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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谈

作者:不吹西北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虞景遥回到虞府位于都城的宅邸时,已是华灯初上。父亲虞常恩和母亲段芸芳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归来,连忙询问面圣情形。


    虞景遥简略说了,略去皇帝关于革新采买的敏感问询,只道陛下对“昆山夜光”甚是满意,嘉奖了几句。虞常恩捻须微笑,连声道好,在他看来,能得陛下欢心,虞家的皇商地位便更加稳固。段芸芳则忙着吩咐厨房将一直温着的饭菜端上来,心疼儿子奔波。


    一家人正用着晚膳,门房来报,言瑞王府长史来访。


    虞常恩与虞景遥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瑞王府与虞家虽因皇商身份有所往来,但长史亲自登门却是少有。虞常恩连忙起身相迎。


    瑞王府长史乃是一位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的文士,姓周,名文谦。他态度客气,却自带一股王府属官的威仪。寒暄过后,周长史道明来意:“奉王爷之命,特来告知虞公子。陛下有旨,念虞公子精通经济实务,特命公子暂入瑞王府,协理王府名下部分皇庄、店铺账目及采买事宜。明日巳时,请公子至瑞王府,王爷将亲自交代。”


    此言一出,虞常恩面露惊喜,这可是接近天潢贵胄的绝好机会!若能得瑞王青眼,虞家地位必将水涨船高!他连忙躬身:“草民代犬子谢陛下、王爷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虞景遥心中却是一沉。协理王府账目?这绝非寻常皇商所能触及的核心事务。联想到今日御前问对,他隐约感到,这并非简单的恩宠,更像是一个考验,一个漩涡。瑞王左丘涟玓是陛下最宠信的弟弟,但也因此身处风口浪尖,与楚家、李家等士族关系微妙。自己一旦踏入瑞王府,恐怕再难独善其身。


    送走周长史后,虞常恩难掩激动:“景遥,此乃天大的机遇!瑞王是陛下最宠信的弟弟,若能得他青眼,我虞家……”


    “父亲,”虞景遥打断他,眉头微蹙,“天家之事,福祸难料。瑞王府账目牵连甚广,其中水深,孩儿只怕……” 他不好直说担心卷入政治斗争,只能委婉提醒。


    “怕什么!”虞常恩不以为然,“我虞家行事光明磊落,账目清晰,你只管凭本事去做。能得王爷赏识,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你莫要想多了!”


    段芸芳看着儿子,眼中流露出担忧,她心思细腻,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却见丈夫如此兴奋,也不好泼冷水,只轻轻拍了拍虞景遥的手背,柔声道:“既然陛下和王爷看重,你便用心去做。只是……凡事多留个心眼,谨慎些总是好的。”


    虞景遥看着母亲,点了点头:“孩儿明白。”


    翌日,巳时整,虞景遥准时出现在瑞王府门前。王府门禁森严,黑漆大门上的铜环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光。通报之后,由一名小内侍引着他,穿过重重殿宇回廊。


    瑞王府不尚奢华,却极重格调。亭台楼阁,移步换景,一草一木皆见匠心,清雅中透着不容忽视的皇家威仪。最终,他被引至一处名为“澄心斋”的书房外。


    尤可守在门外,见他到来,面无表情地通传:“王爷,虞公子到了。”


    “进。”里面传来左丘涟玓清冷的声音。


    虞景遥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书房内陈设简洁,书籍林立,墨香混合着淡淡的冷香。左丘涟玓今日未着王府常服,只一身月白云纹锦袍,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正执笔批阅着什么。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金,更显得他姿容绝世,恍若仙人。


    “草民虞景遥,参见王爷。”虞景遥依礼参拜。


    “免礼,看座。”左丘涟玓并未抬头,声音平淡。


    内侍搬来绣墩,虞景遥谢过后,半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


    片刻,左丘涟玓搁下笔,抬眸看他。那目光依旧清冷,带着审视:“陛下的旨意,周长史应已传达。”


    “是,草民明白。”


    “王府名下,有皇庄三处,位于京畿;城中店铺五间,涉及绸缎、药材、杂货。”左丘涟玓言简意赅,将一叠账册推到案前,“这是近三年的总账与细分账目。近年账目看似平稳,然细查之下,收益增长迟缓,甚至偶有下滑。其中缘由,你需仔细核查。有何发现,或有任何需求,可直接向周长史禀报,或……来见本王。”


    接下来的日子,虞景遥便在虞家商铺与瑞王府之间奔波。他并未急着去王府点卯坐班,而是向周长史报备后,带着得力助手高崇,直接扎进了那三处皇庄和五间店铺。


    他查账的方式也与旁人不同。不仅核对账册数字,更注重实地勘察,询问庄头、掌柜、乃至佃户、伙计。从作物收成、仓储损耗,到店铺客流、货品周转、市价波动,事无巨细,皆要了解。高崇跟在他身边,既是护卫,也负责记录和暗中查访。


    高崇是虞家老家仆的儿子,自幼与虞景遥一同长大,忠心耿耿,武艺不俗,心思也颇为缜密。他忍不住低声道:“公子,咱们是不是太较真了?这毕竟是王府的产业,那些庄头、掌柜,哪个不是背后有人的?得罪了怕是不好。”


    虞景遥目光扫过田垄上劳作的身影,淡淡道:“查账若不尽责,不如不查。王爷既然将此事交托,我便需给他一个明白交代。至于得罪人……”他顿了顿,语气平稳却坚定,“依理依法而行,何惧之有?若真有魑魅魍魉,早些揪出来,对王爷亦是好事。”


    话虽如此,过程却并非一帆风顺。皇庄的庄头对他这个空降的“商贾”颇为轻视,言语间多有敷衍,提供的账目也含糊不清;店铺的掌柜则表面恭敬,实则阳奉阴违,尤其是那绸缎铺的钱掌柜,更是滑不溜手。


    这日,他正在核查绸缎铺的往来账目,发现几笔大额采买,货源皆指向江南同一家名为“锦云坊”的织坊,价格却比市面同类品质的丝绸高出近两成,且结算方式颇为蹊跷,并非现银或短期汇票,而是周期颇长的赊账。他心中起疑,便向那钱掌柜询问。


    钱掌柜姓钱,名守财,是个胖胖的中年人,面团团的脸上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着,见人三分笑。闻言面色不变,笑眯眯地解释:“虞公子有所不知,这家‘锦云坊’的料子乃是贡品等级,质量上乘,花色也是独家,自然价格贵些。至于结算,乃是遵循老规矩,与王府总账房季度统一结算,方便管理。”


    虞景遥盯着他:“哦?贡品等级?不知可有内府监的采买文书或等级评定凭据?据虞某所知,宫内采买此类绸缎,自有固定渠道与规制,似乎并未涉及这家‘锦云坊’。”


    钱掌柜脸色微变,支吾道:“这个……时间久了,文书或许一时难以找寻。但货品质量,公子尽可查验,绝对是上等货色。”


    “货品自然要验。”虞景遥语气转冷,“不过,在找到确凿文书凭证之前,这几笔账目,需暂时冻结,暂停支付。另外,还请钱掌柜将近年来与这家‘锦云坊’的所有往来明细、契约文书,三日内整理齐全,交予我。”


    钱掌柜额角见汗,连声应下,眼神却闪烁不定。


    离开绸缎铺,高崇低声道:“公子,这钱掌柜怕是心中有鬼。我打听了一下,他妻弟似乎在楚国公府上做个管事,颇有体面。”


    虞景遥目光一凝。楚国公,皇后楚馨的母家,如今在朝中声势正隆,是能与皇室分庭抗礼的顶级士族。他心中警惕更甚,这王府的账目,果然牵扯甚广,一不小心就可能触及这些庞然大物的利益。


    接连遇到的阻碍与隐隐察觉的复杂关系网,让虞景遥更加坚定了初衷:尽快厘清账目,找出问题,给出建议,然后功成身退,远离这是非之地。他对那位布置下这项任务的瑞王殿下,虽无恶感,却也绝无亲近之意。在他眼中,左丘涟玓不过是高高在上、不谙世事艰辛的皇室子弟,其清冷脱俗,在虞景遥看来,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一种对民间疾苦的漠然?他或许聪慧,但终究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难以体会他们这些在商海和底层挣扎之人的不易。


    他数次以需要实地核查为由,婉拒了周长史让他常驻王府办公的提议,也尽量避免与左丘涟玓直接接触。即便偶尔在王府遇见,也只是恪守臣礼,恭敬问安,从无多言。


    左丘涟玓似乎也察觉了他的疏离,并不在意,或者说,并不关心。他依旧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入宫,便是在澄心斋处理公务或读书,仿佛虞景遥的存在,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只是一步闲棋,或是一时兴起的安排。


    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间。一边是谨守本分、力求脱身的精明商人;一边是清冷孤高、静观其变的皇室亲王。各自固守着自己的领域,谨慎地试探着对方的边界。


    他的话语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情绪,仿佛虞景遥只是一件有用的工具,布置下任务,只看结果。


    虞景遥起身,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账册,感觉像是接住了一块烫手山芋。“草民定当尽心竭力。”他沉声应道。


    “嗯。”左丘涟玓应了一声,便重新拿起笔,似乎已无话可说。


    虞景遥知趣地告退。抱着账册走出澄心斋,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心中那份抗拒之感更甚。这位瑞王殿下,果然如冰雪般难以接近。这王府的差事,只怕比想象中更为棘手。他并非畏惧挑战,只是本能地不愿与这深不可测的皇室有过多的牵扯,尤其还是在如今朝局微妙之时。


    然而,皇命难违,他已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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