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冬,皇城巍峨,伫立于苍茫天地之间,银装素裹,天未亮,应天门前已停满轿辇,轿子旁跪好下人,另一人侍立撑伞,为轿中人遮住鹅毛大雪。
不多时,一双靴子从轿内而出,它踩住人凳,被撑伞下人扶着,站在雪地上。
“今日又是大雪。”
此人身穿红色官服,眉眼带笑,手接过下人恭敬送来的暖炉,缓缓往前。
不过两三步,便被叫住。
“姜大人,姜大人,暂且留步。”
声音急迫,男人从容不迫转身回礼:“李大人?”
来人因追赶对方,虽下人急忙跟上,雪依旧落满肩头。他此时顾不上那些,讨好地朝着男人笑:“姜大人,我昨儿和您说的事情?”
支支吾吾、讨好期盼。
姜大人哈哈一笑,身子后仰,摇头不止。
“不行么?”对方面色惨白。
“是不必担忧。”姜大人轻笑:“姜某行事,李大人有何顾虑?”
李大人如释重负,“多谢姜大人,若是户部能将银子批下来,届时……”话未说完,彼此心知肚明。
姜大人双眼嗔怒:“李大人,咱们做事,不都是为了百姓、为了朝廷?”
随即笑开:“丰年好大雪。”
两人一起往前走,头上的伞,为他们遮去所有风雪。
“能为百姓、朝廷做事,别说是五百万银子,便是一千万,户部也得出。”
“姜大人,户部支出应当审慎,绝非你一言堂。否则的话,只怕平白招人揣测。”不合时宜的声音,像是冷风一样,生硬插|入两人之间,打断两人和谐氛围。
两人驻足,李大人朝对方行礼,姜大人点头颔首。
那人穿着同姜大人别无二致,皆为红色官服,胸口处绣补服。
相较于姜大人总是笑眯眯,他则生硬许多。此时眉头皱起,面露担忧:“各地官员上报,大雪倾轧,已冻死不少百姓。各地州人口大幅下降,朝廷收入不能增加,赈灾又是一笔支出。”
三人一起缓缓前行。
“陆大人言之有理。”李大人脊背微弯,恭敬回答。
姜大人冷不丁瞥他一眼,虽面上带笑,眼神冰冷。
李大人浑身僵住,不敢作声,姜大人笑眯眯转头,不经意道:“陆大人作为礼部尚书,不去思索明年科举如何进行,怎管上我户部的事情?”
陆大人垂眼,并未与之对视,“姜大人说笑,天下之事、百姓之事,皆为官员担忧之事,何分你我?”
“不愧是江子门生,如此胸怀,如此口才,当真是了不得。”姜大人笑。
陆大人不置可否。
“罢了,陆大人也不必操心国库空虚,兵马大将军已经战胜归朝,带着番邦进贡之物,可充盈国库。文武百官今日齐聚于此,不正是为此事?”他慢慢走在雪地上,从容不迫。
陆大人不言语。
方才被瞪了一眼的李大人,笑问:“兵马大将军,可是姜大人哥哥姜威?”他赞叹不已:“姜家当真是百年世家,不仅有姜大人您任户部尚书,统筹国家银钱。还有大将军为国出征,戍守边疆。国家有姜,乃百姓之福、陛下之福。”
陆大人语调慢悠悠:“岂止,后宫还有一位姜太后。”他双手拢在袖子里,没有暖炉,只能如此抵御风寒:“姜家可真是,树大根深。”
姜大人嘴角笑容淡去些许,依旧体面:“不及尔等。江子门生数百,皆在朝廷任职,旁的不说,天上掉下块馅饼,都能砸中三个江子门生。”他笑眯眯的,说话夹枪带棒:“这些人,可都是陆大人你的……师兄弟。”
陆大人皱眉:“同在一朝为官。只有臣子,没有其他。”
他不愿继续同行,加快脚步,独自走到前方,不多时身影便被大雪覆盖。
李大人冷哼一声,嘴角下撇:“切,装什么?”
姜大人眼里含笑:“陆大人心怀苍生,难免炽热灼伤他人。”
“心怀苍生?我看不见得。”
李大人还想说什么,姜大人却摇头阻止:“你现在同我一起,届时拨银子给你,只怕会生出口舌是非。”
李大人这才惊觉:“姜大人,在下便先行告退。”
“嗯。”
大雪纷纷扬扬,姜韬独行在雪中,身边人影如织,最后只余一人。
“上朝——”
百官鱼贯而入,许久不曾百官齐聚,宦官尖利声音猛得响起,居然还不习惯。
他们低着头,按照官衔品级站立,双手垂在身前,恭敬听候圣喻。
一般来说,启奏都是站在最前排的几位尚书职责,偶尔由中书郎、侍郎等人商量裁定,五品以下的官员,老老实实站在后面,充当台柱子。等流程走完,回家歇息一二,恢复些许精力再去当值。
如此疲惫,以至于前方撕得不可开交,为国库、为边防、为一切可能会影响国家祖宗基业的事情吵得面红耳赤。
后面则昏昏欲睡,好几个官员眼睛都睁不开。
更有甚至,站立不稳,脑袋直直往前,“咚”得一声,砸在柱子上,所有争论停歇,落针可闻。
“陛下,姜威将军到。”
太监的声音好似破锣,锵得一声,好戏开演。
“宣。”
皇帝的声音极低,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位镇守边境的大将军,无诏而返。迟到不说,现不顾正在早朝,直接闯入,打断早朝议程。
想来是不敢管,也管不了。
毕竟皇帝以孝闻名天下,不巧,他所孝敬的对象,便是垂帘幕后的姜家女姜倾。
户部尚书姜韬、兵马大元帅姜威的妹妹。
天下一半都进姜家囊中,现如今,姜威不过是在自己地盘上撒野,有谁敢多说一句话?
“姜将军,此时正在商议要事,为何不事先通报,擅自闯入?”陆大人站在人群中,面带薄怒。
穿着甲胄,手握大刀的男人,昂首阔步向前,他身量极高,周身带着肃杀的压迫感,在场文臣几乎无一敢与之对视。
唯独说话之人,身形瘦削,目光精炼。
不卑不亢站在金銮殿前,质问对方:“面见天子居然佩刀,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质问我?”姜威开口,便是浓浓杀意。
他视线沉沉,似乎对方再多说一句,便会拔刀相见。
“滚开。”
陆铮面容难看:“姜威,你当真以为,宫殿是你后花园吗?”
大刀猛得往前一劈,将金銮殿前的石板劈裂,石屑飞溅,百官惊慌却不敢后退,只能继续强撑着,瑟瑟发抖。
姜威双手拿着大刀,沉声道:“滚开!”
“如果我说不呢?”陆铮丝毫不怯,依旧站在原地。
而他的身后,渐渐的,围拢百十来号人。
他的师兄弟,他的同僚,他的——党羽。
“哈,文人也敢在我面前猖狂?”他提着大刀,刀尖拖地面,划出刺耳声响。
他强壮的身影缓缓走近,无人敢拦,那砍下无数敌寇头颅、劈开番邦之人身躯的大刀,现在却在金銮殿上,对准了朝廷的肱股之臣。
“将军,一大早便火气这么大?”
姜韬站出来,笑眯眯拦在陆铮面前,“不是要述职么?莫要耽搁,免得百官一起在这里站着耗时间。要知道,各个官员案板上,都堆了许多政务要处理。现如今,不如早早将人放回。”
姜威不悦冷哼:“莫不是此处太过繁华安逸,把你骨头都泡软?”甲胄反射出冷硬的光,正如他说出口的话:“江老头的人在你眼皮子下蹦跶,你放任不管?”
将备受文人推崇的江子,直称为江老头,在场江子门生过百,众人震怒。
“姜将军,我们尊重您戍守边关。可您是否尊敬皇上、敬重老师、敬重我等?”给事郎问。
“你们凭什么被敬重?”姜威狂放大笑:“把你们放去边关,立即就屁滚尿流的怂包软蛋,有哪点值得老子敬重?”
姜韬面露尴尬:“大哥,少说两句。”
“怎么,你现在已经不敢和他们打擂台了?”姜威不屑冷哼:“你是怂包,老子不是。别以为你们人多,就可以把持朝政,少吹嘘什么文脉治国,都是狗屁!番邦贼人打进来,你们也靠笔杆子吗?”
姜韬厉声:“姜威!我现在以姜家家主的身份命令你,闭嘴!!”
姜威不可置信低头。
姜韬一把把住他手腕:“这里不是你的边关,什么话,都给我憋进肚子!”
姜威捏着长刀的手青筋暴起,呼吸粗重,他怒视姜韬,好似被激怒的雄狮。
静默之际,监察御史郭骄大步上前,跪地疾呼。
“臣要上奏!”
“爱卿所奏何事?”皇帝声音低沉。
“臣要奏悍臣姜威违制挟兵,大不敬危乱朝仪。按我朝律法,诸臣奉天门内持寸刃者,丈一百、流三千里。悍臣姜威藐视天威,意图不轨,臣请圣裁,即刻革职锁拿,防宵小乱纲。臣昧死以闻,肝胆涂地!!”
他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抱着必死之决心。
姜威不以为然,反倒冷笑。他一手拨开姜韬,拎着大刀往前:“想死?我现在就成全你。”
“爱卿且慢!”
皇帝高声疾呼。
姜威大刀高高举起,在百官注视之下,悍然落下。
“噗嗤”
血溅金銮殿。
太监声音尖利而刺耳。
“陛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