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串廊,走到一处宽敞的大厅。
屋檐下挂着红彤彤的灯笼,还有几串精美的流苏。沈宴廷佯装好奇的四处张望,时不时自言自语。
领他进来的那人似乎觉得他有些烦了,转过头骂了他一句,被他不痛不痒的撇开话题。
有着沈宴廷在这边吸引注意,梁汇得以正大光明的打量这寨子。
寨子很大,住得人很多。但不少住的地方黑灯瞎火,应该是已经搬离到别的地方去了。
除却后院练功的院子,占地最大的就是这间大厅。大厅的摆置和普通帮派别无二差——正中央摆了一张虎皮椅彰显领袖身份,顺着台阶往下摆着两排普通的木椅。
不过那张虎皮椅上没有人,反而那两排普通椅子中末尾的地方安然的坐着一个人。
那人猴眉鼠眼看着就精明,身材骨架很小头发也很稀疏。梁汇上下打量他,目光落在旁边桌子散乱的黄酒和五石散上。
白色粉末沾染着黄酒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息,梁汇忍不住皱眉,目光扫在那一脸醉相如梦如幻的人身上。
领他进来的那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往前走两步,招呼下人拿了一碗冷酒给他灌了下去,又有人拿着湿帕子擦拭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瘫在椅子上的人眼睛逐渐清明,视线聚焦。身边的下人离开了,那人抿着唇在耳旁低声呼唤:“楚当家的,有人来了”
那位姓楚当家皱着眉抬手就是一巴掌,站在他旁边的人明明有能力躲开却没动,反而直愣愣的摔倒在地上。
沈宴廷和梁汇对视一眼,都在对方失望的眸子中看出这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不仅不是,可能还是个麻烦。
楚当家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慢吞吞的伸个懒腰,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隐隐有股痴相。
他直起身子走路还是踉跄,不过终于发现站在不远处的陌生人。
他转动眸子,有些不明:“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被他一巴掌打到旁边的人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与他隔了一段距离,低着头说:“他们手中有山河帮的令牌,说是来谈生意的”
楚当家噗嗤一笑,不在意的摆手:“谈什么生意啊?我们今晚就要走了不知吗?!”他一脚踹过去像是在撒气:“真是蠢货,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放进来!”
那人忍受着拳打脚踢没发一言。
沈宴廷和梁汇对视一眼选择冷眼旁观。这位楚当家地位很高,至少在今夜是说的上话的。
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得罪他不好,还会把后面的路走窄。
他打了几下似乎是累了,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手肘撑着桌子喘气。
梁汇拽了他的依旧,努努嘴。
沈宴廷了然,上前一步勉强勾出一个笑:“这位仁兄没说错,我们就是来做生意的。”
他言笑晏晏,举手投足间藏着一副商人做派:“至于决定做不做可以听我讲完之后再决定嘛”
楚当家上下打量他,忍不住嗤笑:“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
沈宴廷丝毫没有动容,笑容反而甚:“我和我的妻子从江南而来,来京城打算和你们做一笔生意”
听到妻子,梁汇的手指显然一顿。像是因为害羞低着头,一直没抬起来。
楚当家看起来还是不怎么感兴趣,像是随便打发一个唱曲的,摆摆手说:“什么生意你说来听听”
他往后靠坐在椅子上,拿着茶壶往自己口中倒茶,茶水顺着嘴唇流到脖颈,眼神阴翳毕现:“你们夫妻二人今晚只有两个结局——把我说动或者被我杀死”
沈宴廷神色微动,手掌攥拳又松开。他笑得牵强,想打马虎眼:“哈哈哈我们做生意互利共赢,不想做也不强求啊”
楚当家斜睨他一眼:“我觉得你不是个蠢货。”
他随手往上面抛那令牌又伸手接住,往来几次觉得没兴趣了才道:“没有人的指引你不可能寻到这里。当然若不是因为这令牌你都不可能安然无恙的站在我面前”
“对了”他偏头看向旁边站着的人,似乎刚想起来忘了什么人问道:“那两个蠢货还没回来?”
这两人当然就是那黑衣人和瘦小男人。
通过这话不难看出这二人在这里都没什么话语权,从他们口中应该撬不出什么,面前唯一一个线索就是眼前这人,虽然有些不着调,但知道的应该不少。
沈宴廷抢在他面前解释:“哎呀你说他们啊,我知道!今夜丰乐楼前有歌舞戏京城各处达官显贵都来看呢,场面可热闹了!”
“可有位大人物的东西在那丢了,偏偏他还十分在意。于是吩咐店家封锁丰乐楼势要找到东西才肯放人离开,很不巧他们二人都被封里面了”
他说谎话张口就来,因为不知道那二人的名字没敢贸然开口。
楚当家偏头找旁边那人确认,那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去丰乐楼是真的,有歌舞戏也是真的。他们事先调查了这个自然知晓。
不过按他的话,大人物丢东西是今夜发生的,他们没法知晓。
沈宴廷就是利用了这个时间差,谎话中混着些无伤大雅的真话,只有这样才能更让人相信。
楚当家皱着眉,问:“那他们把这令牌交给你是让你来通风报信的?”
这是相信他说的话了。
沈宴廷心微微放下,转而摇摇头说:“是也不是。我来这主要是帮你们解决问题的,我说了我们可以双赢”
“我手里有大批粮食在城外,如果运到城内贩卖肯定要交税。这一来二去就是不少钱,今日苦恼之时恰巧听见他说你们这还为了稳定的粮食供给发愁,我想着,与其去城里卖还不如私下卖给你们”
楚当家笑了:“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为了些钱连命都不要了?”
“我说了,我是卖家而你们是卖家,我为了赚钱而你们为了粮食稳定,仅此而已”
楚当家收回那些散漫,死死的盯着沈宴廷。
沈宴廷被他盯得发毛,还在回想自己有没有哪地方说错话了。
大厅里寂静无声,两人一站一座目光紧紧的盯着对方。
一人仪表堂堂笑容妥帖,一人衣冠散乱眼神狠厉,如此天差地别没有人在意,他们只想从对方眼中知道此事的诚意。
最后是楚当家先泄气,他笑了,偏头看向沈宴廷的目光带着些别的韵味:“我如何相信你的话?”
“这简单”沈宴廷笑道:“我明日让人往这里运些粮食,你说多少我运多少。你看看我有多少粮食,我看看你有多少银子”
明知道今夜他们集体搬离,他还故意说运到这里目的就是为了降低警惕,让对方知道自己一无所知很好拿捏。
楚当家果然一笑,抬手招呼:“来坐,既然已经有合作的打算了最重要的就是信任,没必要……”
他话音一顿,眼神直愣愣的往后面看。沈宴廷注意到了,脸色不是很好。因为梁汇一直跟在他后面,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存在感很低。
商人做生意游历四海久不归家,有些新婚夫妇伉俪情深不舍分离就会夫妻同行,一路上也算有个照应。
梁汇出门穿的低调,头钗也都拿下来了。一路的奔跑导致头发凌乱,衣角也沾了些泥……这样子格外朴素,就说是商人妻子也没人不信。
她注意到这冒犯的目光,手里摸到短剑,心里有些不屑。
“楚当家?”沈宴廷先发制人,疑惑道。
“啊”楚当家现在才收回视线,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些审视。
“我们谈谈后面生意如何开始,我想……”
“这位兄台”楚当家冷不丁的打断他的话,收回刚刚的轻蔑转而变得客气:“你带来的这美人是你什么人啊?”
话都这样说了,意思十分明确。在明知道对方关系的时候还明知故问又轻佻的用‘美人’称呼,这什么心思很明显了。
沈宴廷当然听出来了,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我先前介绍过了,这是我妻子”
楚当家眼神有一搭没一搭的瞄着,舔了舔嘴唇,说:“要不我们做个交易——你把你的妻子留下,我们寨子就和你建立长期买卖关系,价格方面还可以比外面商贩高一成,如何呢?”
站在他旁边的人面色一变,刚要开口就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沈宴廷低着头,没有说话。
楚当家以为他动心了,站起身,和他好哥俩似的勾结搭背,趁热打铁的劝道:“你啊,不替你自己也要替你妻子想想”
他回头看了一眼神色淡淡的梁汇,笑着凑到他耳旁:“你自己也知道,商人的买卖不好干”
“这一路子风餐露宿你妻子跟你也是受苦,你也看见了,我们寨子活得安宁,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享福就好”
“这么漂亮的脸蛋,你也舍不得让她香消玉殒吧?”
分明是笑着的,但话里话外都藏着杀气。他承认这商人有几分姿色,但男人们对于同类不会生出什么多余的情感,往往目光觊觎在异性身上。
刚刚没怎么注意,现在细究才发现那女人当真绝色。
他这半生阅人无数,见过太多浓妆艳抹妖娆动听的女人,难得看见一个只凭骨相就让人魂不守舍的。
他舔了下嘴角,蠢蠢欲动,不过看着沈宴廷沉默不语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耐。
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地位最低的商贾竟能找到如此惊才绝艳的夫人?
他确实做出了让步,希望沈宴廷得了便宜卖乖。不要给台阶不下弄着双方都不好看。
大厅里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开口。
沈宴廷眼神锐利带着杀意,脸颊涨红,满腔怒火不知安放在何处。垂在身侧的手掌攥拳又松开,他终于偏头看着离自己不过一尺的男人,隐隐露出藏匿的袖剑。
别人说他什么都无所谓,但不能说梁汇一句不好。
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教育他,对自己喜欢的人要宠着惯着保护着,既然别人嫁给你了就要当好做丈夫应该做的。
如今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这么调戏,不生气是假的。
向来散漫随意的人忽然变成这杀意腾腾的样子梁汇还有些不习惯,她皱了皱眉,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带着脾气处事绝对不行。
她的目光紧紧的落在他身上,摇了摇头,示意他冷静。
沈宴廷急火攻心,在她深深的目光中渐渐平静下来。
她嘴唇一张一合,做出一个“套话”的口型,提醒他别忘了正事。
没错,他们这次潜伏最主要的目的是套话。
不能没套出什么就把老底交代在这了。
至于面前这个人……他冷笑一声,眼神如冬日寒潭。以后日子还长呢,落在他手里比死了还难受。
他隐晦地朝外面的天空看了一眼,看见了那一团早已候着的莹莹灯火。这团灯火表面上和普通灯火没区别,细看下来却另有乾坤。
不过这层乾坤只有他能看出来。
沈宴廷眼底藏着细碎的笑意,彻底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