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张府后厨蒸腾的热气渐次消散。郑鸢端着红木茶盘,立在茶水房外,静静等候吩咐。这是她进入首辅府的第十七日。
因府内大兴土木,扩建东园,仆役的人手添了不少。钱小管家将她安插进来,名目上是远道来投的孤女,分在内院茶水房,做些传递茶水果点的轻省活计。
活计不重,规矩却如山。奉茶时眼要垂,步要稳,声要静。她过往在乡野间养成的习性,在此都成了需要打磨的毛刺。一同做活的丫鬟见她手脚不算灵便,多半疏远着,唯有一个叫翠珠的,待她不同。
这日午后,管事嬷嬷吩咐郑鸢给书房送茶。她小心翼翼端着茶盘,刚转过回廊,迎面撞见账房刘先生正陪着一位面生的官员走来。郑鸢慌忙侧身避让,不想手肘在廊柱上轻轻一碰,茶盘一晃,几滴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正落在那位官员的袍角上。
“放肆!”刘先生厉声喝道,“没长眼睛吗?”
郑鸢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奴婢该死!”
那位官员低头看着袍角的水渍,眉头紧锁。刘先生见状,更是怒不可遏:“这是工部来的李大人!你是哪个房里的?如此毛手毛脚!”
“奴婢...奴婢是茶水房的...”郑鸢声音发颤,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起钱小管家的嘱咐,千万不能引人注目,可现在...
“新来的?”李大人冷冷开口,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张首辅府上,何时这般不讲究规矩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人息怒!”
郑鸢回头,看见翠珠快步走来,手中还捧着个账簿。
翠珠先是对两位大人行了一礼,而后看向郑鸢,故作惊讶:“你怎么还在这儿?方才王嬷嬷四处寻你,说前日打碎的茶盏还没赔清,正等着你去对账呢。”
说着,她转向李大人,赔笑道:“大人恕罪,这丫头前日打碎了夫人赏的茶具,正在筹钱赔偿,许是心中惶惶,这才冲撞了大人。奴婢这就带她去找嬷嬷。”
李大人闻言,脸色稍霁:“既是有缘故,也罢。”又对刘先生道:“咱们还是先去书房吧。”
待二人走远,翠珠这才松了口气,伸手将郑鸢扶起:“快起来,没事了。”
郑鸢仍心有余悸,声音微颤:“多谢你...那茶盏...”
“哪有什么茶盏,”翠珠轻笑,掏出手帕为她擦拭额角的冷汗,“我若不这么说,李大人追究起来,你可要吃大苦头。”
她压低声音:“这些大人最重颜面,我说你已因别的事受罚,他们便不好再追究了。”
郑鸢这才恍然,心中更是感激。
自那日后,两人便亲近起来。翠珠心细,又不藏私,得空便提点她:“那位穿褐色直身的账房先生嗜浓茶,茶叶要多放些。”“往书房送茶,脚步要格外轻,大人病着,怕惊扰。”
郑鸢一一记在心里。她学得用心,不仅因怕犯错,更因翠珠的善意,在这深宅高墙内,显得分外珍贵。
夜里,两人挤在仆役房的大通铺上。月光透过高窗,洒下清辉。
“我爹送我进来,指望着我能见见世面,将来许个好人家。”翠珠望着窗外的月亮,声音轻轻的。
郑鸢在黑暗里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还有个弟弟。”
她没有多说,翠珠也没有追问。有些心事,无需言明,彼此都懂。
在张府这些时日,郑鸢的耳朵里灌进了许多与过往认知迥异的话。
账房里的先生们拨着算盘,称颂“一条鞭法”使“国帑日盈,吏治得清”。往来的门子小厮也说,如今下乡催科的衙役,比往年规矩了许多。她甚至亲眼见过几个穿着体面的乡老,被客气地拦在府门外,说是代乡民来送万民伞,感念首辅大人的德政。
那柄装饰精巧的万民伞,最终未能送入沉疴在身的首辅手中,被管事婉言劝回。但那些老人脸上真挚的感激,却不像作假。
郑鸢立在廊柱的阴影里,望着那远去的万民伞,眼前却浮现出爹娘坟头的新土。同是“一条鞭法”,在乡间是逼得他家破人亡的利刃,在这京城相府,却成了万人称颂的良政。
这念头如藤蔓缠绕心头,让她对爹的死,生出一种空落落的迷惘。
她也曾远远见过张太岳一次。那日她奉命往书房附近的暖阁送点心,隔着垂落的竹帘,瞥见一个清癯得近乎嶙峋的背影,埋在堆积如山的文牍后,肩背随着压抑的咳嗽不住轻颤,像深秋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这就是制定那条“鞭法”的人。
这日午后,活计暂歇。郑鸢和翠珠在后院井边清洗昨日用过的茶布。水声哗啦,阳光将院子照得透亮。
翠珠说起昨日随妈妈出门采买,在西市见着的趣闻,说到一个货郎学鹦鹉说话,惟妙惟肖,她自己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顺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泼向郑鸢。
郑鸢下意识地一躲,凉沁沁的水珠溅在脸上、颈间,驱散了午后的些许困倦。她看着翠珠笑得弯起的眉眼,多日来积压在心底的阴霾,仿佛也被这笑声冲淡了些许,嘴角不由地也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
“瞧你那样儿!”翠珠指着她笑。
就在这时,钱小管家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朝郑鸢这边略一颔首。
郑鸢心领神会,对翠珠低声道:“我去去就来。”
翠珠收了笑,点点头,自顾自拧着手里的茶布。
郑鸢跟着钱小管家走到假山后僻静处。四下无人,只有几声鸟鸣从树梢传来。
钱小管家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递给她。“拿着。”
郑鸢接过,入手是细腻的粉末感。
“这是上用的茯苓粉,最是安神补气。”钱小管家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首辅大人久病不愈,参汤里若加入此物,于病体大有裨益。你仔细些,找机会放入汤中,每次少许即可。”
郑鸢捏了捏手中的纸包。茯苓,她是认得的。村里老人身子虚、睡不稳时,便会用茯苓熬粥炖汤。这既然是宫里的上好补药,定然效用更佳。
“若是大人康健,”钱小管家看了她一眼,续道,“你弟弟在牢中,或许也能早日得些更好的照拂,挪个清净些的所在养伤。”
弟弟……郑鸢眼前立刻浮现出郑圆苍白瘦削的脸庞。这承诺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她一直紧绷的心房。
可就在这时,另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刺入脑海——画舫底舱,鞭影,血腥气,还有杨进喜那泥塑般冷漠的脸。
一个冰冷的念头在她心底极快地闪过:杨公公的人给的东西,真的只是补药吗?
这念头让她脊背窜起一丝寒意。但她立刻将它压了下去。她不敢深想,也不能深想。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她和弟弟刚刚看到的这线生机,恐怕就会立刻断绝。
她必须相信这是补药。她也只能相信。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定,仿佛在迷雾中为自己强行划定了一条唯一能走的路。
“奴婢明白了。”她将油纸包小心地收入怀中,贴身放好。隔着几层衣料,仍能感到那方正正的轮廓,像一块温热的烙铁,烫在她的心口。
钱小管家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郑鸢从假山后转出来,阳光重新洒满周身。她走回井边,翠珠已洗好了茶布,正将它们晾在竹竿上。
“什么事呀?”翠珠随口问,将最后一块茶布展平。
“没什么,”郑鸢走上前,帮她一起整理,语气轻松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是夫人那边,寻些安神的药材。”
翠珠不疑有他,笑着指了指天边:“快看,那云彩像不像只兔子?”
郑鸢抬头望去,蔚蓝的天幕上,果然缀着几团蓬松的白云,其中一朵,恰似一只竖着耳朵的玉兔。她看着,脸上笑着,手下意识地在胸前按了按。
那包“茯苓粉”妥帖地贴在胸口,带着她的体温,也压住了她心底那一闪而过的、不敢触碰的寒意。
现在,它就是一个安然的、必须成功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