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钰进食动作微顿,她放下手中调羹,眼珠子左右转,不安又纠结。
姜倾感觉自己似乎能够喘气,积压在心头的话,亦随之吐露:“昨天发生了什么,钰儿知道吗?”
“皇祖母……”虞钰神色黯然,她低垂脑袋,不敢抬头与姜倾对视,亦不敢有其他举动。
哈……
姜倾感觉自己一口气可以上来。
她闭上眼,将方才的不舍犹豫驱逐,再睁眼的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情绪,已经无法再影响她。
“钰儿,不能告诉皇祖母吗?”
虞钰低着脑袋,不安搅动薏仁羹,不回答。
眼前人态度如此抗拒,姜倾却不觉烦闷,她嘴角甚至沁出几丝笑容:虞钰的反应,正是在告诉姜倾——你做的事情是对的,眼前的孩子生了其他心思。不仅如此,她可能还知道更加隐秘的、自己不愿意被其他人所知道的真相。
这个念头好似一记定心丸。
姜倾随手捻起桌上银发,将其缠绕于小拇指之上,手无意识地把玩着,而后——扯断。
银发从她手间滑落,姜倾笑容与平时没有区别。
“张棉不过是个寻常太监,有什么稀奇,居然让你如此谨慎?”
姜倾微微笑:“钰儿,哀家曾经告诉过你,不要让自己的偏好喜爱,都表现得太过明显。”她云淡风轻地说着,好似不过是在话家常:“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便不能够有感情。有些事情可以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知道,倘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会惹来极大祸患。”
虞钰满头是汗。
她慌慌张张跪下,磕头:“皇祖母别生气,我都告诉你就是。”
“不必。”姜倾轻声慢调:“在这宫墙之中,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告诉我,我才知道。”
她视线犀利,盯着跪在自己脚边,小小的人影,眼神中有复杂、也有决绝。
“好孩子,皇祖母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便非常喜欢。”姜倾站起身,慢慢走到虞钰身边,蹲下,伸手托住虞钰脸颊,目光怜爱眉眼悲悯:“你那么小,那么脆弱,却又生机勃勃。当时哀家就知道,你是哀家要选的人,非你不可,哪怕大臣反对,哀家依旧坚定地站在你身边。可是孩子,你呢,你对哀家有所隐瞒。”刹那间,姜倾的视线变得凶狠,她长长护甲扎进虞钰肉里,扎得虞钰小声呼痛。
姜倾手下意识地放轻力气,目光复杂:“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你说最喜欢皇祖母、最相信皇祖母,这些,都只是谎言吗?”
“不、不是的!”虞钰匆忙摇头。
“那你为什么骗我?”
姜倾面容阴沉,好似在看仇人。
虞钰眼泪簌簌落下,她伸手抱住姜倾小臂,小声说:“皇祖母,我是怕那阉人胡说八道,教您伤心。”
“哀家伤什么心?”
眼泪落在姜倾手背上,她触电般收回手,出于教养,她没有将眼泪擦拭在衣裳上,而是由着它蜿蜒而下,滴入地面。
看见虞钰委屈伤心的模样,姜倾不由心烦。
她转过身,背对虞钰,等待虞钰回答。
虞钰依旧跪着,她以衣袖擦拭眼泪,说话之时偶尔打几个哭嗝:“张棉是个疯子,他说什么您杀了皇帝……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毕竟皇祖母是这么好的人,他却、却……却如此诬陷你……”
说得嘟嘟囔囔,含混不清。
姜倾眼睛猛得睁大,她急忙回头,珠翠摇曳,好几串流苏因为她摇头幅度太大,砸在她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你说什么?!”
姜倾视线犹如厉鬼,她的瞳仁极小,眼白巨大,好似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身上冒着森然死气,哪怕身后金碧辉煌,却无法遮掩其杀意半分。
她双手按在虞钰肩膀上,语气是说不出的甜腻。
模样却可怖。
“钰儿,告诉皇祖母,你都知道了什么?”
虞钰边哭边摇头:“皇祖母,你别放在心上,这个张棉定是神志不清,居然觉得您会杀我。我好端端地在您面前不是吗?”她哭着,伸出手抱住姜倾,将自己脑袋埋进姜倾胸前,瓮声瓮气:“他脑子不清醒,胡言乱语……我放才不愿意说,就是怕您生气。毕竟您对我这么好,怎么可能会杀我。”
姜倾感受到温热液体染湿衣襟,她面无表情,眼珠子都停止转动。
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止流逝,周遭的声音消失殆尽,她化身雕塑,半蹲着。
唯有女孩微弱的哭泣声,从自己怀里传来。
良久。
恍然惊醒。
姜倾眼中聚光,她眼珠子缓慢而迟钝地转动,身体亦随之行动——她抱住了怀中女孩。
轻拍虞钰后背为她顺气,嘴里说着甜腻而温柔的话,面色冷淡。
“真是个傻孩子,那太监如此挑拨,你居然还想帮他隐瞒。”姜倾视线微顿:“妄议天家,死百次且不足够。”
她视线幽幽转,语气冷淡:“荷心。”
阴暗处,缓缓出现一道身影。
正是守在一旁、不言不语的荷心。此时她从角落里走出,站在姜倾面前,双手低垂,态度恭敬。
“杀了。”
“是。”
荷心悄然离去。
虞钰却好似没有听见这番对话,依旧哭着,待到筋疲力尽后,这才渐渐止了动静。
姜倾一看,满是泪痕的女孩子,双眼通红却禁闭,她眼睫毛不安地颤抖着,一双手还紧紧抓着自己衣襟。
……先让她睡个好觉吧。
姜倾将人移到床榻上,为她拢紧被子。
她坐在床边,看着沉睡中的女子,目光复杂,时而眉头紧皱,时而目光怜爱,时而……杀气森森。
“太皇太后。”
荷心悄无声息回到殿中,姜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床边待了许久。
她心中一时慌乱,匆忙起身,“办好了?”
“嗯。”荷心点头。
“还套出什么东西来吗?”
荷心垂眼,左右打量一番后,这才快步上前,靠近姜倾耳边低声说。
“是他?”姜倾眉头皱起,嘴唇紧抿,她把玩着手中护甲,思虑重重。
“是他。”荷心点头:“他已经招认。”
“看来,陛下确实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荷心补充道。
姜倾闻言,却缓缓摇头。
“您觉得您要找的人,不是张棉?”荷心有些诧异。
姜倾陷入回忆,说话慢吞吞的,仔细思索:“不像,这个太监我曾经见过,虽然也是男女莫辨……可是他一个在养心殿侍奉的人,怎么会去御膳房?养心殿难道还能够将他饿着不成?”姜倾的视线幽幽,又回到虞钰身上:“会在子时出现在御膳房的人,只有来偷吃的人。偌大皇城,会被饿到忍不住偷吃的,应当不多。”
虽然并未点明,可是她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从虞钰脸上移开。
“娘娘,奴婢属实摸不着头脑。”荷心有些无奈:“过去奴婢进言,说陛下有可能是您要找的人,你不愿意相信;现如今,找到了您真正要找的人,你却又开始怀疑陛下。”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您究竟是想找,还是不想找呢?”
姜倾嘴角笑容微顿。
她目光冷飕飕,“当了几天御前管事的,胆子肥了?”
惊出荷心一身冷汗,她急忙跪地,“娘娘,是奴婢一时失言,望娘娘勿怪。”
姜倾瞥她,而后幽幽道:“为我办事便好好办事,莫要东想西想。”她缓缓起身,莲步轻移,经过跪地的荷心身旁:“话少说,免得祸从口出。”
“是。”
荷心依旧跪在地上。
姜倾已经在众人簇拥中离开,偌大宫殿,唯有还在睡梦中的虞钰,以及保持跪地姿势,无法起身的荷心。
日头西斜,虞钰从梦中醒来。
她睁开眼,看着陌生床帘,猛得坐直身子,四处打量查探,一双眼冒着光,不一会儿,便身体放松,视线清明。
“荷心,你怎么跪在地上?”
虞钰从床上起身,顾不上整理衣裳,快步走到荷心身边,想要将之搀扶起来。
荷心摇头躲避:“奴婢得罪了太皇太后,这事奴婢应当承受的。”
“你说错什么话了?”虞钰蹲在荷心面前,无辜地看着她。
跪了好几个时辰,荷心早已是有气无力。
现在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眼前人,“嗯,是奴婢失言,叫太皇太后不快。”
“你看起来好虚弱。”
虞钰轻声道:“不如先起来吧,等到皇祖母回来,我帮你替她解释。”
纯真童声在极度疲惫下,能够轻易攻破心灵防线。哪怕是荷心,此时脸上亦带起笑容,反过来安抚虞钰:“此乃娘娘懿旨,陛下怎能牵涉其中?”她发自内心道:“莫要因为奴婢,又起争执。”
虞钰笑得开朗:“皇祖母和我,能有什么争执?”
知道许多事情的荷心,一时之间,只觉得有千言万语。
但偏偏,没有一句话可以说。
她保持沉默,不敢回答。
虞钰见状,收起面上笑容,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严肃:“荷心。”
荷心颇为莫名其妙,但不得不应答:“奴婢在。”
“这天下的主人,是谁?”
荷心心头一跳,只觉得自己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或许眼前人,真的如太皇太后所说的不一般?
她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是您,陛下。”荷心心底盘算,嘴上回答滴水不漏:“您是天子,是天下之主。”
“我说的话,你是不是必须遵从?”
“是。”
“好。”虞钰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朕现在命令你,站起来。”
荷心猛得抬头,面上惊愕来不及收回。
虞钰见状,嘿嘿一笑:“当然,坐下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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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