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汇提着衣摆,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来到偏殿。
偏殿朝南,向着太阳。
由于门前种了颗巨大的柳树的缘故,太阳被遮了不少,本该燥热的偏殿却有些丝丝清凉。
围着偏殿种了不少稀奇的草木,一路上不少小鸟和蜜蜂在花上停留,繁花簇锦,一派繁荣,这样其乐融融的景象在深宫中独树一帜。
太监推开门扉,梁汇站直身子一步跨进去。施冠华坐在凳子上候着,看见门前的身影连忙站起来打算行礼。
梁汇先他一步拱手弯腰,低着头:“学生见过老师”
她虽然没特地拜师,但在内阁这一阵承蒙施冠华的教诲。若是没他,她坐稳皇位还得需要一段时间。
所以无论是这个鞠躬礼还是放低姿态自喻学生都是她的态度和敬重。
施冠华桃李满天下,很多文人都争相拜他为师。内阁中有不少人受过他的提点,在外面都大张旗鼓的宣扬。
无他,天下文人之首的排面还是太大了,即便只是稍稍提点也足够让人羡煞了。
施冠华确实被不少人尊称为老师,但帝师的噱头还是太大了,他承受不起。
施冠华神色微动,嘴唇一张一合,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也没开口。
他按规矩行礼:“老臣见过陛下”
梁汇端着他的双臂把他扶起来坐到椅子上,微微笑着:“老师不必多礼”
施冠华坐在椅子上,皮肤松弛的双手放在腿上,花白的胡子拧成一缕一缕的。
三朝老臣,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本来可以风风光光的告老还乡,现在却在尔虞我诈中行光明磊落之事。
他穿着简单质朴,粗麻的布料被洗得发白。
听闻他家中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其发妻更是把节俭贯穿在骨子里,这样的人没有华服点缀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种风范。
想当年他在科考中高中状元,前来招揽的各路权贵快要把门槛给踏破了。面对层层诱惑他置之不理,选择循规蹈矩的从地方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
梁汇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茶壶为他斟了杯茶:“这是湖北上供的紫笋茶,朕专门让下人泡好给您尝尝”
施冠华不卑不亢,双手接过:“臣谢过陛下”
梁汇淡淡的点头,安详的看着他把一杯茶下肚。
施冠华长居内阁无事不出,今日特地进宫求见应该是有要事相求。
梁汇把左手搭在右手上,捏着右手的腕骨,等着他开口。
果不其然,一杯浓茶下肚施冠华舔了下嘴角,身体无意识放松。
他沉下眉,目光带着踌躇与愁容。寂静的宫殿隔绝了杂音,四周都是卷帙浩繁的书卷,置身于此让人莫名心境。
他思索了片刻,毅然而然的站起身立在梁汇面前,弯腰拱手,直击主题:“启禀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他说的吞吞吐吐,眼里却满是锋芒。
梁汇早有准备,看他的表情更觉兹事体大忙不迭的开口:“老师有事直言”
“初春三月,春闱将至。天下学子千里赴京赶考一路上多有艰辛。不少学子身上带的钱财不够,为了节衣缩食通常食不饱腹衣不遮体。老臣身为读书人看着实在不忍……”
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施冠华那双眼里泛着薄薄的一层泪。
人常言:相由心生。可能是饱读圣贤书的缘故,施冠华文采斐然,面容慈爱,那一双眼睛像是看尽世间疾苦又像是包含世间万物。
这种立身事外的臣子在历朝历代都是最被帝王信任的,更何况梁汇在和他的交谈中能切身体会到他这个人的抱负和愿景。
梁汇叹了口气,轻声道:“确实如此。寒门学子承担着一家的期许,心理和生理压力都很大”
她抬眸,把施冠华拘谨的身影收在眼底:“朕听闻老师体恤莘莘学子不惜自己出资供给,为他们提供吃食和住的地方不求回报。如此行径实在让人佩服啊”
梁汇说的是实话,对施冠华的敬佩也是真的。
之前孝景帝也和她说过这位孤胆的臣子,言语中无一不是敬佩。
许是言传身教,这种敬佩传到她身上才让她在根基不稳的时候下意识去内阁进修。
因为他明事理,不啻赐教,对待众人上到王公权贵下到平民百姓皆以平等冠之。
越到高位越有人捧着,说的话也是他们爱听的。这种洋洋得意的感觉固然不错,但长此以往,当权者会被蒙在鼓里,得不到敢于直谏的忠臣却多了听风是雨的奸佞。
施冠华手指有些颤。他年纪确实大了不知何时大限将至,这副残躯不知道还能做多少。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老师临终前都不忘给自己引路,骨瘦如柴的手指发狠的攥着他,带着血丝的眼里带着满满的坚毅。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却执拗着盯着嘱咐着,要他一定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这飞蛾扑火般的精神深固于心,这次他即便拼出这条命也要试试。
想到这,施冠华的眼里越发清明,发出的声音也更加掷地有声:“臣请圣恩,求陛下打开国库让户部和礼部共同参与到此次以及日后每一次的科考和教育之中!”
梁汇手指一顿,不解的拧眉:“什么意思?”
“天下学子千里迢迢入京赶考压力巨大,臣恳请户部出资开设官旅让赶考的学子有足够的休息和吃食,养精蓄锐、一飞冲天”
“这是其一!”他舔了舔嘴角,接着说:“其二,臣求陛下给私塾引资,让国库的银子成为私塾办下去的底气,也让普通百姓也能堂堂正正的走入学堂”
梁汇的背靠在椅子上,瞳孔放大,被他一番话激起了波涛骇浪。
往前数百年,权贵垄断教育普通百姓根本没有求学的机会。随着后来社会风气的发展,百姓安贫乐业,精神上的富足成为新的追求。
社会上出现了一股办学热潮,有能力有影响力的读书人在家中创办私塾,四里八荒想改变命运的人纷纷交钱把孩子送进私塾,祈求他们有一日能够翻身成为人上人。
事实上确实有不少人借助这个机会积累了不少学识,随着后来科举的盛行,他们纷纷进入考场在相对公平的考试中获取功名,进入官僚系统。
这种翻身事迹是无数读书人的愿景,而那些私塾老师也成为人们敬重的对象。
但私塾毕竟是要交钱的,社会上还有不少想读书却没钱的穷苦人家。他们通常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束缚着,最大的因素就是没钱。
这个社会,没钱还是寸步难行。
梁汇深深的注视着他,丹凤眼中带了些审视。她忽然想到施冠华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早在二十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当堂据理力争、舌战群儒,为科举舞弊行为谋取一个说法。
任何政策发展到后期都会有弊端,就连科举也是。前期科举在民间选拔沧海遗珠,让有才能抱负的人走进官场,但后期的科举被权贵垄断,彻底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
太祖帝时期就曾大刀阔斧整治科举,杀了不少以公谋私、公饱私囊的官员。他们利用职位之便把远亲近邻塞入官场,成为保障自己利益的遮阳伞,其手段措施无所不用其极。
当时就是施冠华以死进谏为天下学子谋得光明前景。可他明明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那段时间午门的斩首台上斩杀了许多道貌岸然的官员,鲜血顺着雨水流了一地。向来仁慈治国的太祖皇帝难得震怒,对于贪官污吏一个都没放过。
这事传到民间引来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也是自那日起,施冠华成了众学子心中的英雄,无论是文采还是行事作风都被外人称颂。
但也成为不少官员的眼中刺,因为他动了不少人的利益,自身难保。
他很聪明,做完这件大事后他抱病在家半年,久不上朝。就连皇帝派人看他也被搪塞回去了。
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后他才出现在朝堂上,不过一改先前的张扬变得低调和默默寡闻。
他鲜少参与决策,平日里只在内阁教书育人,为众学子引路。
他白衣木簪,远离了世间的纷纷扰扰。
这般不慕权势、安贫乐道倒是让更多人称颂。
天下文人多是出生寒门的穷苦读书人,他们昔昔相惜、拉帮结派形成共同抵御世家摧残的保护层,而这个保护层最大的力量就是施冠华。
他半退半隐远离世家纷争,却为了天下读书人不惜再次入局。
梁汇心里一咯噔,忽然明白了他面中的踌躇不决。
若是之前匡正科考只是动了小部分人恨得牙痒痒,那这次就是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了,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官员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能说自己一点没贪过的真没几个。银子能干的事太多了,能驱动的人也太多。
梁汇知道他一番良苦用心,可这般行径分明把自己置身险地。
谋士以身入局,只为天下读书人。
梁汇手指一动,总觉得手上少了些东西。稍稍回想才发觉自己为了赶时间把常常带在手中的佛珠落在了正殿。
她垂下手,纤细的指尖从简单轻薄的衣袖中露了出来。
两人都没开口,殿内寂静无声。
梁汇心里还在回味他的话,终于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把施冠华扶起来。
她皱着眉,眼里是掩不住的担忧:“这事关切太多,很容易自身难保”
施冠华笑得随意:“老臣这条命就是为天下学子铺路的”
梁汇身体一僵,有些感触:“若是他们知道您这般作为……”
施冠华打断她的话:“他们无须知道。他们要去赶他们的路,不用回头……”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他这一生走在了前人为他搭建的路上,现在也要为后人搭路了。
梁汇低着头,指尖发紧:“您知道的,兹事体大不是朕一人说的算的……”
施冠华站起来,一双眼泪满是对学子的体恤和怜悯。他知道这种大事不能听陛下的一言堂,而是要由朝廷重臣的共同决议。
他这一生教诲颇多,朝中的大多说人都受过他的指点,但利益面前这些小事太不可见了。
他不属于任何一党一派,在朝中也是孤身一人。他没有后盾也不会有人帮他……
梁汇猛一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老师……您……”
施冠华轻轻的摇头,不想听她说出结果。
他抿着发白的唇,喃喃道:“我意已绝,求陛下念在臣为大梁鞠躬尽瘁的份上许了臣这个愿景”
梁汇五指攥成拳头,义愤填膺:“老师放心,朕定当全力以助!”
施冠华退后两步,膝盖一弯猛得下跪:“臣,谢主隆恩!”
梁汇再次把他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肘忽然感觉心酸,忠臣难道要被逼到这种程度才能实现自己毕生的愿景吗?
施冠华似乎听到了她心中所想,笑着回复:“启禀陛下,这是臣心甘情愿的”
好一个心甘情愿。
梁汇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走在她来时那条鹅卵石小路上。路上有些滑,他走得也很慢,那佝偻的身躯更显得孤独。
门外春色正好,而他是个早已步入暮年的人了。
施冠华看着掌心的褶皱,又抬头望着碧海蓝天。
那么多年了,天地还是一如既往的生机,立在地上生存的人却不复当年。
他年轻时就曾立志一生走在教育前端,替国家择选后起之秀,如今这般结束也算是得偿所愿。
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先行者,他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虽孤独但不折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