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郑贵妃:我弟九千岁》 第1章 爹死弟囚,血色黄昏 郑鸢没有想到,在娘病死的半个月后,爹也被逼得上吊了。 房梁上那抹垂着的影子晃进眼里时,她先愣了半瞬——窗棂漏的晨光还落在爹常坐的木凳上,凳脚边还摆着他昨晚没编完的草绳,可这人,怎么就成了房梁上悬着的样子? 那个老实本分的农民爹,再也不能用长满老茧的手摸她的头发,再也不能把热红薯递给她,笑着叫她“乖妞”了。 她呆愣望着,人的悲伤,有时候比自己想象中来的迟。 “爹!” 弟弟郑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划破黎明。 他跪倒在地,泪水夺眶,状似失心:“为什么,为什么……” 郑鸢被弟弟的吼叫惊得回了神,却看见郑圆一张湿脸望向姐姐:“姐,是他们逼死了爹! 一定是那些该死的狗官差! 姐,我再也没有爹娘了。” 三句话,震的郑鸢肝胆欲碎,她的泪水终于止不住。 她猛地想起,上月收粮时,隔壁李伯抱着半袋谷子在粮站门口哭的模样——衙役用脚碾着谷穗,说“今年谷价再降三成,要换够税银,再扛两袋来”。被踹倒的李伯抹着泪骂“这哪是收税,是要命”,爹当时拉着她往家走,背影像块被霜打蔫的柴火,低声叹“再这样,咱家也撑不住”。 是啊,可不是撑不住了吗? 张太岳的“一条鞭法”要交银子,利国利民的政策被酷吏更改,把谷价压得像烂泥,卖粮换的银子连税零头都不够。穷人的命,犹如草芥。 念及此,郑鸢心底的悲伤慢慢从牙缝中漏出,编织成几个字: “圆仔,姐还在。” 话音未落—— 咣咣咣! 嗙! 两个收税衙役一脚踹开大门。“哟!郑大树你今天还想躲……” 他们瞧见悬挂在房梁摇晃的尸体,不由得话语一顿,有些错愣。 郑鸢认出踹门的正是那天把李伯打得个把月下不来床的衙役。他满脸络腮胡,细长的眼睛在盘算着什么。 郑圆一见这两人,悲伤突然化为愤怒,大骂:“我爹被你们逼死,你们居然还要上门欺负人!” 络腮胡把手中杀威短棍朝房梁上悬挂的尸体晃了晃:“兔崽子,话可别乱说。谁知道你爹为什么莫名其妙上吊,关老子什么事。” “你……!”郑圆气急! “老子告诉你,这税收可是朝廷最大的事,你爹死了,可税还没交完呢。” “你家还欠十三两银呢!别想着死了人就蒙混过关!”另一个衙役插话。 郑圆紧紧攥着手,太过用力而关节发白,肩膀因愤怒而抽动。怒喝:“欠你大爷!” 络腮胡拧身上前,一巴掌打在郑圆脸上。他的脸被打向一旁,肚子紧接着又挨了短棍的一杵,疼的郑圆立马弯腰,而脸上的掌印才慢慢的浮现。 他没理姐弟俩,转头吩咐:“这些刁民就喜欢耽误朝廷大事,去把他们的地契搜出来抵税。” “老大,顺便看看有没有其他值钱的家伙什。” 趁着他们去翻找东西的时候,郑鸢扶起弟弟,两人一起把房梁上的爹放到地上。两人跪在一旁,任凭眼泪静静淌着。 “哈哈,老大,我找到房契了。” “很好,有了地契就可以交差了。这破家啥值钱的都没有。”络腮胡说着又“咦”了一声,发现了柴火堆里藏着半斗稻。 郑圆大喊:“那是我爹拼了命攒下的来年种子!不许碰!” “明明有粮也不换银交税,你们这些刁民,抗税可是重罪。念在你爹畏罪自杀,本大爷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郑圆状似疯魔,郑鸢拉不住他——“圆仔!”看着弟弟一头冲撞去,想抢回稻谷。 地契都被拿了,抢稻谷有用吗? 因为那稻谷,是爹给姐弟俩的希望。 连年灾情,那稻谷是娘病死前都舍不得喝的粥,是爹在田里一粒一粒捡回来的。 爹曾经抱着它说“乖妞,圆仔,这可是咱家的希望,以后它能长出好多好多的粮食” 嘣—— 郑圆被络腮胡一脚踹飞! 起身!冲刺! “还给我!” “这是你们赎罪的东西,兔崽子,居然还想拿回去!” 嘣—— 又被踹飞! 年少的郑圆根本没有战斗技巧,也没有几两力气。可,谁都没发现,他的眼神越发坚毅。 郑圆第三次冲刺,“别打了!”郑鸢凄厉呐喊。 预想的第三次被踹飞没有发生,两人紧紧挨在一起,络腮胡惊恐的看着矮他一头的少年眼神凶狠凌厉。 而他们中间,络腮胡的胸腹,插着一根尖锐的木棍。 深深的刺入了体内! 第2章 绝望叩首,牢狱之灾 那根尖锐的木棍,竟猛地刺入了络腮胡的腹部。他身体一僵,双眼圆睁,口中涌出鲜红的沫子。 他用尽气力一把推开郑圆,郑圆被推的踉跄后退,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上紧紧握住的木棍也被顺势拔了出来。 鲜血立马从络腮胡衙役的胸腹处喷射,但碍于衣服的阻挡,变成了大股大股的流淌。 郑鸢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把自己的一声惊呼压回了喉咙。 坐在地上的郑圆,眼神像冰冷的石头,死死的盯着正在努力按压伤口的络腮胡。他感觉到紧咬的牙关在打颤,手中紧握的尖锐木棍正轻微颤抖,但木棍的尖头在不知觉中调整好了方向! 这就……刺中了吗? 他不知道,脑袋一片空白,但他看到了血。 他踉跄两步,便一头栽倒,身下迅速漫开一片深色,将那半斗稻谷染得触目惊心。 “杀人啦!!!” 另一名衙役发出刺耳惊叫。 “我没有!我只是要拿回我的粮!”郑圆朝着夺门而出的衙役背影喊道。 络腮胡朝着门口无力的伸出手,嘴里发出“嚇——嚇——”的巨大声响,像似生锈的锯子,锯着生命的最后音符。他踉跄两步,便一头栽倒,渐渐的没了声息。 郑鸢赶紧跑到弟弟的身边,一把抽走那根被郑圆紧握的木棍,用力甩到远处。然后用力抓住弟弟的手臂,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指甲已嵌入了弟弟手臂的肌肉里,却发现弟弟正浑身打颤。 完了……弟弟杀了人,杀人偿命。 不行!不能完! 我不能看着圆仔有事!快想办法! 跑?对,只能跑了! 可是,往哪跑?跑的掉吗?刚刚逃走的衙役一定是去报信了! 浓烈的血腥气冲得郑鸢几欲作呕,但她死死咬住了牙。“不能慌!圆仔不能有事!”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泉水浇头而下,瞬间压下了她的惶恐。她目光扫过地上衙役的尸身,猛地冲过去,在他腰间摸索出几块碎银,一把塞进郑圆手里:“圆仔,赶紧跑!往村西头跑进山躲着!快!” “我走了,姐你怎么办?要走一起走!” 郑鸢坚定的摇了摇头:“爹还在这,我得让他入土为安。” 郑圆松手,来到爹的身边跪下,颤抖的肩膀支撑着他朝地上砸去,重重的磕了三次头,“咚咚咚”的声响也砸得郑鸢心头巨颤,她赶紧用衣袖抹掉眼泪:“快走!” “杀了人,还想走?” 门外一声怒喝。杂乱的脚步声包围了门口。 官兵已至! 为首的税监宦官隔着门冷冷的注视姐弟俩,那目光像一条噬血的蛇。 ———— 郑圆被抓以后,郑鸢在县衙冰冷的石阶上跪到双膝失去知觉,眼泪流干,却被告知不允许探监死刑犯。 就在这麻木中,两个念头像烧红的铁钎,烙进了她的脑海: 让爹入土为安。 见弟弟最后一面。 郑鸢回到村,跪求里长:“小女子跪求一口棺材让爹入土。” 里长一口唾沫溅在郑鸢脸上:“你爹公然逃税,你弟公然杀官差,你们一家坏种,还有脸求我?” 郑鸢默默擦掉唾沫和眼泪,顶着村里人的白眼,跪求到娘生前的挚友孙二娘,孙二娘面露难色:“闺女,官府的人说你爹是畏罪自杀,圆仔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这么好的娃,怎么就当街杀了那些当官的呢,老天爷瞎了眼哇……闺女啊,咱老百姓可不能跟官府对着干啊……” 整个村子无一人援手。 最后村东头的教书先生刘伯,得知此事后,长叹一声,主动给了村子里的哑巴几枚铜钱,让哑巴去给郑老下葬。 哑巴在娘的坟旁挖了个洞,把用草席裹着的爹放入洞里埋了,积攒多时的眼泪随着她的磕头一滴一滴砸进土里。 “爹,娘,女儿不孝,没能照顾好弟弟。他杀了官差,即将问斩……” 哑巴埋完土,咿咿呀呀地指着郑鸢,又指了指新坟,然后搓着手指——那是要钱的手势。 郑鸢一愣,低声说:“刘伯已经给过你工钱了。” 哑巴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黑黄的牙,用力摇了摇头。他不再看郑鸢,而是转身走到她娘的坟边,抬起脚,作势要往那新培的黄土上踩去! 郑鸢浑身的血都凉了,失声喊道:“不要!” 哑巴的脚悬在半空,扭过头,得意地看着她,手依旧伸着。 那一刻,郑鸢明白了。这世界不仅会冷眼看你沉沦,还会在你至亲的尸骨上,再踩上一只脚,向你勒索。 她看着爹娘并排的坟茔,惨然一笑,将身上最后几枚铜板扔到他脚下,声音冷得像冰:“滚。” 哑巴捡起钱,讪讪地走了。 郑鸢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坟土上,仿佛还能感受到爹娘最后的一丝温度。“爹,娘,你们狠心抛下我们……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护着圆仔了。”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渗入黄土,“但你们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他死。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哪怕豁出这条命,豁出这颗心! 可是弟弟即将问斩,怎么保? 第3章 湖畔纸团,初现生机 无论如何,都得先去监牢里看一眼弟弟。 郑鸢回到家,搜出那染血的半斗粮,前往县城后街的县衙牢房。 想偷摸进牢房,就得牢头同意。念及此,郑鸢来到一个烧鸡店,问到:“掌柜的,我用半斗粮换两只烧鸡和一壶酒,不知可否。” 闻听此言,店内一名食客不露声色的打量了郑鸢一眼,郑鸢并没看见。此人正是昨日的那名税监宦官,此刻他未着官服,一身锦衣背对而坐。 郑鸢从掌柜的手里接过烧鸡和酒,来到了县衙牢房前。县衙的牢房并不大,但阴暗的砖墙仿佛化不开的寒冰。 她对着守门的衙役行了礼,递上一只烧鸡和酒:“大人,我想探监,我是犯人郑圆的姐,可否行个方便?” 衙役接过烧鸡和酒,却斜眼翘着郑鸢道:“死刑犯不得探视,滚!” 郑鸢当即跪下:“还望大人可怜我们姐弟俩无依无靠,行个方便。” 衙役把手里的烧鸡抛了拋,接住,轻蔑一笑:“那小鬼杀了我的同僚,被折磨了一天一夜,愣是一声不吭,想必脑袋有问题。你是他姐,想拿一只烧鸡一壶酒就能探监死刑犯?你的脑袋也有问题吧!” 郑鸢听到弟弟被折磨,心里一紧,忙慌的把头磕在地上哀求“大人……” 话音未落,衙役一脚踹在跪趴地上的郑鸢肩膀:“小婊子还敢求情,不把你当成杀人犯的同党已经是县太爷开恩了,赶紧滚!” 郑鸢被踹翻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倒在地上,回想着发生的事:跪在县衙门前、跪求里长、跪求牢头、甚至是跪着爹娘的坟头求……她默默的把腿伸直,伸到小腿肌肉紧绷,不再让膝盖弯曲,随之眼神逐渐冷漠。 她把双手插进土里,让十指指甲塞满了泥,直到撑得刺痛。然后她撑起身体站了起来,冷冷的看向正在吃着烧鸡腿的牢头。 她从怀里拿出另外一只烧鸡,恭敬递给有点错愣的牢头:“大人,这条街谁不知道,除了县太爷,就您最大,街里街坊的都夸赞过您好本事。 小女子没了爹娘,这世上只剩这么一个弟弟。如今他即将问斩,作为姐姐,不给他送一口吃的,爹娘九泉之下也会怨我。 孝敬您的烧鸡,是我全部身家,还望大人您行个方便让我进去,也算积个功德。 若您一定要阻拦,弟弟问斩之日,小女子必撞死县衙门口!大人您何苦再引来县太爷责备?” 这一番话,说的衙役牢头呆愣原地,强撑道:“臭丫头牙尖嘴利,有本事你撞一个试试!” 郑鸢一发狠,低下脑袋直冲大牢砖墙! 可由于郑鸢距离砖墙只有两三步,还没冲刺额头就已撞在砖墙上,皮都没蹭破。 但她的行为,不仅把牢头吓了一跳,也让远处观望的锦衣太监瞳孔微缩,自言轻念:“急智果断,有趣。” 牢头赶紧制止郑鸢的继续冲撞:“怕了你了,赶紧进去。” 郑鸢淡然施礼,侧身进入。 远处的锦衣太监轻微的点了点头,悄然离去。 ———— 县衙牢房。 被折磨了一夜的郑圆无力的瘫倒在地上,全身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他自始至终没为自己辩解,也没喊过怨,被折磨了这么久,甚至没开口求饶过。但是当场杀人被抓现行,审判只是走个过场,县太爷让郑圆当场画了押,就打发到死牢,等着问斩。 郑圆瘫在铺着干草的牢里,动弹不得。身上渗出的血迹引来了臭虫,在他伤口上肆无忌惮地爬行,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痒。 他下意识想抬手按死一只,却只换来十根断指一阵剧烈的抽搐。 呵……我比臭虫,还不如啊。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为爹报仇了。 很快就可以见到爹娘了,爹一定会夸我吧。 他正胡思乱想时,郑鸢已来到了跟前。她隔着牢房的木栅栏,一眼见到了瘫倒在地上干草的弟弟。 她似被当胸一击,踉跄两步,直到用手抠住木栅栏才稳住身子。张了张嘴叫了声“圆仔”,却发现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一着急,手指用力,用满是泥的指甲抠进了木栅栏,目光死死咬住身着囚衣的弟弟。血迹斑斑,披发遮脸。 “圆仔,别睡了,姐来了。” “姐?”郑圆的声音犹如断锯锯木,干裂嘶哑,难以辨认。 郑鸢被弟弟的一声确认震的眼泪涌出,她任凭眼泪滑落,努力控制颤抖的嘴唇不发出颤音:“圆仔,是姐。你……你怎么样了?” 郑圆没回答,反问:“姐,他们没动你吧?” “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 郑鸢死死的把指甲插入木栅栏里,努力控制自己不再颤抖,任眼泪流淌,一时间忘了回话,导致一阵沉默。 她装着平静问:“圆仔,你哪里疼?告诉姐。” 郑圆努力挪动了两下,却发现想看向姐姐都做不到,于是疲惫说道:“姐,我没事……” “圆仔别怕。街坊邻居听到你出了事都……都想来看你,大家凑了钱,姐有钱,有钱的。姐有钱买药,别怕。” “是吗,姐,替我谢谢他们,给他们添麻烦了。钱你自己留着,用不着给我买药了。以后你挣了钱再还给街坊们。明天我就要去见爹娘了,爹现在肯定还在等我……” 再一次沉默。郑鸢指甲深深嵌入木头里,血迹已经开始冒出,但疼痛无法止住汹涌的泪水,她憋着声音,不想让弟弟听到。 远处传来牢头的咒骂声:“探监时间到了,赶紧滚!” 郑鸢用带血的手一抹眼泪,急切说道:“圆仔,姐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你。” “没用的,姐……我已经给爹报仇了,你照顾好自己,别管我了……” “我不管?”郑鸢怒喝:“你要丢下姐吗?我就算卖了自己,也会想办法救你!” 远处又传来牢头的骂声:“还不赶紧滚,这么多废话!” 郑鸢最后一次把目光温柔的抚摸在郑圆的脸上,转身离去,留下一段戛然而止的话:“就算是流放,就算姐卖完一切,只要你能活着……” 一直瘫倒在地的郑圆,听到姐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把眼睛闭上,黝黑的牢墙默默注视着泪流满面的少年。 郑鸢踏出牢房,任凭脸上泪痕参杂血迹,暗付:如果把自己卖了,最好的办法可能就是卖给县太爷做妾做奴,也许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正想着,一个纸团砸在她的身上。 郑鸢打开一看,赫然几个大字:若想救人,今日酉时,村东湖畔。 第4章 税监现身,画舫之约 酉时,村东湖畔,夕阳西下,四处无人。 郑鸢已在此站了一个时辰。 她并不知道是谁扔的纸团,但她心中明白:对方知道我想救人,想必了解圆仔的情况,既然对方知道圆仔是死刑犯,还要与我见面,想必对方或许知道什么法子。 不管是谁,不管对方有什么目的,咱姐弟俩已经是这种地步,能付出的,只有这身皮囊了。 郑鸢银牙紧咬,攥紧拳头,身体站的笔直,神情坚毅的望着微波起伏的湖面,风吹湖皱。 一艘画舫慢悠悠荡过来,一名黑衣劲装大汉见到郑鸢,并未确认郑鸢身份,直接喊了一声:“上船。” 紧接着大汉从画舫上丢出一根麻绳套索,刚好从郑鸢头上落下,套住腰部。郑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套索便已收回,郑鸢身子如风筝飞向画舫。黑衣大汉双掌巧劲一拖,郑鸢已稳稳落在画舫内。 画舫隔间里,沉香木的气味沉甸甸压着。太师椅上端坐的,正是那税监宦官。他面白无须,体态臃肿,像一尊被绸缎包裹的泥塑,眉眼间的阴鸷,与昨日隔着牢门注视她和弟弟时,一模一样。 郑鸢心头一震,昨日那道噬血般的目光还烙印在脑海,此刻近距离对上,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她强压下惶恐,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带着难掩的试探:“您……便是昨日带走舍弟的税监大人?” 杨进喜端着茶盏的手未动,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又尖又冷,带着上位者对蝼蚁的漠然:“咱家杨进喜。税监是差事,兵仗局掌印也是咱家的本分——你既来求活路,就得先认清楚,能给你活路的是谁。” 这话如惊雷般炸在郑鸢耳中,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兵仗局掌印?那是掌管兵器甲仗的要害职位,难怪他能轻易调动人手、设下这般阵仗,也难怪他有能力左右弟弟的生死。她原以为对方只是个权势颇大的税监,却不知竟是手握这般实权的人物,一时间更觉前路凶险,脚下的船板仿佛都在微微晃动。 杨进喜终于抬眼,目光在她身上爬。从磨破的鞋尖,到沾着泥点的裤脚,最后钉在她脸上。 “识字否?” “村里先生教过几个。” 他忽然转了话锋,声音又尖又冷:“咱家凭什么救你弟?” 郑鸢心头一空:“奴家不知,求大人明示。” “才华,你没有。钱财,你也没有。”他语速慢得像刀割,“论姿色,也不过中人之资。若连脑子都是空的,那就趁早滚下船去,给你弟弟备副薄棺罢。” 郑鸢猛地抬头。对方不是在拒绝,而是在谈价码。 “谢大人点拨……” 杨进喜抬手止住她:“世上万事,皆有代价。你弟弟杀人,要偿命;你想救他,也得留下些东西。”他身子微微前倾,“用一个人,分三种:可用,能用,好用。你觉得自己,够得上哪一种?” 郑鸢沉吟,弟弟的性命掌握在对方手里,只有付出最大的筹码,才能让对方愿意搭救弟弟。她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只要大人能救我弟弟,奴家愿成为好用的棋子。” “一命,换一命。”杨进喜阴恻恻地笑了,“去杀一个人。不问善恶,不论对错。你可愿往?” 杀一个人? 郑鸢喉头哽住。另一个人的性命,另一个家庭的悲恸……她眼前闪过爹娘的脸,最后定格在弟弟血淋淋瘫在牢里的样子。 她不懂什么天下大义,她只知道,圆仔不能死。 “愿往。”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气。 “可知抗倭英雄戚将军?” 郑鸢浑身一僵。她当然晓得!那是说书人口里打倭寇的大英雄,是……是跟逼死爹娘的狗官完全不一样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巨大的困惑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刚才单纯的赴死之心,更让她窒息。 “奴家……晓得。”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杨进喜点头,像确认一件寻常货物:“这便是代价。” 杀一个英雄,救一个死囚。 郑鸢呆立原地,齿间不自觉地用力,下唇被咬得一片惨白。 “咱家已设下宴席。半个时辰后,戚将军便会登船。待咱家离席,你便以侍女身份,奉上一杯毒酒。”他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斟茶,“事成,你弟活。事败,你俩死。” 半个时辰? 郑鸢脑中嗡鸣,几乎站立不稳。 “你只有一次机会。”杨进喜起身,背对着她,“愿,就进里屋换上衣裙候着。不愿,就去船头站着,靠岸自己滚。” 脚步声远去。 桌上放着一套侍女服饰,和一壶酒。 郑鸢呆愣半晌,突然伸手掐住胳膊,用颤抖的手指把胳膊捏成青色淤痕。她闭上眼,猛的睁开,眸子里只剩一片死寂的寒,随即拿起桌上的酒和衣服,向着里屋走去。 第5章 毒酒惊魂,生死抉择 夜幕降临,夜色染空,似一出杀人的戏剧拉上了漆黑的幕布。 换上侍女服饰的郑鸢,揣着那壶毒酒,呼吸一直没有平静过。 真的要这么做吗? 那可是……抗倭英雄! 多少人会因此再次遭受倭寇的荼毒,多少家庭会支离破碎? 如果爹娘知道,他们会不会骂我、恨我? 如果圆仔知道,他一定会看不起我! 郑鸢想起有一次爹带他们姐弟俩进城,听了说书人讲起戚英雄力破大倭寇的故事。她和圆仔听得如痴如醉,晚上睡觉时圆仔还举起拳头说“姐,我要成为戚英雄那样的人物,杀好多好多的倭寇”。 “姐,我也想成为英雄” 可是,说这句话的圆仔,渐渐模糊,渐渐变成了牢里的弟弟。一身血衣,声音如破锯,全身断骨……圆仔,姐就站在你面前,你却无法抬头看姐一眼! 不行! 绝对不行! 圆仔你不能有事! 不管是谁,只要能救你,姐都会心甘情愿付出代价! 哪怕姐成为万人唾弃的恶魔! “呵呵,戚将军大驾光临,咱家这画舫也是蓬荜生辉。” “杨大人过谦了。” 来了! 郑鸢听见了一道浑厚的声音与杨公公对话,双手不由得握紧了那壶毒酒,这酒是救弟弟的希望。 她把酒壶藏入腰间,走出里屋,来到了船上的伙房,和其他的侍女一同装点菜肴,准备开始上菜。 其他人见她的穿着,并未多看她一眼。 郑鸢垂首,托着红漆木盘,混在一列侍女中步入宴厅。盘中央,正是那壶鸠酒。 脚步落在地毯上,无声,却似踏在她心尖。她能感到腰间那瓷壶的轮廓,像一块寒冰,硌着她的肉。 戚将军端坐主客位,并未着甲,只一身靛蓝常服,却坐姿如松,肩背挺直。他只是坐在那里,周身散发的沙场气息,便已压过了满室沉香的甜腻。那目光偶尔扫过,沉静而锐利。 杨进喜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他的指尖在桌上极轻地一点,目光似无意般掠过郑鸢。 是时候了。 郑鸢上前。她执起酒壶,壶身冰凉,指尖却烫得骇人。她向戚将军面前的空杯倾酒。琥珀色的酒液滑入杯中,声响在她耳中如惊雷。 就在酒液将满未满之际,一只骨节分明、布满粗茧的手,倏地按住了杯口。 郑鸢动作一僵,呼吸骤停。 “且慢。”戚将军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并未看郑鸢,目光直视杨进喜,“杨公公,这酒……色泽深郁,香气却略显滞涩,不知是何名品?” 杨进喜笑容不变:“不过是南边新贡的‘琥珀光’,戚将军尝尝便知。” “哦?”戚将军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终于缓缓转向郑鸢,“这位姑娘,面色为何如此苍白?” 郑鸢感到杨进喜的目光如针般刺在她背上。她喉头发紧。 “奴……奴婢无事。”她声音干涩。 “是吗?”戚将军端起酒杯,移至鼻下,微微一嗅。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放下,眼神如鹰隼般锁住郑鸢,“这酒,味道不对。” 一瞬间,空气凝固。 郑鸢浑身血液仿佛逆流。 “将军说笑了,”杨进喜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一丝佯怒,“莫非是觉着,咱家会在酒中下毒不成?”他这话看似对戚将军说,实则每一个字都砸在郑鸢心上——你敢说,你弟弟就死。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郑鸢。 说,是即刻的死亡。 不说,是永恒的良知谴责,以及任务失败后弟弟的死亡。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间—— 完了!不能说!说了圆仔立刻会死!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猛地窜起!唯有将“下毒”变为“意外”,才有一线生机,才能既不立刻触怒杨进喜,又暂时保下戚将军! “啪嚓——!” 她猛地松手,任由那瓷壶坠地,摔得粉碎!毒酒四溅,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她随即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残叶,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与恐惧:“将军恕罪!是奴婢手脚笨拙,未能拿稳酒壶……冲撞了将军,奴婢罪该万死!” 戚将军,对不住……我只能做到这里了。 戚将军深沉的目光在她剧烈颤抖的背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面沉如水的杨进喜。 杨进喜冷哼一声,拂袖斥道:“没用的东西!惊了戚将军大驾,留你何用!” 戚将军却抬手制止,目光锐利地看向郑鸢:“此女行事慌张,形迹可疑。来人——” 他话音未落,两名一直守在门外的亲兵立刻上前,正是随他登船之人。其中一人,正是引郑鸢上船的黑鸦。 “将此女押下,严加看管,待本将军亲自审问!” 郑鸢甚至来不及反应,双臂便被反剪,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压得她直接跪倒在地。她惊恐地看向杨进喜,却只看到他垂眸品茶的侧影,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她被粗暴地拖向底舱。 底舱阴暗潮湿。她被绑在木柱上,绳索勒进皮肉。 黑鸦站在她面前,眼神冷硬:“说!何人指使你下毒?” 郑鸢浑身一颤,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她能说什么?说出杨公公?那弟弟立刻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奴……奴婢不知……是意外……”她声音微弱。 “意外?”黑鸦猛地出手捏住她下颚,“酒壶碎片上的毒腥味还没散!你这点伎俩,骗得了谁?” 他的目光像刀子:“最后一次机会。主谋是谁?” 郑鸢闭上眼,弟弟浑身是血、无法抬头的模样清晰得刺心。 “奴婢……真的……不知……”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黑鸦松手,后退一步示意。 皮鞭划破空气,带着尖啸落下。 “啪!” 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她猛地仰头,所有的惨叫都被死死锁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 不能叫。 不能求饶。 更不能说。 说了,圆仔就没了。 “说。” 第二鞭,第三鞭……疼痛像浪潮,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吞噬。冷汗浸湿了额发,和泪水、血水混在一起。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充满铁锈味。脑海里只有弟弟瘫在牢里的样子。 不! 她不能让他死! 这信念像一根烧红的铁柱,撑住了她即将涣散的意志。她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发抖,可牙关依旧紧咬。 黑鸦皱紧眉头。这女子的顽强出乎意料。他挥手让兵士停下,蹲下身平视着她: “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查不到?”他压低声音,“还是说……你有什么把柄,被人捏住了?” 郑鸢猛地睁开眼,瞳孔在绝望中收缩。 看到她这个反应,黑鸦心中了然。他不再逼问,站起身:“看好了,别让她死了。” 沉重的舱门关上。 黑暗彻底降临。 郑鸢被吊在绳索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痛入骨髓。比□□更痛的,是那无边无际的绝望。 戚将军的人不会放过她。 杨公公冷眼旁观,随时会舍弃她和弟弟。 而她,连一句真相都不能说。 她输了,输掉了良知,也可能……终究救不回弟弟。冰冷的泪水混着血水滑落,滴在肮脏的舱板上。 这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似乎就是她和圆仔共同的,看不到希望的结局。 第6章 鞭刑为戏,棋局初入 画舫顶层,另一间更为雅致的舱室内。 炭火正旺,驱散了湖面的寒意。戚将军——戚将军,解下了披风,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他目光如炬,看向悠然品茶的杨进喜。 “杨公公,”戚将军开口,声音低沉,“戚某是个粗人,不喜绕弯。你动用兵仗局的人情,请我陪你演这出戏,究竟所为何来?就为了逼那个小丫头?” 他至今仍觉匪夷所思。眼前这位司礼监的实权宦官,竟会为了一個乡下丫头大费周章,甚至不惜让他这位边将配合,演一出“识破毒酒”的戏码。 杨进喜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笑非笑:“戚将军觉得不值?” “她险些毁了您一壶好酒。”戚将军淡淡道,语气中带着军人的直率。他虽配合了,但内心对这等阴私手段并不认同。 “呵呵。”杨进喜放下茶盏,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一壶酒,换一块可堪雕琢的璞玉,咱家觉得……很值。”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有些话,点到即止。他看中的,是郑鸢在绝境中爆发出的那股狠劲,是对弟弟不顾一切的守护之心,以及最后那一下“摔壶”急智背后隐藏的潜力。这些,比十壶御酒都金贵。 戚将军见他无意深谈,便也不再追问。官场沉浮,各有各的算计。他起身抱拳:“既然戏已落幕,戚某便告辞了。” “将军慢走。”杨进喜微微颔首。 送走戚将军,杨进喜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恢复了那副泥塑般的漠然。“把底下那丫头带上来。” ———— 底舱。 郑鸢在疼痛与黑暗中浮沉,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绳索勒住的地方早已麻木。绝望像冰冷的湖水,快要将她最后的意识也淹没。 就在这时,舱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刺眼的光线涌进来,让她不适地闭上了眼。 两名陌生的内侍将她解下,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并非之前的粗暴。她几乎无法站立,被半拖半架着,带上了画舫顶层。 当她被带入那间温暖的舱室,看到端坐着的杨进喜,以及旁边空着的、属于戚将军的座位时,残存的意识被巨大的困惑攫住。 杨进喜挥退了左右,舱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打量着几乎不成人形的郑鸢,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戏,演完了。” 郑鸢茫然地抬起头,沾着血污的发丝黏在脸上,眼神空洞。戏?什么戏? “方才的一切,”杨进喜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她混沌的神经上,“戚将军的质疑,你的恐惧,黑鸦的鞭子……都是咱家与戚将军,演给你看的一场戏。”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郑鸢猛地睁大了眼睛,浑身的疼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荒谬和虚幻。 戏? 是戏? 那让她肝胆俱裂的审视、那让她灵魂战栗的鞭刑、那让她坠入无间地狱的绝望……全都是……假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冲上心头,不是喜悦,不是庆幸,而是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和冰寒。她像个提线木偶,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只是别人眼中排好的一出折子戏! 那她拼死守护的秘密,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又算什么? “为……什么?”她嘶哑地问,声音破碎不堪。 杨进喜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同神祇俯瞰蝼蚁。 “这就是权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穿透力,“它能将真的变成假的,也能将假的变成真的。它能让你生,让你死,也能让你……生不如死。” “要想知道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一颗好用的棋子,”他微微俯身,目光如毒蛇的信子,舔过她脸上的伤痕,“就得把她扔进生死关里走一遭。是吓得屁滚尿流,还是能咬着牙守住底线,或是……像你这样,能急中生智,哪怕自损八千也要搏一线生机……都得试过才知道。” 他直起身,语气平淡却带着最终的宣判:“你,合格了。” 郑鸢瘫软在地,浑身冰冷。 原来,从她接到纸团的那一刻起,她就踏入了这个精心编织的局。她的良知,她的亲情,她的恐惧,她的坚韧,全都成了被评估、被算计的筹码。 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游戏吗? 不问对错,不论善恶,只问结果,只论价值。 她为了救弟弟,可以牺牲自己的良知。而杨进喜为了测试一颗棋子,可以轻易将她推入地狱,再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这只是游戏。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愤怒、委屈、后怕……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却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残酷地见识到了权力的应用方式。它不华丽,不喧闹,只在无声处,决定着他人的生死荣辱。 看着郑鸢眼中光芒的变幻,从最初的震惊、屈辱,到后来的迷茫,最终归于一种死寂的冷静,杨进喜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 “你的伤,”他恢复了那副慵懒的腔调,“会有人给你医治。”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两日后,你会以婢女的身份,进入首辅张太岳的府中。咱家已安排妥当。” “在那里,安静待着,等待你的……下一个任务。” 郑鸢趴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没有回应。 但她的手指,却在那无人看见的角度,慢慢地、慢慢地收拢,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嫩肉,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这痛楚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也提醒着她,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郑鸢,她是一颗……入了局的棋子。 而棋子的路,只有向前。 第7章 恩威并施,姐弟重逢 两日时间,在伤口结痂的麻痒与内心反复的煎熬中倏忽而过。 郑鸢背后的鞭伤已被仔细处理,用了上好的金疮药,疼痛大为缓解。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裙,不再是那套染血的侍女服饰,却也远非华服。镜中之人,眉眼间稚气褪去大半,沉淀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安静。 杨进喜准时出现,未多看她一眼,只吐出两个字:“跟上。” 马车辘辘,驶向县衙大牢。郑鸢的心再次揪紧,但与上次赴死般的绝望不同,此次更多是混杂着恐惧的、微弱却无法抑制的期盼。 牢房依旧阴暗,气味依旧令人作呕。但当他们来到郑圆的牢房前时,眼前的景象让郑鸢瞳孔微缩。 弟弟不再瘫在污秽的干草上。他身下铺了层相对干净的稻草,身上肮脏的血衣也换成了囚服,虽然依旧单薄,但明显整洁了许多。最关键是,他脸上、手臂上那些骇人的开放性伤口已被清理、上药包扎,虽然人依旧虚弱地靠墙坐着,脸色苍白,但那股濒死的暮气已然消散。 “圆仔!”郑鸢扑到木栏前,声音带着哽咽。 郑圆闻声,艰难地抬起头。看到姐姐,他黯淡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挣扎着想挪动身体。“姐……你没事……”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有了些许力气。 杨进喜示意狱卒打开牢门,他本人却嫌恶地站在几步之外,用一方素白的手帕虚掩着口鼻。 郑鸢冲进牢房,跪坐在弟弟身边,想碰触他又怕弄疼他的伤口,双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紧紧抓住他未受伤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但确确实实是活人的温度。 “我没事,圆仔,姐没事……”她重复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但这泪水中,掺杂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杨进喜冷眼旁观着这姐弟情深的戏码,直到两人情绪稍定,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大明律,死刑犯,秋后问斩。” 一句话,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郑鸢心头刚燃起的些许暖意。她猛地回头,看向杨进喜。是啊,治疗伤势,改善环境,这些都只是让弟弟暂时好过一些。那把名为“秋后问斩”的铡刀,依旧悬在头顶,未曾移开分毫。 杨进喜很满意看到她眼中升起的恐惧,那意味着她清楚地知道代价。 “但,咱家也不是不给活路。”他话锋一转,目光在姐弟二人身上扫过,“只要郑鸢接下来的差事办得妥当,让你们姐弟换个去处,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也并非不可能。” 他没有说郑鸢的去处,只给出了一个模糊却诱人的承诺——“换个去处”。这既是希望,也是更深的枷锁。郑鸢明白,她和弟弟的未来,完全系于她一人之身,系于那个未知的“任务”。 接着,杨进喜从随从手中取过一本略显陈旧、封面深蓝的线装书,随手丢在郑圆身边的稻草上。 书页翻动间,露出里面的插图和工整的字迹。封面上,是四个端正的楷体——《纪效新书》。 (*《纪效新书》:明代抗倭名将戚将军所著的军事著作,内容涵盖兵员选拔、编制、纪律、武艺、阵图、信号等诸多方面,是其一生练兵、作战经验的总结,堪称当时最先进、最实用的军事百科全书。*) “闲着也是等死。”杨进喜的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漠然,“这是戚将军写的兵书。你好生看看,若能读懂一二,将来或许……能比现在有点用处。” 郑圆看着那本兵书,眼神复杂。他曾梦想成为戚将军那样的英雄,如今却身陷囹圄,靠着仇人的“恩赐”苟延残喘,学习的还是英雄的兵法。这其中的讽刺与屈辱,让他胸口发闷。 但他更知道,他没有选择。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那本《纪效新书》紧紧抱在怀里。这本书,此刻重于千斤,是他和姐姐未来唯一的,渺茫的指望。 郑鸢看着弟弟的动作,心中五味杂陈。害怕杨公公翻云覆雨的手段,感激他此刻给予的些许生机,更对未来那虚无缥缈的“去处”生出一点微弱的信心。这信心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驱散了些许绝望的黑暗。 短暂的沉默后,郑鸢忽然抬起头,看向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杨进喜。 “杨公公。”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杨进喜脚步一顿,回身,挑眉看她。 郑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畏惧,清晰地说道:“奴婢……奴婢恳请公公,允准奴婢与弟弟,偶尔……通个信。”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不是乞求活命,而是争取一丝情感的维系,一份心灵的慰藉。这是她在见识过权力的冷酷后,试图在这冰冷的棋局中,为自己和弟弟抓住的一点温暖。 杨进喜细长的眼睛眯了一下,审视着眼前这个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少女。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害怕,但也看到了那不容置疑的坚持。 片刻,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倒是个知道疼人的。准了。不过,信的内容,需经咱家的人过目。” “谢公公恩典!”郑鸢立刻低头行礼,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已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杨进喜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牢房中再次剩下姐弟二人。郑圆抱着兵书,望着姐姐,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担忧。郑鸢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略显苍白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圆仔,好好活着,好好看书。”她低声说,“姐……会想办法的。” 她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弟弟一眼,转身走出牢房,步伐比来时,多了几分沉静,也多了几分决然。 马车驶离大牢,郑鸢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默默盘算。通信的渠道打通了,这是她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份“权利”。 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手中,似乎终于握住了一根若隐若现的丝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恩威并施,姐弟重逢 第8章 张府暗涌,翠珠温情 时近黄昏,张府后厨蒸腾的热气渐次消散。郑鸢端着红木茶盘,立在茶水房外,静静等候吩咐。这是她进入首辅府的第十七日。 因府内大兴土木,扩建东园,仆役的人手添了不少。钱小管家将她安插进来,名目上是远道来投的孤女,分在内院茶水房,做些传递茶水果点的轻省活计。 活计不重,规矩却如山。奉茶时眼要垂,步要稳,声要静。她过往在乡野间养成的习性,在此都成了需要打磨的毛刺。一同做活的丫鬟见她手脚不算灵便,多半疏远着,唯有一个叫翠珠的,待她不同。 这日午后,管事嬷嬷吩咐郑鸢给书房送茶。她小心翼翼端着茶盘,刚转过回廊,迎面撞见账房刘先生正陪着一位面生的官员走来。郑鸢慌忙侧身避让,不想手肘在廊柱上轻轻一碰,茶盘一晃,几滴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正落在那位官员的袍角上。 “放肆!”刘先生厉声喝道,“没长眼睛吗?” 郑鸢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奴婢该死!” 那位官员低头看着袍角的水渍,眉头紧锁。刘先生见状,更是怒不可遏:“这是工部来的李大人!你是哪个房里的?如此毛手毛脚!” “奴婢...奴婢是茶水房的...”郑鸢声音发颤,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起钱小管家的嘱咐,千万不能引人注目,可现在... “新来的?”李大人冷冷开口,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张首辅府上,何时这般不讲究规矩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人息怒!” 郑鸢回头,看见翠珠快步走来,手中还捧着个账簿。 翠珠先是对两位大人行了一礼,而后看向郑鸢,故作惊讶:“你怎么还在这儿?方才王嬷嬷四处寻你,说前日打碎的茶盏还没赔清,正等着你去对账呢。” 说着,她转向李大人,赔笑道:“大人恕罪,这丫头前日打碎了夫人赏的茶具,正在筹钱赔偿,许是心中惶惶,这才冲撞了大人。奴婢这就带她去找嬷嬷。” 李大人闻言,脸色稍霁:“既是有缘故,也罢。”又对刘先生道:“咱们还是先去书房吧。” 待二人走远,翠珠这才松了口气,伸手将郑鸢扶起:“快起来,没事了。” 郑鸢仍心有余悸,声音微颤:“多谢你...那茶盏...” “哪有什么茶盏,”翠珠轻笑,掏出手帕为她擦拭额角的冷汗,“我若不这么说,李大人追究起来,你可要吃大苦头。” 她压低声音:“这些大人最重颜面,我说你已因别的事受罚,他们便不好再追究了。” 郑鸢这才恍然,心中更是感激。 自那日后,两人便亲近起来。翠珠心细,又不藏私,得空便提点她:“那位穿褐色直身的账房先生嗜浓茶,茶叶要多放些。”“往书房送茶,脚步要格外轻,大人病着,怕惊扰。” 郑鸢一一记在心里。她学得用心,不仅因怕犯错,更因翠珠的善意,在这深宅高墙内,显得分外珍贵。 夜里,两人挤在仆役房的大通铺上。月光透过高窗,洒下清辉。 “我爹送我进来,指望着我能见见世面,将来许个好人家。”翠珠望着窗外的月亮,声音轻轻的。 郑鸢在黑暗里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还有个弟弟。” 她没有多说,翠珠也没有追问。有些心事,无需言明,彼此都懂。 在张府这些时日,郑鸢的耳朵里灌进了许多与过往认知迥异的话。 账房里的先生们拨着算盘,称颂“一条鞭法”使“国帑日盈,吏治得清”。往来的门子小厮也说,如今下乡催科的衙役,比往年规矩了许多。她甚至亲眼见过几个穿着体面的乡老,被客气地拦在府门外,说是代乡民来送万民伞,感念首辅大人的德政。 那柄装饰精巧的万民伞,最终未能送入沉疴在身的首辅手中,被管事婉言劝回。但那些老人脸上真挚的感激,却不像作假。 郑鸢立在廊柱的阴影里,望着那远去的万民伞,眼前却浮现出爹娘坟头的新土。同是“一条鞭法”,在乡间是逼得他家破人亡的利刃,在这京城相府,却成了万人称颂的良政。 这念头如藤蔓缠绕心头,让她对爹的死,生出一种空落落的迷惘。 她也曾远远见过张太岳一次。那日她奉命往书房附近的暖阁送点心,隔着垂落的竹帘,瞥见一个清癯得近乎嶙峋的背影,埋在堆积如山的文牍后,肩背随着压抑的咳嗽不住轻颤,像深秋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这就是制定那条“鞭法”的人。 这日午后,活计暂歇。郑鸢和翠珠在后院井边清洗昨日用过的茶布。水声哗啦,阳光将院子照得透亮。 翠珠说起昨日随妈妈出门采买,在西市见着的趣闻,说到一个货郎学鹦鹉说话,惟妙惟肖,她自己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顺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泼向郑鸢。 郑鸢下意识地一躲,凉沁沁的水珠溅在脸上、颈间,驱散了午后的些许困倦。她看着翠珠笑得弯起的眉眼,多日来积压在心底的阴霾,仿佛也被这笑声冲淡了些许,嘴角不由地也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 “瞧你那样儿!”翠珠指着她笑。 就在这时,钱小管家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朝郑鸢这边略一颔首。 郑鸢心领神会,对翠珠低声道:“我去去就来。” 翠珠收了笑,点点头,自顾自拧着手里的茶布。 郑鸢跟着钱小管家走到假山后僻静处。四下无人,只有几声鸟鸣从树梢传来。 钱小管家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递给她。“拿着。” 郑鸢接过,入手是细腻的粉末感。 “这是上用的茯苓粉,最是安神补气。”钱小管家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首辅大人久病不愈,参汤里若加入此物,于病体大有裨益。你仔细些,找机会放入汤中,每次少许即可。” 郑鸢捏了捏手中的纸包。茯苓,她是认得的。村里老人身子虚、睡不稳时,便会用茯苓熬粥炖汤。这既然是宫里的上好补药,定然效用更佳。 “若是大人康健,”钱小管家看了她一眼,续道,“你弟弟在牢中,或许也能早日得些更好的照拂,挪个清净些的所在养伤。” 弟弟……郑鸢眼前立刻浮现出郑圆苍白瘦削的脸庞。这承诺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她一直紧绷的心房。 可就在这时,另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刺入脑海——画舫底舱,鞭影,血腥气,还有杨进喜那泥塑般冷漠的脸。 一个冰冷的念头在她心底极快地闪过:杨公公的人给的东西,真的只是补药吗? 这念头让她脊背窜起一丝寒意。但她立刻将它压了下去。她不敢深想,也不能深想。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她和弟弟刚刚看到的这线生机,恐怕就会立刻断绝。 她必须相信这是补药。她也只能相信。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定,仿佛在迷雾中为自己强行划定了一条唯一能走的路。 “奴婢明白了。”她将油纸包小心地收入怀中,贴身放好。隔着几层衣料,仍能感到那方正正的轮廓,像一块温热的烙铁,烫在她的心口。 钱小管家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郑鸢从假山后转出来,阳光重新洒满周身。她走回井边,翠珠已洗好了茶布,正将它们晾在竹竿上。 “什么事呀?”翠珠随口问,将最后一块茶布展平。 “没什么,”郑鸢走上前,帮她一起整理,语气轻松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是夫人那边,寻些安神的药材。” 翠珠不疑有他,笑着指了指天边:“快看,那云彩像不像只兔子?” 郑鸢抬头望去,蔚蓝的天幕上,果然缀着几团蓬松的白云,其中一朵,恰似一只竖着耳朵的玉兔。她看着,脸上笑着,手下意识地在胸前按了按。 那包“茯苓粉”妥帖地贴在胸口,带着她的体温,也压住了她心底那一闪而过的、不敢触碰的寒意。 现在,它就是一个安然的、必须成功的秘密。 第9章 茯苓夺命,血夜奔逃 首辅张太岳的病,似乎真的重了。 这几日,送往书房的药膳比往日更勤。郑鸢怀揣着那包“茯苓粉”,像怀揣着一块烧红的炭,日夜难安。钱小管家没有再出现,但她知道,暗处一定有眼睛在看着。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黄昏降临。 厨房里熬好了参汤,管事嬷嬷却突然腹痛,急着去茅厕。她匆匆将托盘塞给恰好在旁的郑鸢:“快,送去书房,仔细些!” 郑鸢的心几乎跳出喉咙。她端着托盘,走到连接后院与书房的僻静穿堂。左右无人,只有蝉鸣聒噪。她的手抖得厉害,深吸一口气,背过身,用颤抖的手指飞快地打开油纸包,将里面小半的白色粉末抖入参汤,用小勺搅了搅。汤色依旧清亮,看不出任何异样。 刚做完这一切,身后突然传来翠珠的声音:“鸢儿!你在这儿做什么?前头忙不过来了,王嬷嬷正发火呢,快跟我去!” 郑鸢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手一滑,托盘险些歪倒。翠珠眼疾手快地扶住,看她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不由分说接过托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这汤是送书房的吧?我替你送去,你快去前头,别让嬷嬷等急了!” “不……我……”郑鸢想夺回来,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她看着翠珠圆润的侧脸,那关切的眼神让她无地自容。 “别逞强了,瞧你虚的。”翠珠朝她安抚地笑笑,端着参汤,转身便朝书房方向走去,步履轻快。 郑鸢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一种巨大的、冰冷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想冲上去拦住翠珠,脚步却像灌了铅。前院传来王嬷嬷不耐烦的吆喝,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 她最终没有动。像个懦夫一样,她逃向了前院,将那份致命的托盘,和翠珠的背影,一起留在了穿堂的阴影里。 前院的忙碌是短暂的。不过一刻钟,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如同瘟疫般从后院蔓延开来。 随即,一个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了张府的天空:“老爷——!” 整个府邸,瞬间乱了。 脚步声、哭喊声、器物碎裂声混作一团。郑鸢随着慌乱的人群跑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只见书房外已围满了人。管家、护卫、仆役,个个面无人色。首辅夫人被丫鬟搀扶着,身形摇摇欲坠,指着地上打翻的汤碗碎片,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嘶哑:“查!给我查!!所有经手过汤膳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杖毙!!” 没有审问,没有查证。极度的悲痛催生了极致的暴虐。 郑鸢浑身冰冷,看着护卫如狼似虎地冲进人群。厨娘、帮厨、还有……刚刚端着托盘进去的翠珠。 翠珠被粗暴地推搡出来,她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惊恐,不明白为何天降横祸。她挣扎着,哭喊着:“夫人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汤是……” 她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扫过,猛地,定格在了脸色惨白、死死捂住嘴的郑鸢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凝固。 郑鸢看到了翠珠眼中的震惊、不解,以及……一种骤然明悟的绝望。翠珠看到了郑鸢脸上无法掩饰的恐惧、悔恨和崩溃。 翠珠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是喊出她的名字?是质问?还是……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那双圆溜溜的杏眼里,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死寂。她深深地看了郑鸢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郑鸢肝胆俱裂——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彻底背叛和抛弃的悲哀,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然后,她就被护卫粗暴地拖走了,像拖走一件破旧的行李。 “不——!”郑鸢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来。她想冲出去,身体却被钉在原地。她看着翠珠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很快,外面传来了沉闷的击打声和短促的、戛然而止的哀鸣。 世界在她眼前失去了颜色。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因她而死。而她,连为她收尸、为她哭喊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无力、绝望、懊恼、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混乱在加剧。有人趁乱打开角门,向外奔逃。护卫们顾此失彼。一只手猛地抓住郑鸢的胳膊,力道很大。是钱小管家。他脸色凝重,低喝道:“走!” 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被他拽着,混入四散奔逃的人流,冲出了那座顷刻间沦为地狱的府邸。她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 夜色深沉,一处隐秘的民居内。 郑鸢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还沾着逃跑时的尘土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她一动不动,眼睛空洞地望着墙壁。翠珠最后那个眼神,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回放。 她害死了她。用那包她曾天真地以为是“希望”的毒药。 外面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 紫禁城,乾清宫。 万历皇帝被深夜急召惊醒。当他听到张先生——那个从小教导他、辅佐他、有时也严厉得让他害怕的先生——暴毙的消息时,他愣住了,脸上有一瞬间属于少年天子的茫然和无措。 “先生……去了?”他喃喃道,似乎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 一旁的李太后,已泣不成声。她捻着佛珠的手抖得厉害。“张先生……是皇帝的肱骨之臣,是大明的栋梁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悲伤之余,那双凤目里也闪过一丝深切的忧虑。张太岳一去,这朝局,怕是要乱了。 …… 夜幕下的京城,暗流汹涌。 一些府邸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有人扼腕叹息,痛失国之柱石;有人则对着摇曳的烛火,眼神闪烁,心中盘算着空出来的首辅之位,以及如何利用这场变故,扳倒政敌,攫取更大的权力。 张太岳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而蜷缩在黑暗中的郑鸢,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将无声的痛哭和蚀骨的悔恨,连同那个再也无法挽回的朋友,一起埋葬在这个血腥的长夜里。 第10章 民居定策,终选为途 民居里积着两日的灰尘,光线从破旧的窗纸透进来,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郑鸢蜷在炕角,仿佛还能闻到那夜张府的血腥气,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翠珠最后那双沉寂的眼睛。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郑鸢猛地抬头,浑身绷紧。进来的是钱小管家,他侧身让开,一道穿着寻常青布直身、却掩不住阴柔气质的身影踱了进来。 是杨进喜。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这简陋的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郑鸢身上。 "差事办得不错。"他开口,声音尖细平淡。 郑鸢喉咙发干,说不出话。不错?翠珠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死了... 杨进喜似乎看穿她的心思,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你弟弟给你的。" 信纸粗糙,上面只有歪歪扭扭几行字,大意是伤好多了,兵书也在看,让姐姐保重。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〇】。 郑鸢的指尖猛地一颤。 小时候,圆仔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圆",每次想她了,就在爹编的草席上,用木炭画这么一个圈。 冰封了两日的心,因这个熟悉的符号裂开一道缝。他还活着,他真的在好转。 "看完了?"杨进喜的声音将她拉回冰冷的现实。"咱家给你两条路。" 郑鸢抬起头,心脏缓缓沉下去。 "第一条路,"杨进喜慢悠悠地说,"咱家给你新的路引户籍,再给你弟弟安排个清静地方养伤。你们姐弟二人,从此离开京城,找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隐姓埋名过完后半生。" 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盯着郑鸢:"第二条路,继续跟着咱家做事。前路凶险,但事成之后,保你们姐弟一世富贵。" 屋内死寂。窗外的市井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郑鸢看着杨进喜那张白净无须的脸,心底涌起的不是欣喜,而是刺骨的寒意。 画舫上他轻描淡写地说"这都是戏"。张府里他递来那包夺命的"茯苓粉"。现在,他说可以放他们走? 她想起爹以前杀家里那只不再打鸣的老公鸡。爹摸着鸡头,叹口气说:"不是我想杀你,是你没用了啊。"然后手起刀落。 没用了的,就成了弃子。弃子的下场,就是死。 她现在知道了太多秘密。首辅的真正死因,杨公公的阴谋...她若选择离开,她和弟弟能活着走出京城十里吗? 第二条路,看似凶险,却是唯一的生路。 她没有犹豫,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奴婢选第二条路。继续为公公效力。" 杨进喜细长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满意。这确实是他最后的测试。若郑鸢方才选择离开,此刻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姐弟二人彻底抹去。只有继续待在棋局里,才是"自己人",才需要活着。 "很好。"他语气缓和了些许,"既然是自己人,有些事也该让你知晓。" 他踱了一步,声音压低:"张太岳死了,朝廷上下,从皇上到六部,谁不想知道真相?可正因人人都想知道,人人都想借此牟利,反倒安全了。" 郑鸢怔住。 "太医们被几方人马盯着,逼着,最后,"杨进喜嗤笑一声,"给出了一个''大补而薨''的结论。" 这结论荒谬得让人想笑,却又透露出各方势力角逐后诡异的平衡。没人再敢深究,因为再究下去,不知会扯出什么。 "所以,把心放回肚子里。"杨进喜看着她,"这事,过去了。" 郑鸢默然。原来滔天大罪,也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过去"。 "既然选了这条路,便有新差事给你。"杨进喜话锋一转,"朝廷选秀,即将开始。" 郑鸢抬眼,有些茫然。 "此次由''担水人''在民间甄选,""担水人"是朝廷的耳目,专门在民间查访合适女子,"报备入京的秀女,有五千余人。"杨进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的任务,是必须进入前五十名。" "五...五十名?"郑鸢难以置信。五千选五十,这近乎百里挑一。 "前五十,方可留宫,册封嫔妃,最低也是个才人、选侍。五十名开外,要么赐婚宗室,要么遣返还家。"杨进喜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必须留下。" 他不需要解释原因。郑鸢明白,只有进入那个核心的圈子,离权力最近的地方,她这颗棋子,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奴婢...遵命。"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从农家女,到戴罪奴,再到即将踏入宫门的秀女。每一步,都踩在荆棘和尸骸上。 杨进喜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钱小管家悄无声息地跟上,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重归寂静。 郑鸢慢慢坐回炕上,拿起那封带着圆圈的信,贴在胸口。那里,还揣着杨进喜刚刚留下的、新的身份文书和一小袋银钱。 选秀...皇宫... 那是一个比张府更深、更冷的龙潭虎穴。 但她已无路可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民居定策,终选为途 第11章 朝堂波澜,帝心初现 民居里积着灰尘,光线从破旧的窗纸透进来。郑鸢蜷在炕角,那双刚刚接过“茯苓粉”、间接夺走当朝首辅性命的手,此刻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耳边就响起张府后院那声凄厉的尖叫,眼前浮现翠珠被拖走时那双死寂的眼睛。恐惧和负罪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亲手点燃了引信,却不知道这场爆炸会将她推向何方。杨进喜阴冷的脸仿佛就在阴影里注视着她,而弟弟的未来,还牢牢攥在这个可怕的人手中。 她这只被强行塞进棋盘的棋子,正战栗地等待着执棋者的下一步。而她不知道的是,由她亲手引爆的那场政治海啸,此刻正在紫禁城的权力中心,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席卷一切 ———— 紫禁城。 常朝,丹陛之下,百官垂首,素服一片,将那金碧辉煌的金銮殿,染上几分压抑的灰白。 御座之上的万历皇帝,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唯有细看,才能发现他苍白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以及眼下无法掩饰的乌青。他的目光,一次次不受控制地飘向御座旁那张新设的灵位——“太师张太岳”。每一次看去,心口都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陛下,”一名姓钱的御史率先出列,他的声音尖细,像指甲划过石板,瞬间撕裂了殿中的死寂,“臣,有本奏!” 来了——万历的指尖在龙袍广袖下猛地掐入掌心。 司礼监队列中,提督东厂的张诚,目光极快掠过钱御史,几不可察的颔首。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钱御史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恃宠而骄,贪横不法!其罪一,结交外官,传递禁中消息,紊乱朝纲!其罪二,广受贿赂,卖官鬻爵,败坏吏治!其罪三,家资钜万,富可敌国,其财来路,不言自明!此獠不除,国无宁日!伏乞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字字句句,看似砍向冯保,那刀风的余威,却阴毒地扫向张太岳的灵位。百官皆知,冯保与张先生,在朝廷一内一外,打断骨头连着筋! 队列中的冯保,身子肉眼可见地一晃,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立刻又有几名官员出列,躬身附和,声音此起彼伏: “臣附议!钱御史所言,句句属实!” “冯保罪大恶极,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问罪!” “元辅在时,此獠尚知收敛,如今元辅仙去,他便原形毕露,其心可诛啊陛下!” …… 山雨欲来百官催! 万历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感到一种被**裸欺凌的愤怒,更有一种失去倚仗后、独自面对群狼环伺的巨大无助和悲凉。 先生……您才走了几天,他们便连这点体面都不给朕,不给您了吗?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文官队列的最前方。 次辅张子维眉头紧锁,面上露出沉痛之色,终于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元辅新丧,举朝同悲。冯保之事,虽罪证……似有其事,然臣以为,当下朝局,首重安定。是否……暂缓处置,以免人心动荡?” 他话语委婉,看似求稳,实则态度暧昧,并未坚决维护,也未落井下石。 而另一位阁臣申汝默,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殿内狂风暴雨皆与他无关,那份超然的沉默,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就在这时,司礼监队列中的张诚,再次微不可察地向前挪了半步,用只有御座才能听清的、平和到近乎阴冷的声音说道:“陛下,首辅大人新丧,朝局动荡,万千眼睛都看着您呢。当以‘稳’字为上,方不负元辅多年苦心。” 一个“稳”字,如同丢入滚油的火星! 稳?拿冯大伴的命,拿先生身后的名声去换这个“稳”吗?!他们就是在逼朕退缩! 被轻视、被逼迫的屈辱,混合着对先生追忆而产生的滔天愤怒与勇气,如同火山般在他的胸膛里轰然爆发! “砰——!” 万历猛地抓起龙案上那方沉重的白玉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御阶下的金砖地上!刺耳的碎裂声让整个大殿骇然失声! “放肆!”少年天子霍然站起,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暴戾和冰冷,席卷了整个朝堂,“元辅灵位在此!尔等便如此迫不及待吗?!可还有为臣之道?!” 他血红的眼睛死死钉在那姓钱的御史身上,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拖出去!廷杖三十!革职,永不叙用!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他的胆子,在元辅灵前狂吠乱政!”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轰然应诺,冲入殿中,在那钱御史杀猪般的哭嚎求饶声中,将其粗暴地拖出大殿。求饶声渐远,最终被殿外传来的、一声声沉闷而规律的杖击声取代。“啪!啪!啪!” 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百官的心尖上,敲碎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 杀威棒立完,殿内已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万历喘息着,慢慢坐回龙椅,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看向脸色发白、姿态愈发恭敬的张子维和申汝默,声音带着激怒后的沙哑和一丝深可见骨的疲惫: “张先生、申先生。” “臣在。”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列,躬身应道。 “元辅骤薨,朕心……朕心摧伤。”万历的声音低沉下去,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强撑的坚强背后,是属于少年的脆弱,“内阁……不可一日无人主事,国事不能停滞。”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张子维方才至少还说了话,虽暧昧,却是在“建言”,而申汝默……彻底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放弃。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他需要的是一个至少愿意站出来说话的人。 万历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张子维身上。 “子维先生,”他清晰地说道,“即日起,由你暂领内阁首揆之责,总揽机务。汝默先生,从旁多加襄助。望二位先生,能体朕心,竭诚辅佐,稳住这朝局,莫负……莫负元辅在天之灵。” 张子维心头狂喜,面上却瞬间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老臣……老臣叩谢陛下信重天恩!必……必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以慰元辅!” 申汝默眼神复杂地飞快瞥了张子维一眼,亦随之深深叩首,声音平稳无波:“臣,遵旨。” 恩威并施之后,万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冷静和掌控力: “冯保之事,既有人弹劾,朕亦不会姑息养奸。着三法司……仔细再查,务必证据确凿,水落石出,不得枉纵!” 一个“再查”,既回应了弹劾,堵了众人之口,又将主动权牢牢握回自己手中,留下了充足的转圜余地。 “然,”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元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务之急,是商定元辅谥号,以慰忠魂,以彰功绩!礼部,三日之内,依例拟妥呈上,朕,要亲自定夺!” 新晋首辅张子维立刻躬身,声音洪亮:“陛下圣明!元辅功在社稷,彪炳千秋,谥号之事,关乎史笔公论,确乃当前第一要务!臣等必当尽心竭力!” 申汝默与众臣齐声附和:“臣等附议!” 冯保死里逃生,重重叩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咚”的闷响:“老奴……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 张诚依旧垂首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皇上这一手恩威并施,连消带打,倒是比他想象的要厉害些。不过这“再查”的口子,终究是撕开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波已定时,一位礼科给事中却又硬着头皮,颤颤巍巍地出列: “陛下……陛下息怒。元辅新丧,举国同悲,人心惶惶。臣……臣仍恳请陛下,暂停原定之选秀,以示陛下哀思,安定天下人心,亦……亦合祖宗礼制啊!” 又来了! 万历闭上眼,张先生那严肃而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忧国忧民焦灼的面容,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先生多少次于经筵之后,不顾他的不耐,谆谆告诫:“陛下,内职未备,储嗣未蕃,此社稷之忧也。愽选淑女,以广继嗣,以备侍御,开枝散叶,乃当前要务……” 那是先生生前,除了国事,对他个人最深的期盼和挂念,亦是先生亲自为他定下、不容置疑的章程! 如今,这些人连这件事也要阻挠?连先生这最后的遗愿,也要彻底抹去吗?! 一股混合着逆反、悲伤和无比坚定决心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腾、炸开!他猛地睁开眼,目光灼灼如同燃火,声音带着少年天子全部的执拗和力量,斩钉截铁,响彻大殿: “选秀之事,乃元辅生前沥血所定,关乎国本宗庙!朕意已决,一切依原议进行,不得延误!退朝!” 说完,他不再给任何人哪怕一瞬反驳的机会,毅然转身,将那满殿的惊愕、算计、不甘与还未完全平息的风波,统统甩在身后,只留下一个决绝而孤独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御座之后的屏风深处。 先生,您走了,把这偌大的江山,和这无尽的孤独,都留给了朕。 难道……就真的没有人,能懂得朕此刻的境地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朝堂波澜,帝心初现 第12章 净身入宫,姐弟殊途 监狱深处的气味是凝固的。霉斑、秽物和陈血混合在一起,结成一层粘腻的壳,糊在墙壁、地面,甚至呼吸里。郑圆靠坐在相对干净的墙角,腿上摊着那本《纪效新书》。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但他看得极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着阵型。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狱卒那种沉重散漫的步子,而是轻而稳,带着一种特有的阴柔。郑圆抬起头。 杨进喜停在牢门外,青灰色的袍角在污浊的地面纹丝不动。他打量着郑圆,目光在他已结痂的脸上、包扎过的手臂上停留一瞬,最后落在那本兵书上。 “伤好了。”这不是询问。 郑圆放下书,站起身,微微颔首。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杨进喜。 “你姐姐,”杨进喜开口,声音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清晰,“替你挣回了一条命。” 郑圆瞳孔微缩,攥紧了拳。 “咱家说过,一命,换一命。”杨进喜语调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她做到了。所以,你那‘秋后问斩’的罪名,会有个替死鬼去顶。你,能活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担忧冲刷而过。但随即,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一命换一命……姐姐用什么换的?她做了什么? “我阿姐……”郑圆的声音干涩,“她做了什么?她换了我的命,那她呢?她怎么样了?” 杨进喜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表情。“她完成了咱家交代的事。至于她自身……”他拖长了语调,看着郑圆瞬间绷紧的身体,“……自是陷在那局中,脱身不得。往后是福是祸,是生是死,难说。” 难说…… 郑圆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阿姐用自己换了他活着,然后把她自己扔进了更危险的境地!他这条命,是阿姐拿她自己的安危换来的!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我要救她。”郑圆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和不顾一切,“公公,我能做什么?我也能一命换一命!你让我去杀人?我去!” 杨进喜似乎就等着这句话。“杀人?”他轻轻嗤笑,“杀人,得有杀人的身份和由头。你是何身份?一个该死的囚犯,还是清白百姓?”他目光扫过郑圆尚显单薄的身板,“纵是送你去军中,你这身子骨,又能杀得了几人?几时才能爬到能杀人的位置?” 郑圆哑口无言,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 “不过……”杨进喜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在这宫里宫外,有一种人,杀人不必亲自动手,却能让人死得合情合理。” 郑圆猛地抬头。 “太监。”杨进喜吐出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地上,“太监可以监军,可以巡按,可以掌刑。手里握着权柄,想要一个人的命,法子多的是。” 郑圆愣住了。太监……他从未想过。 “你想救你姐姐,想有权柄,这是条路。”杨进喜的目光像刀子,剐着他的脸,“断了子孙根,去了烦恼源,进了宫,跟着咱家。日后,自有你替你姐姐挣命的时候。” 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呻吟和锁链拖曳声。 郑圆的脸血色褪尽。他当然知道“断了子孙根”意味着什么。那是比死更可怕的羞辱,是绝后,是不全之人。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腿,一股恶寒从尾椎骨窜上来。 可……阿姐呢? 他眼前闪过阿姐最后一次来牢里看他的样子,苍白的脸,强装的笑,还有那句“姐会带你回家”。现在,阿姐为了他,回不了家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牢里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未退,却是一片骇人的平静。 “好。”一个字,斩钉截铁。 杨进喜眼底的满意之色一闪而过。“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郑圆的声音异常平稳,“只要能为阿姐挣条活路。” ———— 净身房的味道,和牢房不同。这里弥漫着石灰、烧酒和一种奇异的、焦糊的腥气。光线倒是明亮些,照见墙壁上一些模糊不清的污渍,和角落里堆放着的古怪器具。 郑圆躺在冰冷的板子上,手脚被皮带固定。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太监在一旁准备着东西,小刀、钩子、白色的药粉、还有一截空心的麦秆。 没有麻药。或者说,杨进喜没给他用麻药的恩典。 “忍着点。”老太监的声音像破锣,“忍不住,就是个死。” 郑圆咬住早已塞进嘴里的木棍,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了他所有认知的剧痛,猛地从下身炸开!那不是刀割的锐利,而是一种毁灭性的、撕扯一切的蛮力,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从那个部位硬生生剜出去。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 汗水、泪水、还有失控的涎水瞬间涌出,糊了满脸。他听到自己骨骼因为极度紧绷而发出的咯咯声。 意识在痛苦的浪潮中浮沉。他死死咬着木棍,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闪烁,像暴风雨中唯一的灯塔—— 阿姐……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剧痛稍微减缓,变成一种持续的、灼烧般的闷痛。他感觉到有什么被撒在伤口上,又是一阵刺激的痛楚。然后,那截麦秆被插入了…… 他像一条离水的鱼,瘫在板子上,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身下已被鲜血和汗水浸透。 老太监处理完,看也没看他一眼,收拾了东西,蹒跚着走了出去。 郑圆缓缓睁开眼,望着屋顶模糊的梁木。身体似乎空了一块,心里也空了一块。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了这间充斥着血腥和药味的屋子里。 但与此同时,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在他心底慢慢凝聚。 门外传来杨进喜平淡的声音:“拾掇干净,别死了。” 郑圆重新闭上眼。 那个叫郑圆的少年,死了。 活下来的,是太监,郑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