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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确心

作者:不吹西北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江南的春日,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修复与期盼中悄然流逝。虞景遥凭借其过人的手腕、不懈的努力以及左丘涟玓暗中提供的支持,终是将虞家花圃的损失降到了最低。补种的花苗已然成活,虽错过了今年最好的花期,但长势喜人,为来年存下了希望;从各地紧急调运、收购的花卉也陆续到位,虽然数量和品种不及往年,但总算勉强维持了宫廷和那些绝不能得罪的权贵府邸的基本供应,尤其是宫内的供奉,在左丘涟玓的周旋下,并未出现大的纰漏,昭宁帝甚至额外赏赐了些许绸缎,以示体恤。


    风波暂息,后续的恢复工作也步入正轨,虞景遥却并未立刻启程返京。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确保一切真正稳定下来,也需要这江南相对宁静的氛围,来梳理自己近来愈发纷乱的心绪。


    这日午后,他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拒绝了地方官员的宴请,只带着高崇,信步至杭州城外的一处僻静湖畔。湖光山色,烟波浩渺,垂柳依依,暖风拂面,与月余前那灾后狼藉、愁云惨淡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别。几叶扁舟在湖心荡漾,渔歌隐隐,充满了平和安宁的气息。


    他独立于柳荫之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这数月来的种种经历,尤其是与那位瑞王殿下相关的点滴。


    初入瑞王府时,他对那位传闻中的“瑞光公子”满怀戒备与疏离,认定其不过是深宫中豢养的金丝雀,美丽却无用,甚至因其高高在上的皇室身份而本能地心生抵触,只想完成皇命,厘清账目,然后远远避开那潭看似平静实则凶险的深水。


    然而,事实却一次次颠覆他固守的认知。


    漕运案中,左丘涟玓展现出的果决、老练与对时局的精准把握;户部问对时,那份借他之口敲打官员、举重若轻的深沉心计;市井微服,对民生疾苦那并非作伪、而是源于深刻洞察的沉静关切;他病中侍疾时,那难得一见的脆弱与依赖,以及病愈后依旧挺直的脊梁;江南花汛,他毫不犹豫的援手、那份沉静的宽慰与切实有力的支持;还有那一封封千里传来的书信,言辞简洁,却总能切中要害,给予他最需要的信息、建议与那份不动声色的关怀……


    那清冷矜贵、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下,包裹着的是一颗聪慧敏锐、坚韧不拔、且真正心怀天下、体恤民生的心。他并非不谙世事,而是看得太过透彻,深知积重难返,故而更加谨慎;他并非冷漠无情,只是将忧思、责任与可能的情感深藏于心底,用那副冰雪般的面容与疏离的态度作为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的屏障。


    自己之前,是何等的狭隘与偏见!竟以身份和表象,轻易否定了这样一个人物。


    虞景遥想起离京前,左丘涟玓将那盆象征“逆境坚守”的岩松置于窗台的情景;想起信中那句“知新芽破土,心甚慰之”;更想起每一次公务往来间,那人偶尔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疲惫与深藏的孤独,那是在庞大压力与复杂局势下,独自支撑的艰难。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由衷敬佩、深刻怜惜、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如同这湖畔的春水,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将他紧紧包裹,渗透至四肢百骸。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左丘涟玓,早已不再是单纯的臣属对主上,或合作者之间的情谊,也不再仅仅是知遇之恩的感激。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吸引,是灵魂的共鸣与契合,是……倾慕。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亲王,是陛下最宠爱的幼弟,是“瑞光公子”左丘涟玓,身份犹如云泥之别。而自己,不过一介商贾,即便有些许才能,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里,这份心思,何其僭越,何其……不合时宜,甚至可能为他带来灾祸。


    然而,心湖既已泛起涟漪,情根既已悄然种下,又如何能轻易平息、拔除?那人的一颦一笑(虽然他极少笑),一举一动,甚至一个清冷的眼神,都早已在他心中刻下了清晰的印记。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与新生草木清香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潮。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既然看清了自己的心,便无需再自欺欺人地回避。这份情感,他自知难以宣之于口,更不敢奢求任何回应。在当前的局势下,这甚至是一种危险的软肋。但他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去守护,去靠近。


    竭尽全力,辅佐他,成就他,助他扫清前路的一切障碍,让他不必独自承受那许多的风雨与重压。用自己的才华与能力,成为他不可或缺的臂助,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这或许,是现阶段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最能光明正大留在他身边的方式。


    江南之事已了,他该回去了。回到那座波谲云诡、暗流汹涌的帝都,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以一个新的视角,一种全新的、坚定而隐忍的心境。


    “高崇,”他转身,对一直默默守在远处的护卫说道,“收拾行装,我们明日返京。”


    “是,公子。”高崇应道,看着自家公子似乎与来时有些不同的、更加沉稳坚定的眼神,心中虽有些疑惑,却并未多问。


    虞景遥最后望了一眼那平静的湖面,转身离去,步伐稳健。江南的烟雨留不住他,帝京的风云,才是他即将奔赴的战场,而战场中心,有他愿意倾尽所有去守护的……那个人。


    虞景遥回到帝都时,已是草长莺飞的四月末。风尘仆仆并未掩盖他眉宇间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坚定,江南之行,不仅处理了危机,更厘清了他的心绪。他并未先回虞府洗漱休整,而是径直去了瑞王府述职,仿佛那里才是他此刻最应优先奔赴之处。


    踏入久违的澄心斋,那熟悉的、清冽中带着墨香与冷香的气息萦绕鼻尖,竟让他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左丘涟玓正坐在窗边,午后明媚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连那平日里过于清冷的气质似乎也被这暖融的春光软化了几分。他手中拿着一卷书,神情专注,窗台上那盆岩松青翠依旧,针叶在光线下泛着健康的油亮光泽,与他沉静的身影构成一幅安宁的画面。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望来。目光在虞景遥略显清减却精神奕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道:“回来了。” 平平淡淡的三个字,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虞景遥心头莫名一暖,仿佛远行的旅人终于归家,有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是,王爷。江南之事已初步理顺,后续安排也已交代下去,特来向王爷复命。”他躬身行礼,语气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恭敬与……一种难以言明的亲近。


    “嗯,坐下说。”左丘涟玓放下书卷,示意他坐下。


    虞景遥依言落座,将江南之行的详细经过、损失最终核定数据、采取的各项补救措施及其成效、以及为了维持供应所做的资源调配和后续恢复计划,条理清晰、数据翔实地禀报了一遍。他言语沉稳,目光坦然,不再带有最初的疏离与谨慎,而是透着一种经过事实验证后的笃定与忠诚,以及一种“愿为臂助”的主动姿态。


    左丘涟玓安静听着,偶尔就几个关键节点问上一两句,皆切中要害。待虞景遥说完,他点了点头:“处置得宜,能在如此短时间内稳住局面,将损失降到最低,辛苦你了。” 这是明确的肯定。


    “此乃草民分内之事,不敢言功。”虞景遥应道,随即话锋一转,主动提及,语气恳切,“王爷,草民离京这段时日,王府名下其他产业账目,不知是否需草民继续跟进核查?此前仅初步整理了绸缎铺与部分皇庄,恐仍有未尽之处,或可借此机会,一并梳理清晰,以便王爷统筹管理。” 这是他心态转变后,第一次如此明确地主动请缨,意图更深地介入瑞王府的核心事务,承担更多责任。


    左丘涟玓看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他敏锐地察觉到虞景遥身上某种微妙的变化,不仅仅是更沉稳,似乎……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他起身,从书案一侧带锁的柜中取出另一叠明显更为厚重、封面颜色也更深的账册,轻轻放在虞景遥面前的案几上。


    “可。”他言简意赅,“这些是王府在京畿及周边几处主要田庄、店铺、以及……部分皇兄早年赐下的矿山、盐引等产业的历年总账与细分账目。此前多年,均由王府长史及内府监协同代管,盘根错节,情形或许更为复杂。你既精通此道,又有心梳理,便由你重新核查一遍,务必厘清脉络,查明虚实。”


    虞景遥心中微震。矿山!盐引!这已远超普通王府产业的范畴,直接触及了国家重要的经济命脉边缘,更是各方利益交织最为复杂、水最深之地。将这些东西交给他核查,已不是简单的信任,而是近乎托付身家性命的倚重,也是将他真正拉入核心权力圈的标志。他感到肩头陡然沉重,却也涌起一股被极度信任的激荡。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几乎能压垮寻常账房先生的账册,肃然道:“王爷信重,草民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定将其中关窍,一一厘清禀报。”


    左丘涟玓看着他眼中燃起的斗志与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微微颔首:“若有疑难,或遇阻挠,无论涉及何人,可直接来见本王。” 这话是给了他最大的权限和背后支持。


    “是。”


    接下来的日子,虞景遥几乎将自己彻底埋在了这些陈年旧账堆里。这些账目远比之前核查店铺皇庄时复杂庞大得多,牵扯的利益方也更多更隐蔽,账面做得更是花样百出,真假难辨。有些田庄的产出记录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存在着大量“幽灵”佃户和虚报的产量;有些店铺的利润被通过各种名目,如“管理费”、“损耗”、“特别贡献”等层层截留,最终落入私囊;而矿山的产出记录更是混乱,上报朝廷的数字与实际开采量之间存在巨大缺口,且矿石品质也被刻意低报,优质矿石去了哪里,不言而喻;最敏感的盐引,其运作更是暗箱操作,部分盐引被暗中转手,牟取的暴利惊人,而账面上却做得天衣无缝,或与某些官方背景的“代理商”勾结,利益输送的链条隐藏极深。


    虞景遥心无旁骛,凭借着过人的耐心、缜密的逻辑与超凡的算术天赋,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在数字的丛林里抽丝剥茧,一点点厘清其中的脉络,寻找着突破口。他不再仅仅是将问题记录下来,更开始分析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他发现,不仅仅是楚国公府,还有李太傅家、王尚书家,甚至一些看似中立的宗室,如永王左丘彰,也在这张巨大的利益网中若隐若现。


    每查清一处,他便将结果、证据链、涉及人员以及改进建议详细记录在特制的册子上,定期向左丘涟玓汇报。左丘涟玓每次都是静静听着,面容沉静,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目光却越来越深,如同结冰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这些汇报,不仅是在清理王府的财产,更是在绘制一张朝中部分势力贪腐结网的图谱。


    这一次次的汇报与交流,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公务往来。虞景遥能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左丘涟玓看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与距离,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认可、倚重,以及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逐渐了解的默契。有时,在他禀报完毕后,左丘涟玓甚至会破例留他喝一盏新贡的春茶,问几句江南风物恢复的细节,或是听他谈谈对目前商贸、漕运等方面的一些见解。


    虽只是寥寥数语,短暂的相处,却让虞景遥心中倍感熨帖。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地,真正凭借能力与忠诚,走入这个人的领域,成为他可以信赖的臂助,甚至……可能触及他内心深处那片不为人知的孤寂之地。


    而左丘涟玓,看着虞景遥为他殚精竭虑,将那些盘根错节、积弊多年的烂账一一理清,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蠹虫揪到阳光下,心中亦非毫无触动。这个人,不仅有才,更有心,有胆识,有担当。他的忠诚与能力,经过江南之行与此番更深入的账目梳理,已毋庸置疑。或许,皇兄当初的安排,以及自己后来的观察与试探,都没有错。他这座看似坚固、实则因皇兄病重而倍感压力的堡垒,似乎正在被这个人,以一种温和而坚定、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然叩开了一丝缝隙,注入了一缕难得的暖意与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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