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姜倾拖着疲倦身体,往养心殿去。
还未走到跟前,便听得一阵脆响,当是瓷器砸在地面,碎裂发出的动静。
“我说了,我要吃东西!你们为什么不给我饭!”
虞钰的声音依旧沙哑,丝毫没有稚子的纯真清澈。
姜倾示意身后女官,对方碎步往前,好一会儿后,居然是自行开口喊:“太后娘娘到。”
紧闭的养心殿大门猛得从里推开,穿着寝衣的虞钰,一溜烟跑出来,直直撞入姜倾怀中:“皇祖母,这些奴才欺负我!他们不给我饭吃。”
身量不够,她此时抱着姜倾大腿,脑袋扬起,整张脸怒气冲冲。
还是个孩子,会为了吃不上饭而大动干戈。
姜倾揉了揉虞钰脑袋,转头轻声问:“伺候皇帝的奴才呢?”
养心殿里连滚带爬地出来三个奴才,他们四肢着地,不敢抬头。
“太后娘娘,奴才罗德海。”
“奴才李福。”
“奴才张绵,给太后娘娘请安。”
姜倾牵着虞钰的小手,淡淡往下一瞥:“你们不给皇帝吃饭?”
跪在最中间的罗德海,显然品阶最高。此时太后问话,理所应当由他来回答:“太后娘娘,冤枉啊。奴才们都是正常备餐,未有一刻疏忽,怎么敢饿着陛下主子爷?”
虞钰闻言,指着罗德海质问:“可我要吃热的,你为什么不愿意?”
罗德海脑袋趴得更低:“哪有热饭?这么多年来,送来养心殿的饭,都是冷的。”
“那为什么你们可以吃热饭?”虞钰不依不饶。
罗德海讪笑:“奴才们吃的东西,主子万岁爷未必能够吃得下。”
姜倾闻言,亦是点头:“钰儿,这奴才倒是没有说错,为了保证菜品,若非有小灶,吃得都是冷菜。”
“不过是两个馒头,需要什么菜品?”虞钰面露疑惑:“皇祖母,冷馒头着实不好下咽,你殿中有小灶吗?可以为我热热馒头吗?”
姜倾脸上笑容僵住。
她不可置信地扭头,“带我去看看,皇帝今日早膳。”
罗德海汗如雨下:“太后娘娘,陛下已经吃得差不多,现也没什么看头。”
“哼。”姜倾凤目微凛,“荷心。”
女官上前,“娘娘。”
“将这狗奴才拖下去。”她面无表情:“杖责五十。”
杖刑本就痛苦,一般来说,十杖下去,便能叫人血肉模糊。大多数人抗不过二十杖,通常还未到二十,便已经只剩一滩烂肉。至于五十杖……姜倾摆明了,要为小皇帝立威。
其余人战战兢兢,知晓此后不能看皇帝年幼、对宫廷之事一无所知,便从中欺瞒、敷衍应对。
小皇帝不可怕,可怕的是护着她的姜倾。
李福、张绵在罗德海凄厉求救声中瑟瑟发抖,直到罗德海声音消散,再也听不见。
行刑已经结束。
“你俩,带哀家去看看,皇帝平常都吃什么?”
李福、张绵闻言,身子已经是软掉大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一个劲地磕头,将额头磕破,血染石砖。
“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息怒,这些事情是罗主管安排的,小的们不敢违抗,娘娘息怒。”
“狗奴才!”
太后怒不可遏。
她朝荷心使了个眼神,荷心立即上前,命令其他人将这两人也拖走。
“皇祖母,他们死了吗?”
虞钰被姜倾牵着,两人一同回到养心殿。
餐盘还未撤下去,姜倾看着桌子上的半个冷馒头、四五碟咸菜,面无表情将桌子一掀,所有食物哗啦啦落地。养心殿跪了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敢抬头,直视姜倾怒火。
“这一屋子的人都是瞎子么?皇帝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吃这些东西,你们也不知向我禀报?”姜倾眼神一厉:“倘若都是瞎子,那眼睛也没有什么留着的必要,荷心,将这群人带下去,挖掉他们的眼珠子,免得当个睁眼瞎。”
“是。”女官缓缓上前,毫不犹豫。
充当哑巴的瞎子们,齐刷刷磕头,不住求饶:“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饶命?哀家倒是想要饶了你们,可皇帝在你们伺候下,受了天大的委屈,哀家怎么能饶你们?”
“皇祖母。”虞钰牵住姜倾衣袖,“是那几个太监的错,他们吃得比我还差。甚至好几个姐姐,还将晚饭分给我,自己饿肚子。”
“有这一回事?”姜倾迟疑,视线在满堂人中游走。
虞钰连忙点头。
“既如此,钰儿,是谁将食物分给你,指出来,让皇祖母看看。”
虞钰指向最角落:“皇祖母,就是她。”
角落里缩了两个女官,两人挨得极近,紧贴着彼此,不分你我。
姜倾缓缓道:“你们俩,上前来。”
角落里被点名的两人闻言,不得不动身,往前走。
稍外侧的女子脸上洋溢着笑容,脚步轻快,不一会儿便跪在姜倾面前,姿态恭顺。
另一个女子动作畏缩,步履迟疑,躲避着姜倾视线,恭敬而谨慎地跪下。
“是谁给皇帝送吃的?”姜倾问。
面带笑容的女子欢喜抬头,用期盼的视线望着虞钰。另一人则低着头,缩着肩膀,看其样子,恨不得立即就离开。
“你?”姜倾又问。
女子连连点头,面上欢喜不已。
谁知姜倾却扭头,看向虞钰:“是她么?”
女子也看向虞钰,眼里饱含期待。虞钰思索一番,缓缓点头:“皇祖母,是她。”
“好。”
姜倾问:“你叫什么名字?”
“启禀太后,奴婢唤芳团。”
“嗯,以后你便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女官,照顾皇帝衣食住行。倘若皇帝有什么差错,哀家唯你是问。”
芳团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多谢太后娘娘,多谢太后娘娘。”
“起身吧。”她轻声道:“命人将这里收拾一番,偌大个养心殿,居然都没有眼力见。”
她轻哼一声,吓得芳团打了个激灵。
芳团立即动起来,命人收拾,不多时,养心殿恢复如初。
“钰儿吃过早膳没?”姜倾柔声问,与方才好似两个人。
虞钰点头:“吃过,吃了半个冷馒头。”
姜倾面色微冷,芳团立即道:“娘娘,奴婢这就去催御膳房的人,立即为陛下准备新膳。”
“罢了。”姜倾道:“今日皇帝去哀家殿中就膳,至于明天是什么样子。”
她眼刀一横,看得芳团心头发怵。
“明天再说。”
说罢,牵着虞钰便往外,两人坐在轿子,前往咸福宫。
“皇祖母,你好厉害,他们都怕你。”虞钰坐在轿子上,大声地说,似乎怕姜倾听不见。
姜倾无奈笑笑:“傻孩子,声音小一点,宫廷内寂静,声音若是大了,叫其他人听去可怎生好得?”
虞钰问:“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听见?我又没有说什么错话。”
“……罢了,你还小,知道这些也无用。”
姜倾欲解释,最后又笑着摇头,“你记住皇祖母的话就行。”
“好吧,皇祖母很厉害,我相信皇祖母。”
充满信赖的童声在寂静宫廷中回响,同样的长廊步道、同样的景色,只是称呼有些许变化。
“额娘真厉害,我相信额娘。”
午夜的回声蓦然在脑海中炸开,姜倾嘴角笑容只剩下苦涩。
她轻笑,“你和你父皇,还挺相像。”
虞钰诧异:“我和父皇相像吗?”随即,她又变得委屈:“可是虞熙哥哥说,我身上没有一点父皇的影子,不知道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猴子。”
她乐滋滋道:“皇祖母,他们说的话我不信,我只信您。您说我和父皇像,那我就像他!”
姜倾心中思绪万千。
“很像,你们很像。”
一样的孝顺,一样的恭敬,一样会在无助的时候看向自己,声音恳切求自己给予帮助。
她的好孩子…
姜倾垂下眼,将心头苦涩逼回,不咸不淡地问:“虞熙?大皇子?”
“嗯嗯,我听罗德海大太监是这么喊他的。”
“既然已有新帝,如何还能有什么大皇子?”姜倾冷静道:“荷心。”
“奴婢在。”女官疾步跟在轿辇旁,恭恭敬敬。
“传哀家懿旨,命宗人府为几位皇子、公主拟定封号、爵位,吏部、礼部从旁辅助后续管理。免得有些皇子不识时势,冲撞了皇帝。”
荷心点头:“娘娘,奴婢这就去做。”
“对了,顺便给姜大人传个口信,让他莫要多生事端。”姜倾道。
“是,娘娘。”
荷心领命而去,轿辇依旧慢慢悠悠往前。
虞钰坐在轿辇上,看着姜倾背影,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皇祖母。”虞钰道。
“怎么了?”
虞钰小声问:“皇祖母,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姜倾头也不回。
“你是哀家的孙儿,哀家自然要对你好。”
可是。
其他的皇子公主,不也是您的孙儿吗?
小小的虞钰坐在轿子上,看着抬脚太监、随行宫女都低着头。
她却抬起头,看向前方。
“皇祖母。”
“又怎么了?”
“我想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