味着这场谋杀案存在疑点。
这是一个重大失误。
所以,第二次请求审诉由审判者来审判。
“被告方指控我方存在刻意隐瞒事实,遭成原告人精神失常。在第一次审诉时,就指认被告人,现场也有颜某留下来的指纹痕迹,原告人曾指名颜某存在杀人嫌疑,杀害一名格立斯中学的女学生。一切的罪证都指向他,那么——”原告方律师忽然转向被告席,一字一顿说:“请问被告人颜某,你是否觉得这场审诉还要继续下去吗?”
颜玉清没有说话,但听到“杀害一名女学生”时,瞳孔紧缩,像在害怕什么。
相交扣的手已经出卖了他,让他不知做何回答,只能干坐着,一句辨解也没用。
原告方律师说得没错,他在案发现场。
当时,他最得意的学生在荷兰乌得勒支大学获得塔尔玛·艾克曼奖(Talma Eyk Man Award)项,刚好他的学生来俄罗斯找自己,约他出来吃饭庆祝,这是一件平常的事,但……
有问题的是他学生点的那杯饮料。
那杯饮料被人下了安眠药。起初他以为是小料,意识模糊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被下药了,全身使不上力。
就这样,颜玉清被人带到案发现场,那药性很大,方一带着众人和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颜玉清都还没有醒来。
还是一名新来的实习生去接了一盆凉水,没有犹豫地把颜玉清给泼醒,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按在地上,带上银手镯。
他那时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没人回答他……
记忆最清晰的时候,是他的老师站在门口,常年笑眯眯的脸上此时不苟言笑地看着自己,手里原本是拿着保温杯此时也成了荷兰莱顿大学优秀奖项。
是颜玉清在莱顿大学时所参加的项目,如今,这个奖项也成了讽刺。
老师对他说的话还在脑子里回响。
你杀人了……
颜玉清当场愣在原地,不再挣扎,片刻后才缓慢、僵硬地转动,直勾勾地盯着他身旁的尸体被搭走,脑子仿佛被炸开了一样,一片空白,耳边嗡鸣不断。
解释过却没人信,监控被人删了,他想去问酒店前台,可前台也只是低着头说:“不清楚。”
明明知道的,明明清楚的……
为什么不说?
我真的没有杀人——
人在污蔑的时候,找的人会是最后一个接触的,他最后一个接触的人是方一。
所以,颜玉清抱着师生恩情,冲过去,半路却被几名警察死死地按在地上,脸紧紧贴在地面,头发散乱,活妥妥像个疯子,狼狈不堪,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方一。
他想让方一说话、解释。
时间过了一秒,二秒,三秒,四秒,倒头来等到一句“我看见了,就是他杀的。”
他记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碎掉地声音,那声音很小,小到他们听不见,小到他在胸腔里听见了。
希望一次又一次的破灭,连带着那份对对方的娇傲与得意也不复存在,恍恍惚惚,颜玉清已经没有耐心给对方再来一次的机会了,不过才一秒后,只剩下是对他的厌恶。
情绪如浪潮汹涌,澎湃随影,去得快,来得快,不给喘息,让方一不知所措,最后呢,还是那样,选择继续沉默。
方一背后有人,连持法官的老师也无能为力,最后,颜玉清还是被判了刑。
……
被带走的时候,他回头,看到旁听席的老师,对他做了口唇说“会找到证据。”
接下来的几天里,颜玉清一直等,等了一日,等了一月,等了一年,在一年后的第八个月里,颜玉清迎来了第二次请求审诉。
被告方律师不疾不徐,只是轻敲桌面,对这场审诉势在必得,但脸色是比上一年还要严肃。他抬起眼,声音清晰:“原告方律师所说的哪一样?”
“指原告人没有隐瞒事实?还是被告人真存在嫌疑?”被告方律师看向原告席,话像是对方一说的,“星际公安部门可没有,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有了?”
一开始审诉的时候,都被方一的说证给震惊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后来细想,才发觉有什么不对的。
“既然没有,既然原告人说慌,那么在第一次审诉时,一切的罪证都不将成立,又从何说起你口中的指控?”
坐在原告席上的方一,身体顿时一僵,惊恐地低着头,过长得刘海刚好遮住眼底的情绪,放在大腿上的手指尖在小副度剧烈地颤抖。
不再是平静,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害怕,仿佛有一盆冷水,从他头顶淋到脚底,冰冷刺骨,不留一丝暖情,与他当初差点逼死颜玉清还差得远。
方一现在无法冷静,他隐瞒事实是真的,污蔑颜玉清也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想颜玉清也是真的。
他坐在原告席上,周遭都是在议论“谁说得是真话?谁说得是假话?”那些话落在鼓膜里,疼得像耳鸣一样,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真的完蛋了,他忘了,虽然他背后有人,但颜玉清的老师蒋前辈(自称)背后也有人。
惹得起颜玉清,却惹不起蒋前辈。
这真的是TM掉进黄河也TM的洗不清了。
蒋前辈是当初审判者身边的持政官,监督审判者,帮助审判者,还有一些部门小队的事,比审判者这个职位还要忙。
不过,后来持政官这个职位就被撤掉了。
说得好听就是持政官,说得不好听就是狗腿子。
证据也是蒋前辈求了当年的审判者……
当被告方律师拿出U盘时,所有人下意识地看向方一。颜玉清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一秒过后又移开,看多一分一秒都是对去年的自己处境的侮辱。
陪审团人员接过U盘,投放在大屏幕上时,方一无声胜有声地闭了闭眼,心情跌到谷底。
颜玉清只是静静地看着,反射的光映在清澈浑浊的蓝色瞳孔里,似有了亮光。
整个案子的过程一幕一幕显现,一切有了可遵循的道理,不再是一团乱麻,而是非常非常清晰的答案和罪证。
被告方律师冷眸看过去,厉声说:“如果说掐头去尾的算证据?那么真正意义上的证据又谁去找?那些被冤枉的人又找谁哭冤?没人脉没背景,难道就活该当他们的替罪羊吗?”
“要是你们?你们还会这么干沉默地妥协吗?不,当然是不妥协,所以,要把实打实的铁证摆在面前,摆在大众的面前,让他们知道,让人民与国家知道,法庭是讲究事实和证据。”
他的话掷地有声,响彻法庭,连在坐的审判者、陪审团都因为这些发言给震撼到,随机是经久不息,震耳欲聋地掌声。
不愧是星际律师,给原告方律师给干沉默了,一点话都吐不出。
旁听席第一排的蒋前辈靠着胡桃色长椅,懒散地翘着二郎腿,手搭在腿上,面无表情地望向方一,一下子,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就显现出来。
审判席上的法官收敛眼底地所有情绪,神情淡漠地敲下法槌,声音响遏行云:“原告人方某在第一次审诉时,存在刻意隐瞒整件案子原尾,造成告人颜玉清损失人身自由、财产、名誉等权利。撤诉对颜玉清的审诉——”
“判原审被告人颜玉清无罪。”
法官敲下法槌,一切已经敲定,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法官:“原告人方某涉嫌犯罪嫌疑人,隐瞒事实,污蔑被告人颜玉清,判原告人三年以上有期徒刑。”
方一被法警给带走,经过被告席时,方一不甘心地回头,当触及到颜玉清低垂着的头,看见他细长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目光却终究还是落在交扣到发红的手上。
他抿着唇,最后还是收敛身上所有的情绪,一言不发地离开。
比风来不及得是对不起,春风吹又生,连草遍了天。那些记忆也慢慢模糊了海马体(注),不由分说地从大脑的一部分里失踪,可是感觉与心脏是骗不了人的。
颜玉清深呼吸一口气,手里紧紧攥着无罪报告,眼底已经泛起泪光,低头假装在挠额头,其实是在擦眼泪。
有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也是不公平的。
公平的时候,真的能把他当宝贝一样哄着供着,在荷兰某所集团大厦,海报长20米,宽10米,当时,还播放了一首歌。
我问着
还有多少时间,在眼前
以为多一天
能实现我们的预言
其实有个传说
能将时空倒流
因为有一个梦告诉我
爱从不曾保留
才勇敢了我
我看着
没剩多少时间,能许愿,
好想多一天,我们的明天……
是《重返20岁》的主题曲,鹿晗唱的《我们的明天》。
于是,他与海报上的人一定钟情。
可还没有回应,他与那人就结束了。
很突然,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
不公平的时候,真的能把他活生生给逼到自杀,却又被人发现。那种活了又死,死了又活,是真的不好受。
熬了千百万遍,熬到年头年底。
留给颜玉清的,只有一句那么小小的。
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把头抬起来,和坐在审判席的法官对视,过了一会儿,然后跟着弄完流程的蒋前辈离开法院。
审判者的手无意识地紧缩,最后还是无力地分开。
门外,闷气扑面而来,差点呼不上而断气,缓了良久才好点,抬起眸子看见了台阶下面的人,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到场的几人。
他们从中国飞到俄罗斯,坐了几个小时的飞,现在才到莫斯科。
听说颜玉清无罪时,比天还开心,在法院外跟个猴子一样乱刚,还差点让人打电话报警说这里有几个精神病患者出来溜弯。
他们也只是哭笑不得地解释说比较高兴而已。
红色眸子的俞冉在他们远处,无语地翻白眼,见颜玉清出来才过去。
她把眼前的头发撩到耳后,整理衣袖上的褶皱,平静说:“师母在家里做了我们爱吃的菜,就差你了。”
颜玉清足足愣了五秒或者六秒,反应过来点头,声音闷闷地说“好。”
“我们赶紧回去,跟老师抢。”站在俞冉旁边的寸头男拉丁嘿嘿笑了起来,根本没在意蒋前辈在不在。
所有人跟着笑了起来,转身招手让他们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