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辆车型低调但价值不菲的轿车,停在秦叶生那条脏乱小巷的巷口。
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穿着合体的制服,确认秦叶生身份后,便利落地将他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全程没有多余的话。
车子驶离城市喧嚣,在盘山公路上行驶将近两个小时。
秦叶生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流转的风景,城市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越往上,空气似乎越清新。
他靠在后座,手心微微出汗,既有对未知的忐忑,也有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一扇紧闭,样式古朴却工艺精湛的黑色铁艺大门出现在视野尽头,没有门牌,没有标识。
车子驶入铁艺大门后,沿着柏油路又行驶十几分钟,才在一栋灰墙黑瓦的别墅前停下。
别墅依山而建,远处似乎有流水潺潺的声音,但被层层叠叠的绿意吸收削弱,变得若有若无。
空气潮湿凉爽,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腐烂后特有的微腥气息。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内阴影处,自然而然地接过司机手中的行李箱。
“秦先生?我是阮荀贞,负责您在此处工作期间的联络与日常协助,您可以叫我阿贞。”
阿贞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身形挺拔,面容清俊,但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客厅极大,却异常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木质香气,很高级,但闻久了让人感觉有些头晕。
“您的住处安排在二楼。” 阮荀贞走在前面引路。
“您的工作需要绝对专注,所以在此期间,请您不要离开别墅范围,日常所需,我会为您准备妥当。”
“三楼是先生的私人空间,未经允许不得进入,用餐时间固定,会有专人送到餐厅,如有其他需要,可以按铃。”
“委托的那位先生呢?”秦叶生忍不住问。
“先生事务繁忙,不常过来,他吩咐了,秦先生您可以先熟悉环境,休息一下,画作稍后会送到您的工作间。”阿贞的回答滴水不漏,笑容得体,却透着疏离。
秦叶生被带到房间。
屋子里同样是冷色调,宽敞,设施齐全,光线有些幽暗。
他放下行李,没有立刻整理,而是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太安静了。
这种静谧,极度放大他内心的不安。
下午,画室内,几个穿着同样制服,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抬着一组用深色绒布覆盖的画框走进来。
画框被稳妥地安置在支架上。
他们走后,工作间里只剩下秦叶生,和那些被严密覆盖的画。
此刻的秦叶生,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向那组画。
他的目光越过其他几幅,最终定格在最中间那幅尺寸最大的肖像上。
布料冰凉顺滑的触感传来。
他停顿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手腕用力,猛地将绒布掀开。
刹那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冲击波,撞得他呼吸停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装裱框早已失去光泽,布满虫蛀和水渍的痕迹,显得破败不堪。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半身像,画中,他穿着一身繁复精致的戏装,水袖垂落,身段风流,即便在满目疮痍中,仍能窥见当年的绝代风华。
背景是深沉的暗色调,颜料层大面积起翘,布满蛛网状的交错裂纹,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划过。
颜料剥落严重,尤其是在面部,左脸颊的位置甚至有一小块缺失,露出底下粗糙的画布底子。
颜色也因年代久远和保存不当而严重,暗沉变色。
岁月的侵蚀,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带着残酷的美感。
这些物理上的损毁虽然严重,但还在秦叶生预想的范围之内。
真正让他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尽管画面破损,色彩黯淡,但画中人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却仿佛穿透时光和损毁的阻隔,直直地看向他。
那眼神极其复杂,不是单纯的哀愁,也不是纯粹的妩媚,而是混合幽怨不甘。
就像一口干涸的古井,你明知里面已经没有水,却依然能感受到井底散发出,经年累月的阴寒湿气。
他修复过不少古旧肖像,见过各种悲欢离合凝固在画布上,但从未有一幅画,像眼前这幅一样,带着如此强烈,如此具有穿透力的情绪,几乎像是活物。
秦叶生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画框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铜质标签,上面刻着三个娟秀的繁体字:杜玉楼。
杜玉楼,是民国末期红极一时的昆曲名伶,尤以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闻名。
毫无来由的共情,瞬间击穿他所有的心理防备。
他在这双眼睛里,仿佛看到同样的孤独与挣扎,同样被时代,或被自身命运禁锢的无力感。
只不过,杜玉楼的囚笼,是这画布,是过往的浮华与倾颓,或许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隐秘。
而秦叶生的囚笼,是冰冷的现实与贫穷,是那份无法宣之于口,早已扭曲变形的执念。
冷光惨淡地洒在画布上,洒在杜玉楼那似喜还悲,残破而美丽的脸上。
眼前这幅的画,就像一个饱经沧桑,满身伤痕,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诡异魅力的幽灵,矗立在他面前。
他开始有点明白,非常规手段可能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对画布和颜料的修复,更像是在与画中那个凝固的灵魂进行一场危险的对话。
接下来的两天,秦叶生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
他先是对那些进行极其细致的检查和分析,做了大量的笔记,拍摄无数细节照片。
损毁程度比他初看时判断的还要严重,而且有些裂痕的边缘很怪异,不完全是自然老化或外力撞击所致。
他尝试用自己掌握的常规方法,对一小块边缘区域进行清洗和补色试验,效果很不理想。
新的颜料无法与老化的原色层完美融合,显得格外突兀,仿佛在古老的肌肤上贴了一块崭新的补丁,更加破坏画面的整体气韵。
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
他对着那双仿佛能看穿他一切徒劳努力的眼睛,感到一阵烦躁。
高额的报酬不是那么好拿的。
这天傍晚,他因为色彩融合的难题困扰整个下午,头昏脑涨,决定出去透透气。
他走出工作间,没有惊动任何人,凭着记忆在像迷宫一样的别墅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廊道幽深,两侧墙上挂着一些现代风格的抽象画,色彩强烈,线条混乱,与这栋房子冷硬的气质倒是相符,但看久了让人心浮气躁。
他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类似休息区的空间。
这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
就在他准备走向窗户时,一阵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空气流动,带来若有似无的气味。
秦叶生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那味道很清淡,前调是冷冽的雪松和香根草,带着点微辛的胡椒感,中调则透出若有若无,干净的皂感。
这气味……他太熟悉了。
大学时,有无数次,他偷偷跟在崔时雍身后,就是为了能闻到这股飘散在空气里,独属于崔时雍的味道。
这味道对于他而言,不仅仅是气味,更是复杂记忆的开关。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可当这熟悉的气味再次钻入鼻腔,那些被刻意压抑,尘封的暗恋情绪,挣脱封印,汹涌地漫上心头。
他猛地回头,四周空无一人。
只有廊道尽头,一扇厚重的门,正悄无声息地关闭,留下极其细微的合页转动声。
那个神秘的委托人,这栋别墅的主人。
是他。
崔时雍。
自己那点隐秘不堪的心思,难道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了对方的注视之下吗?
这场所谓的天价委托,究竟是一场纯粹基于他技艺的交易,还是夹杂别的东西。
秦叶生站在空旷的廊道里,只觉得那股气味,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他的脖颈,让他呼吸变得困难。
他感觉自己像无意中闯入蜘蛛网的飞虫,而织网的主人,刚刚隐入阴影之中。
自从确认了委托人是崔时雍之后,秦叶生在别墅里的每一天,都变得格外难熬。
阿贞依旧礼貌周到,三餐准时送达,环境安静,但他就是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被注视的压力。
仿佛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都隐藏着无形的眼睛,那缕熟悉的气味,也时不时地,出现在空气里,提醒他那个男人的存在。
他变得更加沉默,不与任何人交流。
所有精力都投注在画上,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纷乱的心绪。
然而,修复工作进展极其缓慢,过程远比秦叶生预想的更为艰难。
最精细的笔触,最谨慎的溶剂配比,像进行精密的外科手术般,清理污垢,加固剥落的颜料层,填补那些触目惊心的缺失。
它们像顽固的谜题,拒绝被轻易破解。
秦叶生尝试多种自己知道的,甚至是从古籍上看到的偏门方法,效果都微乎其微。
但他使用的,并不仅仅是技术。
他采用的,是他自己称之为共情的方式。
这并非玄学,而是他在长期孤独作画中发明的独特方法,通过画笔去触摸理解,甚至在某些瞬间,去成为描绘的对象。
他需要彻底沉浸其中,捕捉当年画家落笔时的情绪,感受画中人在彼时彼刻的呼吸与心跳,才能让修复的笔触仿佛从原有的画意中自然生长出来,而不是生硬地覆盖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