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几枚绿豆糕,你便想要报答?”对方将所有东西咽下,略微匪夷所思。
“对啊,这东西对咱俩来说,都是稀罕物,既如此,要报答也理所应当。”
“你是皇帝,什么东西没有,几枚绿豆糕是稀罕物?”他反问。
虞钰认真地点头:“是啊,靠我自己,还搞不来这玩意儿。”
对方冷笑连连:“莫不是太寻常的东西,不能入皇帝口?”
“你就这么想吧。”虞钰懒得继续解释,她摊开手,模样认真:“不管这东西对我而言是简单还是困难,是唾手可得还是极难得到,但这对你来说是极为珍贵的。我想,你一个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应当没忘记曾经学过的东西,没忘记结草衔环、知恩图报要怎么写。”
男人猛得沉默:“可你是在挟恩图报。”
“很明显吗?”虞钰歪脑袋,片刻后笑起来:“我只是个十岁小孩,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所以,在我看来,这就是对的。”
破旧屋子里陷入长久沉默,虞钰等得都快要不耐烦,对方这才不情不愿开口。
“……你要什么?”
虞钰咧嘴笑:“我要你教我读书写字。”
“你不会?”对方的视线变得惊悚,似乎虞钰说了一件多么石破天惊的事情。
也是。
天底下哪有皇帝不会写字的?
虞钰倒是坦然:“我没被饿死都实属幸运,怎么去读书习字?”
“……你此前说得,居然属实?”他似乎想起来,虞钰刚才说过的话。
“拜托,我是十岁小孩。”虞钰笑得非常阳光、不谙世事:“十岁小孩,怎么会骗人呢?”
眼看着已经快在此处待满一炷香时间,虞钰心中担忧被发现,不得不催促对方快速应答:“行不行行不行?不说话就是行?好,明天的这个时辰我再来找你,你明天且饿着,他们给你东西你别吃,里面指不定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晚上我给你带吃的和水过来,你教我读书写字知道了吗?”
她不等对方回答,便急急忙忙往外走。
“还有,其他人问你话,你就装傻子,至少在教会我有用的东西前再乱说话。”
她不一会儿功夫,就猫着腰,悄悄溜出这间屋子。
脚步声渐渐消散,独留他一人坐在角落,倏忽间,又猛得坐直身子:“还要衣裳。”
“晓得了,你小声点!”
已经消失的人影出现在墙边,她面色慌乱,左顾右盼的,极为不安。
只顾得上交代这么一句话,又匆匆离去。
她的黑袍隐入黑暗之中,不一会儿,和夜色融为一体。
这个皇帝,看来生存极为艰难。
居然要自己找老师来教她读书写字……
男人垂眼,乱糟糟的头发将他面上的“囚”字遮去大半,他缩回角落里,脑袋靠着墙,双眼放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第二日,天大晴。
下了一冬的雪,终于有停歇迹象。道路积雪未化,陈放许久的先帝棺椁,不得不运往皇陵。
姜倾扶墙目送,双眼通红,眼看着纸钱满天,她几欲哭死过去。
大臣皆穿白色,与苍茫雪地融为一体。
虞钰站在灵柩前,哭得最伤心、最卖力。
棺椁在一众哭嚎之中被运出皇城,直至再也看不见。
虞钰又哭了许久,将自己活生生哭晕过去,才算止歇。
虞钰再醒来之时,已经呈黄昏时分。
她刚清醒,芳团便小声道:“快将水呈上来,陛下醒了。”
眼睛还未能睁开,水便送到嘴边。虞钰眯着眼,任由水流进喉管,待到水喝尽,虞钰也差不多清醒。
“陛下,可要用膳?”
虞钰正欲开口,却听得众人传唤:“太皇太后到。”
已经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罢了,朕心情不佳,没有胃口。”
“好孩子,你已经一天未曾进食。”姜倾两眼通红,面容憔悴。她被荷心搀扶着走到虞钰床边,缓缓坐下,“若是再不吃一点,把身体拖垮了可如何是好?”
虞钰拉着姜倾的衣袖,还未开口,眼泪便先流下。
姜倾见状,亦是泪流汹涌。
“娘娘,唉,陛下孝心一片,心里记挂着先帝无心吃饭,难能可贵。”荷心为姜倾擦眼泪。
姜倾接过帕子,侧过脸,擦拭眼泪:“正是,今日我瞧着,皇帝此前养在跟前的孩子们,没有一个比钰儿更有孝心。”她这话里分明带着怒火,“不过是假装掉了几滴泪,面上未有悲痛之色。”
姜倾面色变得冷酷:“此等不忠不孝之人,居然是我儿后辈。”
“皇祖母,你别生气了。”虞钰胡乱擦拭掉眼泪,非常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气坏了身子,父亲会心疼的。”
姜倾面色变得柔和。
她轻轻抱住虞钰,万分慈爱:“钰儿,在这宫里,便只有咱们了。”
“皇祖母别怕,我会保护皇祖母的!”
虞钰说。
“好孩子,皇祖母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会是个好孩子。”
她抱着虞钰,说了许多话。大多数都是和先帝相关,虞钰听得极为认真,偶尔发问,勾起姜倾更多回忆。
一老一少就这么聊着、说着,说道太阳西垂,说道虞钰肚子咕噜噜地响。
“饿了?”
姜倾终于从回忆里抽身而出,她想到自己拉着虞钰说了如此久的话,耽误她吃饭,一时之间,多有愧疚。
“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些将饭呈上来!”
柳眉倒竖,怒斥芳团。
芳团脖子一缩,颤颤巍巍行礼。不多时,饭便被呈上。
看着清淡无荤腥的饭食,姜倾多有不忍:“好孩子,且忍忍。国丧期间不得吃荤腥,只要过了这段时间,皇祖母一定让御膳房的人,给你多备几道菜。”
虞钰欢喜抬眼:“可以是热菜吗?”
“可以,当然可以。”
“谢谢皇祖母!”
她坐在位置上,不甚熟练地使用筷子,期间因为发力不当,一道菜生生掉在她孝服上。
白布沾了油,份外惹眼。
虞钰立即放下筷子,惴惴不安:“皇祖母,衣服弄脏了。”
“没事没事。”姜倾眉眼温和地笑着:“不过是一件衣裳,一件脏了还有千千万万件,何必害怕?”
虞钰小心抬头,打量姜倾神色许久,见她确实没有生气迹象,这才笑着点头。
“嗯。”
“不过钰儿,你现在身为皇帝。在皇祖母面前失态不要紧,无论你什么样子,皇祖母都喜欢你,会站在你这一边。”
姜倾慢慢说着,虞钰手里虽然捏着筷子,却不敢夹菜,她保持着拿筷子的动作,安静聆听。
姜倾很满意虞钰的反应。
见状,继续道:“可你要接触的,不止皇祖母一人。今天已经有许多官员问哀家,什么时候能够重新上朝,现如今,暴雪肆虐,不少地方遭了灾,需要人处理。除此之外,前些日子朝堂里,也闹出一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此前一直搁置,现如今已经拖了几天时间,不得再拖下去。”
她说:“钰儿,明天你便要上朝了。”
虞钰捏筷子的手陡然一紧。
她畏惧地看着姜倾:“可是皇祖母,我什么都还不会。”
她垂头,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我大字不识一个,连筷子都不会使。我去上朝的话,估计大臣们说什么话,我都不知道……还要处理雪灾、案子。”她脑袋低垂,下巴几乎紧贴着自己胸膛:“我做不好,我会被人笑话的。”
“乖孩子,别怕。”
姜倾坐到虞钰身边,轻声安抚:“有皇祖母在呢。”
虞钰抬头,畏畏缩缩地看着姜倾。
姜倾微笑:“莫要害怕,皇祖母明日同你一同上朝。你不懂的案子,皇祖母来做,你看不懂的奏折,皇祖母来看。皇祖母在前面顶着,为你遮风挡雨。”
她注视着虞钰眼睛,慈爱而欢喜。
“你可以躲在皇祖母身后,当一个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小孩。皇祖母不图你什么,只要你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能够长久陪在皇祖母身边,皇祖母便心满意足。”
虞钰神情触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低头,环抱住姜倾的腰,呈寻求保护姿态。
姜倾回抱虞钰,两人互相依偎,好似寻常百姓家最常见一幕。
灯火阑珊,长夜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