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看着新交上来的作业,心头有些冒火。
“陛下,微臣昨日应当教过你要怎么控笔、用笔。”他不理解,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说:“昨日陛下可有认真听微臣讲?”
虞钰昏昏欲睡。
近些日子以来,她白天学完晚上继续学,一整天下来,合眼不过两个时辰,现在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此折腾,根本吃不消。是以现在昏昏欲睡,哪怕知晓广济语气不太对,也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反倒上下眼皮黏在一起,难以清醒回答广济问话。
广济见状,肝火更旺。
他将手里作业重重往下一扔,“陛下,倘若这便是你读书态度,那恕微臣无能为力。”
虞钰一个机灵,清醒过来,“老师,你别生气,我是最近休息得不好。”
广济闻言冷哼一声:“现如今朝政之事由太皇太后全面把持,奏折甚至送不到陛下案桌前来,平日里只需要上几节课而已,陛下有什么休息不好的?”他面容带着隐约怒火,“还是说,仅仅学这么些基础内容,便让陛下觉得吃力?”他恨虞钰不争气:“倘若如此,陛下大可不必勉强自己,直接向姜太后奏请,免了微臣帝师之职责,免得微臣占用了陛下时间,却未让陛下有丝毫长进。”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虞钰急忙解释:“不过是……”她想要为自己开解,可张口之后,发现没什么可以解释。
有些话不可以说出口。
她只能低下头,呈一副认错姿态:“老师,你别生气,我之后会改的。”
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到这里,广济心头火越旺。
“你前日在我课堂上打盹,也是这句话。昨日在课堂上走神,也是这句话。”想到这些日子里面,虞钰一上课便心不在焉的模样,广济怒火压都压不住。此时,他已经记不得对方是皇帝,只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不听教化的顽劣学生。
他气盛:“笨鸟先飞、笨鸟先飞。一个人倘若愚钝无知,便应该珍惜每一分时间,以求长进。一个人倘若聪慧灵敏,思路活泛,也无需我等耳提面命,事情再三强调却好似对牛弹琴!”他完全站在老师角度,指责眼前的皇帝——他的学生:“陛下,微臣说话不中听,也无意于说一些假话来哄你开心。微臣只是认为,您现在这幅模样,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此前还说什么让微臣帮你。如果是这个态度求学,别说是微臣,神仙来了也帮不了你!”
噼里啪啦一通说,将自己心头火发泄出去后,广济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前的小孩子,不是自己在凤阳县的那堆泥地里打滚的学生娃。
自己曾经教学生,骂过之后,对方父母回去之后还会再管教一二,并且多番叮嘱自己,不用犹豫,孩子不听话、走神、调皮捣蛋的话,该打就打,不必心疼。
因为他们知晓,自己打过、骂过后,孩子会有所改变。
他们单纯,无条件地相信自己这个从京城里来的芝麻官。
眼前人却不一样。
她是皇帝,天下身份最尊贵的人。自己现如今是骂舒坦了,可若是对方无法接受,要降罪于自己怎么办?
广济不是害怕,只是天子一怒多波及家中人。
他若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就罢了,奈何家中美妻温柔小意,家中稚子天真活泼。自己又怎能因为一时气性太大,断送他们性命?
想到这里,广济后背冒出冷汗。
他所有怒火顷刻间消失,看着眼前低头不语的小孩,思索着可有转圜余地:虽然广济发自心底的认为,自己说出口的话,没有半分不对。
但他怎么想,显然不重要。
他的性命是挂在别人身上,而不是自己身上。
要如何挽救呢?
广济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便是这种人,要骂人的话,轻而易举,不需要思考便能说出许多话。但是要说点软和的话,哄得对方不生气,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哪怕眼前的人是皇帝,广济都觉得难以启齿。
他心底万分煎熬,甚至后悔自己说话之前不经过脑子,忘了如今自己处于何种境地。
“老师。”
就在他苦苦思索之际,沉默许久的小皇帝冷不丁开口,叫广济凝神细听。
“是我错了。”
虞钰抿唇,面上不好意思:“老师一片苦心,此前我确实多有辜负。”她不自在地扣手指,对于这种情形,似乎也不太适应。这一点,广济从她通红的脸颊,便能看出一二。
她继续说:“可能确实如老师所说,我悟性不足。但万请老师不要放弃我,以后课后我会勤加练习,不会辜负老师的心血。”
说到最后,虞钰看起来有些可怜:“学生愚钝,老师不要生气。”
……所有的怒火和担忧,在此刻化作愧疚。
眼前不过是个小姑娘,以前未开蒙,或许是自己要求太高,对于一个识字不全的小孩来说,课程确实太难了一点。
他叹了口气:“或许是我揠苗助长了。”
“不不不。”虞钰连忙摇头:“是我的问题。”
她端正坐在位置上,好似自己犯了错:“老师,你教得很好,是我遇见教得最好的老师。”
广济没想到,最后居然需要虞钰这个小孩子来打圆场。
自己在生死关头难以说出口的话,虞钰却能神色自然、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如此心性、如此胸襟,却是比自己强上不少。
“你从头到尾,不就只有我这一个老师么?”广济笑起来,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轻松些。
虞钰微愣,露出腼腆笑容。
“罢了。”广济摆摆手,方才的怒火已经平息,对待虞钰之时,又恢复冷静。
他视线瞄过被自己扔下的书卷,淡定道:“昨天的作业重新补我一份。可以不用完成,但是完成地部分,必须有所长进,知道了么?”
虞钰点头:“我知道了,老师。”
她朝着广济一笑,不见半分被训斥的不满。
这一刻,广济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并非不能称帝。
倘若自己能够好好教她,能够将她培养成优秀之才,加之她的心性及胸襟,或许她会是个非常优秀的皇帝。
课堂继续。
虞钰每天的生活也在继续。
自从被广济骂过一次后,对于广济所教内容,虞钰会较之余以往,多花一个时辰在上面。
她进步神速,肉眼可见,广济对其也是越发满意。
只是长久以来,她休息时长不够,眼下总是一片青黑,叫姜倾不免心疼。
“广大人,钰儿的课业是否过于繁重?”姜倾在课后找到广济,面露担忧:“你瞧瞧她还这么小,眼下却一片青黑,时长都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用手帕擦擦眼泪,“哀家真怕她太过劳累,晕厥过去。”
面对姜倾的时候,广济总是低着头。
他不去看姜倾表情,也不愿意让姜倾看见自己表情。
他冷冷淡淡:“太皇太后,陛下开蒙本就比较晚,倘若不加把劲,只怕等到陛下已经成人,所掌握能力手腕,还不足以接管朝政。”他说:“陛下也是一片孝心,希望能够帮到太皇太后,许多时候微臣已经告知陛下,无需如此拼命,但陛下求知若渴,微臣实在是劝不动。”
“钰儿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姜倾叹气。
她视线微动,轻声问:“既如此,广大人能否少安排些课程,至少让钰儿休息一二。”
广济思索一二后回答:“微臣所安排课业,最多占据陛下两个时辰……倘若陛下毫无休息时间,大抵是自发学习。”
谈到虞钰的时候,广济面上带笑。
虞钰最近的长进的变化,让他肯定对方。
“陛下是个好学、专注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
姜倾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广济虽然听见,但他并未询问这是何意——
小皇帝好学,但是太皇太后却似乎并不满意。
广济垂头,无声微笑。
怎么能用寻常百姓之思维,来揣测天家?
他恭敬道:“太皇太后可还有吩咐?”
“没了,广爱卿可是要归家?”
“正是。”
“荷心。”姜倾慢悠悠道:“安排人,送广大人出宫。”
“是。”
荷心站在广济面前:“大人,请随奴婢来。”
广济行礼而去,不多时荷心回来,此时姜倾已经换了副表情。她坐在窗边,摆弄着新开玉兰,素手纤纤,虽有皱纹,但能看出保养得当,并未沾染阳春水。
她随手摘下一片玉兰花瓣,半晌后,幽幽叹气。
“荷心,皇帝如此用功,当真是令人欢喜。”
荷心垂头,对于自己的主人想说什么,心知肚明:“最近宫中有传闻,据说陛下夜半时分总会悄悄离开养心殿。”她垂头,不带任何情绪,安静陈述自己知晓之事:“娘娘,您要找的人已经找了许久,此前也带了许多人给您过目,您都说不是。”
她轻声问:“不若,想想眼前人、”
姜倾将手中玉兰花瓣碾碎,指尖沾了汁液。
她轻声说:“哀家最近也在想这件事。”
“娘娘,那奴婢……”核心垂眸,轻声询问。
姜倾幽幽叹了一口气,半晌后缓缓摇头,“那孩子是个有孝心的,怎可轻易定罪责罚?”
她抽出丝绸,轻轻擦拭指尖。
“传芳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