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钰小跑追过去,跑得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她眼前阵阵发黑,耳内嗡鸣不止,上气不接下气:“抓、抓到了吗?”
简简单单几个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跑太快了。”
丑奴回答虞钰。
虞钰脑子充血,两眼发直:“人跑了?”
“嗯。”
“……”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可能泄露,而人还没有被抓到后,虞钰的弦立即变得紧绷——她再次处于不利地位,可能有人藏在黑暗之中,随时准备对着虞钰下手。
不安感使得虞钰焦躁,焦躁感连同身体上的疲惫,化作愤怒。
“你不是说什么‘君子六艺、皆通习之’吗?怎么现在连个人都抓不到?”她怪罪对方。
丑奴脸色变得难看些许。
他冷冷一哼:“自家族倾灭,我每日只得苟且偷生,艰难生存。如何调养身体,如何继续研习君子六艺?”
他声音冷冰冰,浸着浓烈恨意,在夜晚之中无声流淌。
“是谁把我害成这个样子?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责难我?”
虞钰亦是焦躁:“是我害得你吗?”
她想着自己处境,心底生出熊熊怒火:“你早说你没有能力,我便命其他人去捉。可现在,人跑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祸事。”
丑奴反问虞钰:“是我为你惹出的祸事吗?”
虞钰眼睛微愣:“可你若是能够将人捉到——”
丑奴不耐烦地打断虞钰:“你凭什么要求我?我被你困在此处,每天活动范围便仅限于此,吃食一天一顿,我能够好端端站在这里同你说话,都已经是我身体强健。反倒是你,一日三餐供养着、太监宫女伺候着,你怎么不能去抓人,只会在背后逞威风?”
“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虞钰脸色难看至极。
丑奴冷笑:“来啊,你觉得我会怕吗?你舅公诬陷诽谤我家族,你爹下命令满门抄斩,你大哥虽留下我一条命可却在我脸上刻字,让我活得不如猪狗!”他身上的怨气,几乎遮蔽天边明月:“至于你,你觉得你给我一口饭,我就应该感恩戴德,就应该对你俯首称臣?”
他面庞扭曲,不敢想象。他心底究竟揣了多么深刻而沉重的恨意。
以至于现在,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我是人,不是狗。”
“滚!”虞钰怒吼一声。
她转过身,语气冷冰冰:“现在就滚,滚出宫去。”
丑奴冷笑:“你以为我乐意像条狗一样,继续待在这里吗?”
虞钰骂:“你不乐意又能如何?”她讥讽对方:“天下之大,会有你一个罪臣的容身之处?”
丑奴沉默以对。
他不再同虞钰搭话,决绝转身。
虞钰亦转身,朝着反方向而去。
养心殿中,寂静而压抑。
虞钰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却睁着,面上没有表情。
“小鱼儿,你和丑奴吵架了?”夏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虞钰赤脚下床,推开窗,两人隔着窗户交谈。
“嗯。”虞钰无精打采。
夏眉面露忧色:“他惹你不高兴了?”
虞钰依旧没有精神:“嗯。”
“……唉,都是我的错,没有事先提醒你,他的脾气傲,说话总是过于犀利。”夏眉犹豫一番后,才缓缓道:“小鱼儿,你现如今缺少助力,着实不应该同他吵架……他虽是罪臣之后,可能帮你的地方,应当又许多。”
虞钰摇头:“夏眉姐姐,他在宫中,已经帮不了我什么。”
“是因为广大人学识更加丰富?”夏眉问。
“嗯。”虞钰点头。
“可是……”夏眉欲言又止,虞钰心领神会,轻声道:“夏眉姐姐,你是觉得我这么做,伤害了丑奴?”
“我没有这么想。”夏眉立即反驳。
虞钰叹气:“他心里恨我,无论我怎么做他都恨我,毕竟父皇害得他全家满门抄斩这件事情,不会变。”
夏眉垂眼:“为什么不替他家族平反呢?”
虞钰蓦然笑出声来,她眼睛弯弯,眼底没有笑意:“夏眉姐姐,我如今尚未站稳脚跟,今晚的时候不知道被谁偷听了去,会不会传到太皇太后耳边,无从得知——我连后宫的事情都无法处置,又怎么插手前朝?”
她叹气:“虽我现在是皇帝,可又有几个人,觉得我是皇帝呢?”
这才是让虞钰焦躁不安的最真正原因。
夏眉听了却放松下来:“我亦有所听闻,今晚有个太监在皇城之中匆忙逃窜。”
虞钰来了精神:“谁?”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夏眉说:“说起来,还是熟人。”
虞钰脑子里快速过了一下叫得上名字的太监,电光火石之间,想出个名字来:“张绵?”
夏眉诧异睁大双眼:“小鱼儿,你怎么知道的?”
在明白对方身份后,虞钰彻底放松。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能够叫得上名字的,就只有这么几号人。再加上这人曾经克扣我饭食,我自然记得要更加清楚些。”
“哦哦。”夏眉点头。
“对了,张绵如今在做什么活?”虞钰问。
自从上次姜倾将以罗德海为首的三个太监处置了之后,虞钰便许久没有听过他们下落。
若不是最近要做的事情太多,自己定然想不起来,还有两个太监好端端活着,依旧作威作福。
“在洗恭桶。”夏眉道。
虞钰忍俊不禁:“洗恭桶?”
“嗯。”
“怎同样是太监,李福还能够在养心殿待着,给芳团脸色看,张绵便被发配去洗恭桶?”她本来是笑着,话说到这里,笑容渐渐淡去,开始深思。
夏眉听了亦觉得奇怪:“李福有什么不一般的么?”
“不是李福不一般,是张绵性格古怪。”虞钰缓缓摇头,语气放得极轻极慢。
“嗯?”夏眉满是疑惑。
“若是我没有记错,当初太皇太后只是惩戒了罗德海,并未惩戒李福、张绵。”虞钰双手按在窗上,脸色凝重,隐约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缓缓说:“李福虽然不再是养心殿管事,可使唤几个丫鬟太监,却不是难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眉终于反应过来。
她亦跟着思索:“确实,张绵既然没有收到惩戒,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洗恭桶。”
她犹豫询问:“你说会不会是李福和张绵之间本就有龃龉,所以李福趁着罗德海倒台,故意刁难张绵?”
虞钰摇头。
她否定了夏眉猜测:“一个太监而已,怎么能够轻易处置与自己同级之人?”
夏眉彻底没招,她一筹莫展,实在是想不明白其中关键:“那会是怎么回事?”
虞钰眯起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直勾勾地盯着夏眉,带着渴望:“夏眉姐姐,这件事情~”
夏眉随即点头:“你放心,交给我就行。”
虞钰笑得甜丝丝:“谢谢夏眉姐姐。”
虽然笼罩在虞钰心头的阴影还未散去,但今晚的一点小波澜,却似乎吹开一点口子,流进几缕光。
虞钰好不容易睡了个觉。
第二天,她没能顾得上和广济解释,自己为什么拒绝广青桂当伴读,便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姜倾面前,抄写佛经。
虞钰抄了许久,双手发麻、
待到她落笔之时,荷心立即将佛经捧上前,呈给姜倾。
“字不错。”
姜倾瞥了眼手稿,并未细看,便将之放至一旁,慢悠悠道:“钰儿,过来吧。”
她朝着虞钰招手。
因为久坐,虞钰双腿已经发麻。她双手撑着矮桌,拖着不甚灵活的双腿,挪到姜倾身边,“皇祖母。”
姜倾随手捧来一碗粥,交给虞钰:“饿不饿?来,这是小厨房熬制的佛跳墙,你尝尝喜不喜欢。”
虞钰捧着佛跳墙,一手拨动调羹,缓缓搅弄,久久不入口。
姜倾瞧见,幽幽问:“不喜欢?”
虞钰急忙摇头:“皇祖母,太烫了。”
姜倾这才点头。
虞钰则低头,瞧见调羹上因为她不停搅拌,而黏住的些许粉末——应当,不是什么食材吧。
她继续搅拌,好似什么都不知晓。
“皇祖母,我能不能送一个人出宫。”虞钰用调羹舀起佛跳墙,慢悠悠递到嘴边。
“谁?”姜倾眼睛微眯,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虞钰这句话,还是在看,勺子里的东西,是否真被虞钰吃进肚子里。
虞钰浅浅抿一口,“丑奴,姜尚书送我的罪人。”
话不说话,她扬起笑脸,对着姜倾道:“皇祖母,这个佛跳墙好香。”
“特意为你熬的。”
见虞钰吃了一勺,姜倾收回视线,她双眼微眯,“此前不是非要将人要过来么?怎么现如今,又不喜欢了,要将人给送走?”
虞钰继续搅拌佛跳墙:“他说话难听,我不喜欢他了。”
“不喜欢,杀了就行。”姜倾慢悠悠。
“不行。”虞钰摇头。
“为何?”
“杀了他,不是正好合了他的意?”虞钰将佛跳墙放下,认真同姜倾解释:“此人一心求死,想着全家团聚,我偏偏不如他的意,偏偏要吊着他一口气,让他苟延残喘。”
虞钰笑起来:“我要让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后悔。”
姜倾瞥了眼放在桌上的佛跳墙,没有提醒虞钰继续吃。
她不甚在意地摆手:“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声音轻飘飘,不痛不痒。
“到最后,左右不过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