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团离开的时候,只得到这么一句话,多的,居然是一句也无。
她摸不准姜太后究竟要干什么,不晓得自己谋算是否成功,更不知道自己一条命是否落到实处,可以继续在巍峨宫墙之中活下去。
她垂头走在森然宫墙内,迈出去的每一步,似乎都是淬了毒的刀。
让她犹豫不决,进退不得。
自己似乎,走了一步差棋?
芳团被姜倾安排成为最低等宫女,虞钰少人伺候。不怵半天时间,又安排来两个丫鬟,身量模样都极好,可虞钰已经失去与之对话的兴致。对方离开后,自己都不晓得两个宫女都叫什么名字。
她安静地学习、准备明天课业。
日头逐渐西斜,虞钰抖擞精神,扫去一身疲惫后,慢悠悠离开养心殿。
不巧,刚好是芳团在干活。
她姿态不甚娴熟地握着扫把,垂着头,面带屈辱扫门前庭灰。
诺大的庭院只有她一人在忙碌,其余人也不知道是躲懒、还是有心想要整治芳团,虞钰环顾一圈,没有看见第二个人身影。
她慢悠悠往前,脚步不停经过,芳团身边。
踩着月色回来之时,虞钰又遇见了芳团:若不是她此时模样凄惨,蜷缩在角落里安静值守,虞钰都快要怀疑,芳团是故意做出这幅样子,想要自己心软。
虞钰驻足不前,芳团并未发现她。
另一人也未发现虞钰。
来着志气高昂,穿着寻常太监服侍,声音是太监一贯的尖酸刻薄。模样在夜色中不怎么能看清,但虞钰瞧着身形,却觉得眼熟,应当是此前在自己面前露过脸的太监。
现在,对方抬着下巴,语气倨傲,“芳团姐姐,西二殿你打扫了吗,怎么就在此处躲懒?”
“李福,哪里不我打扫。”芳团声音可以称之为虚弱,现在她坐在台阶上,有气无力:“你也不应该找我。”
原来是李福。
之前跟着太监罗德海,克扣自己饮食,让自己只能吃硬馒头的太监。
他倒是聪明,罗德海死了以后,自己也就安安分分,没有强行出头,以至于这么久过去,自己都忘了这号人。
想不到,现在却是再遇见。
虞钰嘴角挂起笑容,她藏在阴暗之处,好以整暇观看。
“贱婢。”李福啐嘴:“你如今不过是最低等丫鬟,怎敢同我饶舌?”他冷哼连连,小人得志:“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让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
李福得意地打断芳团:“还有现在,你该叫我一声李公公。”
……看来过去,芳团得罪的人有不少。
想来也是,依芳团的脾气,怎么也不可能低调。倘若她是个低调安分的主儿,也不至于抢了夏眉姐姐的位置,让虞钰理所应当将她推至姜倾面前。
这是她自己选得。
现如今的局面,也是她自己所选。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尤其是在虞钰看来,如今的代价并不算沉痛。
她无声笑了笑,终于没有继续当透明人,她迈开步子,故意发出声音,叫芳团、李福听见。
二人立即噤声,连呼吸几乎都一同暂停。
虞钰这才幽幽出现,“你们在做什么?”
她站在芳团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容憔悴、精神萎靡的人,带着几分担忧:“怎么脸色这么白?”
芳团不可置信地抬头,手指弯曲指向自己鼻尖:“陛下,你在同奴婢说话么?”
“除了你还有谁。”虞钰笑起来,一双眼睛往旁边瞥,注意到李福脑袋低垂,好似害怕自己被注意到:“难不成我会关心一个克扣我饭食的阉人?”
李福一个哆嗦,跪倒在地。
虞钰伸出手,对着芳团:“先起来,地上凉。”
芳团眼中又惊又喜,她犹豫着伸出手,却没有牵上虞钰,而是僵在空中:“陛下,你不是怪我杀了巧团吗?”
虞钰心中哂笑:“是你杀的吗?”
“不、不是!”芳团回过神来,她脑袋几乎摇成拨浪鼓,发髻都被摇散,钗子因为她脑袋摇晃而飞出,落在地面,发出脆响、
此时却无人注意。
芳团猛得抓住虞钰右手,神情恳切:“陛下,是有人想要害我,我没有杀巧团!!”
虞钰不应答,“你先站起来吧。”
她瞄了李福一眼:“这里,有一个阉人跪着就行,你不必跪。”
芳团这才意识到,虞钰的行为,似乎是在为自己出气?
她犹豫地听从虞钰安排站了起来,她恭敬站在虞钰身后,姿态头一遭如此恭顺。
“陛下,真不是我杀得人。”
“此时朕之后会再问你。”
虞钰指向李福:“他刚刚欺负你,是不是?”
这个小皇帝,居然是真的为自己出气?
芳团惊讶之余,感动之情开始蓬勃。她丢失的依仗又重新回到她身侧,以至于她能够收起愁容,对着虞钰点头:“陛下,李公公故意给我安排许多工作,其中超过八成都是不应该由我负责的部分。因为他安排的工作太多,我忙得不行,一整天下来,一口饭都没有吃上。”
她含怨:“他是故意的,就因为此前我在您跟前伺候的时候,说了他两句,他便心怀怨恨,故意欺辱。”
果不其然。
虞钰心底想要发笑,现如今,也不用忍下。
她冷笑一声:“李公公,可真是好大的官威啊。过去不给朕饭吃,如今不给芳团饭吃。我看你也别在养心殿伺候着,去御膳房吧,反正你喜欢在饭上做文章。”
李福吓得不停磕头,求饶。
“陛下、陛下恕罪啊。”
“恕罪?”虞钰笑起来:“我一没有砍你的脑袋,二没有打你板子,不过是将你调去御膳房,你怎么就用上恕罪两个字?”她带着鄙夷:“你听好了,倘若此后再让朕看见你,朕定然要了你的脑袋!!”
李福浑身一软,再起不能。
芳团见李福这模样,笑逐颜开。她跟在虞钰身后,无比忠诚。
原来能够护着自己,给自己充当依仗的人,是这个小小的皇帝。
只要拥有她的信任,自己在这宫墙之内,会过得万分舒心。
她不无期盼地看着虞钰,期盼能够听见对方让自己官复原职的声音。
谁知虞钰却幽幽问:“皇祖母同你说了什么话?”
她状若无意,惊出芳团一身冷汗。
芳团想到自己不久之前,对着姜倾说的内容,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大蠢人,怎么就鬼迷心窍,说出那等事情?
目前在皇城之中,就眼前小皇帝待自己最亲近。
虽后来出现个狐媚子巧团,暂时夺走了陛下的注意力,可是在陛下心底,自己始终是为她赠饭之人,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看来也是如此,哪怕自己还未解释清楚巧团的事情,可陛下依旧愿意帮助自己惩治李福,为自己出气、
而自己做了什么?
为了自保,胡乱告诉姜倾小皇帝就是姜倾要找的人。
倘若太皇太后是对此人不满,莫不是要杀了小皇帝——介时,她在宫廷之中有谁能够依仗?
太皇太后吗?
只是想到对方斜躺在矮桌上,眼睛半眯的模样,芳团便浑身发冷。
不可能的。
自己不过是一个丫鬟,宫墙之中和自己一样的丫鬟有成百上千个。死了自己,还有巧团、福团、鱼团……自己之所以能够被太皇太后看上眼,不过是太皇太后知晓,小皇帝看重自己,相信自己而已,不然的话,她怎么有如此大的面子,单独得到太皇太后召见?
倘若小皇帝死了呢?
自己存在的意义亦随之消散,除此之外,自己还知晓部分太皇太后安排。
介时,她还能够留有一条命吗?
决计不可能。
芳团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愚钝,事情已经无法收场,才让她想明白这一切。
倘若时光有倒流的机会,她一定不会在太皇太后面前胡言乱语。
可是——天下哪有神仙?
时光怎会倒流?
她灵魂已经出窍,恨不得就这么死去。
也好过现在,她背负着罪责悔恨,惴惴不安地等待死亡降临。
“你怎么了?”小皇帝声音响起。
芳团浑浑噩噩中抬眼,看见小皇帝担忧地盯着自己,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倒映出自己模样:“你看起来很不舒服,是不是皇祖母说你了?”
她是在关心自己。
可现如今,芳团已经不敢直面她的关心。
她恨不得现在就跪下来,跪在小皇帝面前,用力地抽自己耳光,痛哭流涕,告诉她自己都做了什么错事。
可是……她不敢。
如果说了,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芳团神游天外许久,魂魄找不到可以寄托的地方,最后只能飘飘零零,又回到她身上。
她心神不宁道:“没事,太皇太后没有说什么话。”
“那你看起来脸色怎如此难看?”虞钰问。
芳团双眼已经无法聚焦,气若游丝:“天气寒凉,我受了些冻。”
此时春意正浓,芳团却说出这么一句话。
虞钰也不追问,不过叹气:“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朕解释的吗?”
犹如一记重雷,狠狠敲在芳团心头。
她心在嗓子眼里狂跳,此时却不得不故作镇定:“陛下,你需要奴婢解释什么?”
虞钰眯起眼,安静打量芳团。
芳团迎接着虞钰注视。
她心虚至极,不敢回望直视,只能低下头,看着衣摆处的针脚,以躲避姿态作为回应。
凉风习习,哪怕是暖春,亦吹得人身体发凉。
再冷,也不会有芳团更冷。
她冷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浑身失去知觉,偏偏神智格外清醒。
“巧团的死,是怎么回事。”
芳团的心,落回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