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怨·窥情/病娇他说我是白月光》 第1章 Chapter1 机会 **是最高明的易容术,它能让你变成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秦叶生提起行李箱在走廊里穿行,脚步放得很轻很缓,刚触到冰凉的门把,身后便有一道黑影凝聚。 “害怕了?” 那声音响起的瞬间,他只感觉自己浑身窜过电流。 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 崔时雍就站在客厅的阴影交界处,穿着深色的中式上衣,身形挺拔,面容在晦暗光线里有些模糊,仿佛是从那片黑暗中生长出来的,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惊人。 “你不是一直在追寻艺术的极致吗?叶生。” 那声亲昵的叶生,叫得他又酸又麻。 是了,他一直都在等这刻。 从接到那个诡异的电话开始。 或者更早,从大学时代无数个偷偷凝望他的瞬间,他就在等待着与这个男人的再次交锋。 可当它真的到来时,预想的激动没有出现,心里反而冒出几分恐惧。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秦叶生租的地下室终年潮湿,墙纸焦黄卷边,空气里永远浮动着松节油和霉菌混合,类似腐烂植物的气味。 这味道黏在衣服上,渗进皮肤里。 画架上的画,颜料堆得很厚,是他一遍遍涂抹,刮掉,再涂抹的结果。 色彩混沌,说不清是暗红还是淤青,扭曲的人形蜷缩在一起,仿佛刚刚出生的胎儿。 他知道这画不好,不符合任何画廊或展览的标准。 它太真实,真实得把像把内脏都掏出来,晾在这阴湿的空气里。 除了他,谁又看得懂这血肉模糊的真实? 外人眼里,这也许只是一团不知所云的颜色。 “垃圾。”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落在寂静的屋子里,连回音都没有。 这评价是对画的,也是对自己的。 墙角堆着更多这样的画,用脏污的布盖着。 他曾经以为它们是天才的凭证,是超越庸常的证明,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病态情绪的排泄物,是无人问津的垃圾。 自卑与自命不凡无时无刻不在打架,撕扯得他日夜不宁。 秦叶生瞧不起这个庸常的世界,却又渴望被这个世界认可,这种矛盾像蛆虫,蛀空他的尊严和仅剩的自信。 手机在凳子上震动起来,嗡鸣声在狭小空间里格外刺耳。 久到铃声快要断掉,秦叶生才伸过手指,划开接听。 是城东那家画廊的老板。 声音透过劣质听筒,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显得愈发不耐。 “秦先生,不是我不帮你。三个月了,一张没卖出,占着地方,我也有租金压力,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把它们取走?” 秦叶生听着,目光落在自己龟裂的指甲缝里,那里还嵌着洗不掉的颜料。 老板的语气刻意放软些,却更显虚伪。 “或者,上次说的那笔场地费,你能不能先结一部分?我也好跟上头交代。” 他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解释?求情? 他都做不到。 现在的他,只剩下一身自己都厌恶的,无用的清高。 “秦先生?你在听吗?” “……在。”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沙哑得厉害,“再……再给我点时间。” “时间我有,可钱等不了啊。”老板叹气,带着无奈。 “这样,最晚下周一,好吧?要么结清费用,要么把画拿走,我也是打工的,别让我难做。” 电话挂断。 忙音单调地重复着,比先前的寂静更令人窒息。 经济与精神的绳索,在这刻,彻底绞紧他的脖颈,让他喘不过气。 他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掠过吃剩的泡面桶,散乱的画笔,最后,定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小木箱上。 那里面,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一点,温热的联系。 秦叶生起身走过去,从脖子上拉出根细绳,绳上拴着一把小巧的铜钥匙。 那把钥匙因为长期贴着皮肤,带着他的体温。 打开木箱,里面东西不多,摆放得却异常整齐。 几张褪色的拍立得,边缘已经泛白,一本旧书,发黄磨损严重,还有几包早已过期的水果糖。 他拿起最上面那张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画面上那个笑容明亮的年轻人。 那是大四毕业典礼上的崔时雍,穿着学士服,被一群朋友簇拥着,阳光洒在他身上。 崔时雍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家世好,长相好,才华横溢且待人温和,像一颗行走的恒星,自带引力场。 而秦叶生,敏感孤僻,除去那点对线条和色彩的偏执,一无所有。 他像趋光的蛾,被那光芒吸引,炽热地围绕着飞行,却又因自惭形秽而不敢真正靠近。 上学时,他偷偷画了无数张有关于崔时雍的速写,又在夜深人静时,将它们一张张烧掉。 灰烬是黑的,心是烫的。 那种灼烧感,至今记忆犹新。 他曾以为这份扭曲而不见天日的倾慕,会随着毕业而慢慢腐烂在心底,最终化为无伤大雅的青春回忆。 可它没有。 它在这间廉价的出租屋里,伴随着日复一日的失败与穷困,发酵成更庞大,更畸形的形态。 他甚至靠咀嚼那些关于崔时雍,少得可怜的回忆苟延残喘。 它是他贫瘠生命里唯一的养料,也是他所有痛苦和自厌的根源。 秦叶生对着照片,发出无声的苦笑,把东西一件件放回,锁好箱子,钥匙重新贴胸藏好。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毫无规律,非本地的陌生数字。 他皱眉,下意识想挂断。 这种时候,他不想再接到任何催债或拒绝的电话,那只会让他的处境显得更加可笑。 但那种莫名的直觉,或者说,是一种长期处于底层者对未知危险或机遇的本能嗅觉,让他最终还是按下接听键。 万一呢? 万一是什么零散的修复活儿呢? “喂?”他的声音带着戒备。 对面沉默了一秒,然后传来声音。 那声音很奇怪,平平板板,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听不出年龄,也听不出性别,像电子合成,又像被人刻意抹去所有情感特征。 “秦叶生先生?” “是我,你哪位?”他握紧手机。 “我们关注你很久了。”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直说下去,语速平稳得像在念稿,“有一项委托,希望你能考虑。” “委托?”秦叶生心里掠过一丝失望,听起来不像是熟人介绍,“什么委托?” “修复一组肖像画,民国时期的,材质比较特殊,损毁情况也比较复杂。” 果然是修复。 秦叶生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火苗又弱下去。 修复工作他偶尔接一点,报酬微薄,仅能糊口,解决不了他眼前的困境。 “什么画?在哪里?报酬怎么算?”他问得直接,带着穷困潦倒者顾不上体面的急切。 对面沉默片刻,似乎在调取资料,随后,清晰地报出一串数字。 秦叶生愣住。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出现幻听,下意识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一眼那串号码,又贴回耳朵。 “你……说多少?”他反问,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 仅仅是定金,便足以还清他所有的债务。 足以让他立刻离开这个发霉的房间,租个像样的工作室。 甚至足以支撑他无所事事地,纯粹为了自己画上好几年…… 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过会与自己这种失败者产生关联的天文数字。 那个声音清晰地重复一遍,确认无误。 “为什么是我?” 巨大的诱惑面前,残存的理智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不是国内知名的修复师,甚至算不上一个成功的画家。 在艺术圈子里,他几乎是个隐形人。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会精准地砸到他头上? “你早期的一些习作,对人物神韵的捕捉,以及你对色彩那种独特的理解力,我们认为,很适合处理这批画,它们很脆弱,需要非常规的手段和极大的耐心。” 早期习作? 哪个早期,大学时期? 还是他刚毕业时画的那些不成熟的东西? 不,不可能,那些画大多被他销毁或深藏,几乎从未示人。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什么叫做非常规手段?”他追问,试图抓住任何一点可疑的线索。 这说法太模糊,太引人遐想。 “具体细节,在你同意接受委托后,我们会当面沟通。”声音毫无波澜,堵死他所有的试探。 “委托人要求绝对保密,工作期间需要你入住指定地点,食宿全包,直到项目完成,你只需要回答,接受,还是不接受。” 接受?前面可能是陷阱,是深渊,是某种他无法想象的麻烦。 不接受?继续留在这间发霉的出租屋里,对着卖不出去的画,接无穷无尽的催债电话,直到精神或经济先一步彻底崩溃。 他有得选吗?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巷子里的路灯大概又坏了,只有远处城市霓虹的微光,勉强映在玻璃窗上,映出模糊的光晕。 那个声音最后强调了一遍这件事的私密性,并要求他立刻做出决定,然后,不容他再问任何问题,忙音响起。 这次,秦叶生没有立刻放下手机。 他维持着接听的姿势,许久没有动弹。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逐渐加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如擂鼓的声音,敲打着他的耳膜。 那股长期盘踞在他身体里,几乎要将他同化的绝望气息,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搅动,裂开缝隙。 陌生的情绪正在那缝隙里滋生。 是恐惧,是不安,但深处却是被压抑太久太久,几乎已经陌生的狂热。 对那高额报酬的渴望,以及对那神秘画作本身所产生的好奇。 他缓缓转过头,再次看向画架上那幅不被认可的垃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颜料污迹,指甲破损的双手。 这双手,除了会摆弄这些颜料和画笔,还能做什么? 价格高得离谱,要求不详,委托人神秘莫测,一切都不合常理。 但这不合常理的邀约,是他眼前唯一的出口。 他已被逼到绝境,像溺水的人,在即将灭顶之时,哪怕眼前浮着的是一根带刺的木棍,也会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 秦叶生拿起手机,找到那个刚刚拨入的号码,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重重地按下回拨。 第2章 Chapter2 画魂 几天后,一辆车型低调但价值不菲的轿车,停在秦叶生那条脏乱小巷的巷口。 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穿着合体的制服,确认秦叶生身份后,便利落地将他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全程没有多余的话。 车子驶离城市喧嚣,在盘山公路上行驶将近两个小时。 秦叶生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流转的风景,城市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越往上,空气似乎越清新。 他靠在后座,手心微微出汗,既有对未知的忐忑,也有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一扇紧闭,样式古朴却工艺精湛的黑色铁艺大门出现在视野尽头,没有门牌,没有标识。 车子驶入铁艺大门后,沿着柏油路又行驶十几分钟,才在一栋灰墙黑瓦的别墅前停下。 别墅依山而建,远处似乎有流水潺潺的声音,但被层层叠叠的绿意吸收削弱,变得若有若无。 空气潮湿凉爽,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腐烂后特有的微腥气息。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内阴影处,自然而然地接过司机手中的行李箱。 “秦先生?我是阮荀贞,负责您在此处工作期间的联络与日常协助,您可以叫我阿贞。” 阿贞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身形挺拔,面容清俊,但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客厅极大,却异常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木质香气,很高级,但闻久了让人感觉有些头晕。 “您的住处安排在二楼。” 阮荀贞走在前面引路。 “您的工作需要绝对专注,所以在此期间,请您不要离开别墅范围,日常所需,我会为您准备妥当。” “三楼是先生的私人空间,未经允许不得进入,用餐时间固定,会有专人送到餐厅,如有其他需要,可以按铃。” “委托的那位先生呢?”秦叶生忍不住问。 “先生事务繁忙,不常过来,他吩咐了,秦先生您可以先熟悉环境,休息一下,画作稍后会送到您的工作间。”阿贞的回答滴水不漏,笑容得体,却透着疏离。 秦叶生被带到房间。 屋子里同样是冷色调,宽敞,设施齐全,光线有些幽暗。 他放下行李,没有立刻整理,而是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太安静了。 这种静谧,极度放大他内心的不安。 下午,画室内,几个穿着同样制服,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抬着一组用深色绒布覆盖的画框走进来。 画框被稳妥地安置在支架上。 他们走后,工作间里只剩下秦叶生,和那些被严密覆盖的画。 此刻的秦叶生,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向那组画。 他的目光越过其他几幅,最终定格在最中间那幅尺寸最大的肖像上。 布料冰凉顺滑的触感传来。 他停顿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手腕用力,猛地将绒布掀开。 刹那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冲击波,撞得他呼吸停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装裱框早已失去光泽,布满虫蛀和水渍的痕迹,显得破败不堪。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半身像,画中,他穿着一身繁复精致的戏装,水袖垂落,身段风流,即便在满目疮痍中,仍能窥见当年的绝代风华。 背景是深沉的暗色调,颜料层大面积起翘,布满蛛网状的交错裂纹,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划过。 颜料剥落严重,尤其是在面部,左脸颊的位置甚至有一小块缺失,露出底下粗糙的画布底子。 颜色也因年代久远和保存不当而严重,暗沉变色。 岁月的侵蚀,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带着残酷的美感。 这些物理上的损毁虽然严重,但还在秦叶生预想的范围之内。 真正让他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尽管画面破损,色彩黯淡,但画中人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却仿佛穿透时光和损毁的阻隔,直直地看向他。 那眼神极其复杂,不是单纯的哀愁,也不是纯粹的妩媚,而是混合幽怨不甘。 就像一口干涸的古井,你明知里面已经没有水,却依然能感受到井底散发出,经年累月的阴寒湿气。 他修复过不少古旧肖像,见过各种悲欢离合凝固在画布上,但从未有一幅画,像眼前这幅一样,带着如此强烈,如此具有穿透力的情绪,几乎像是活物。 秦叶生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画框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铜质标签,上面刻着三个娟秀的繁体字:杜玉楼。 杜玉楼,是民国末期红极一时的昆曲名伶,尤以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闻名。 毫无来由的共情,瞬间击穿他所有的心理防备。 他在这双眼睛里,仿佛看到同样的孤独与挣扎,同样被时代,或被自身命运禁锢的无力感。 只不过,杜玉楼的囚笼,是这画布,是过往的浮华与倾颓,或许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隐秘。 而秦叶生的囚笼,是冰冷的现实与贫穷,是那份无法宣之于口,早已扭曲变形的执念。 冷光惨淡地洒在画布上,洒在杜玉楼那似喜还悲,残破而美丽的脸上。 眼前这幅的画,就像一个饱经沧桑,满身伤痕,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诡异魅力的幽灵,矗立在他面前。 他开始有点明白,非常规手段可能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对画布和颜料的修复,更像是在与画中那个凝固的灵魂进行一场危险的对话。 接下来的两天,秦叶生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 他先是对那些进行极其细致的检查和分析,做了大量的笔记,拍摄无数细节照片。 损毁程度比他初看时判断的还要严重,而且有些裂痕的边缘很怪异,不完全是自然老化或外力撞击所致。 他尝试用自己掌握的常规方法,对一小块边缘区域进行清洗和补色试验,效果很不理想。 新的颜料无法与老化的原色层完美融合,显得格外突兀,仿佛在古老的肌肤上贴了一块崭新的补丁,更加破坏画面的整体气韵。 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 他对着那双仿佛能看穿他一切徒劳努力的眼睛,感到一阵烦躁。 高额的报酬不是那么好拿的。 这天傍晚,他因为色彩融合的难题困扰整个下午,头昏脑涨,决定出去透透气。 他走出工作间,没有惊动任何人,凭着记忆在像迷宫一样的别墅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廊道幽深,两侧墙上挂着一些现代风格的抽象画,色彩强烈,线条混乱,与这栋房子冷硬的气质倒是相符,但看久了让人心浮气躁。 他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类似休息区的空间。 这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 就在他准备走向窗户时,一阵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空气流动,带来若有似无的气味。 秦叶生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那味道很清淡,前调是冷冽的雪松和香根草,带着点微辛的胡椒感,中调则透出若有若无,干净的皂感。 这气味……他太熟悉了。 大学时,有无数次,他偷偷跟在崔时雍身后,就是为了能闻到这股飘散在空气里,独属于崔时雍的味道。 这味道对于他而言,不仅仅是气味,更是复杂记忆的开关。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可当这熟悉的气味再次钻入鼻腔,那些被刻意压抑,尘封的暗恋情绪,挣脱封印,汹涌地漫上心头。 他猛地回头,四周空无一人。 只有廊道尽头,一扇厚重的门,正悄无声息地关闭,留下极其细微的合页转动声。 那个神秘的委托人,这栋别墅的主人。 是他。 崔时雍。 自己那点隐秘不堪的心思,难道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了对方的注视之下吗? 这场所谓的天价委托,究竟是一场纯粹基于他技艺的交易,还是夹杂别的东西。 秦叶生站在空旷的廊道里,只觉得那股气味,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他的脖颈,让他呼吸变得困难。 他感觉自己像无意中闯入蜘蛛网的飞虫,而织网的主人,刚刚隐入阴影之中。 自从确认了委托人是崔时雍之后,秦叶生在别墅里的每一天,都变得格外难熬。 阿贞依旧礼貌周到,三餐准时送达,环境安静,但他就是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被注视的压力。 仿佛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都隐藏着无形的眼睛,那缕熟悉的气味,也时不时地,出现在空气里,提醒他那个男人的存在。 他变得更加沉默,不与任何人交流。 所有精力都投注在画上,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纷乱的心绪。 然而,修复工作进展极其缓慢,过程远比秦叶生预想的更为艰难。 最精细的笔触,最谨慎的溶剂配比,像进行精密的外科手术般,清理污垢,加固剥落的颜料层,填补那些触目惊心的缺失。 它们像顽固的谜题,拒绝被轻易破解。 秦叶生尝试多种自己知道的,甚至是从古籍上看到的偏门方法,效果都微乎其微。 但他使用的,并不仅仅是技术。 他采用的,是他自己称之为共情的方式。 这并非玄学,而是他在长期孤独作画中发明的独特方法,通过画笔去触摸理解,甚至在某些瞬间,去成为描绘的对象。 他需要彻底沉浸其中,捕捉当年画家落笔时的情绪,感受画中人在彼时彼刻的呼吸与心跳,才能让修复的笔触仿佛从原有的画意中自然生长出来,而不是生硬地覆盖上去。 第3章 Chapter3 表演 秦叶生开始失眠,即使在极度疲惫后勉强入睡,也总是被光怪陆离的梦境纠缠。 梦里,有时是大学时崔时雍模糊的背影,有时是杜玉楼那双活过来,流着血泪的眼睛,有时甚至是他自己,被困在无边无际,色彩混沌的油画颜料里,挣扎窒息。 这天夜里,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窗外月光惨白,透过竹影洒进来。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在夜深人静时达到顶峰。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墙角高处,那个他早已注意到,却一直刻意忽略,伪装成烟雾报警器的黑色小圆点。 不止一个。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不想被动地等待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男人,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注视。 想要见到那人的冲动支配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无比强烈。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打开灯,开始快速地收拾行李。 仓促收拾好后,他提着行李箱,深吸一口气,轻轻打开房门。 走廊里一片漆黑,秦叶生向着大门的方向摸去。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冰凉的汗打湿后背,每步都走得如同踩在刀刃上。 “害怕了?”那声音在身后响起时,秦叶生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崔时雍果然就站在客厅与走廊的交界处。 他没有开灯,身形大半隐没在黑暗中,只有轮廓被月光勾勒出来。 那双眼睛,此刻正牢牢地锁定在秦叶生身上,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这里不好吗?” 崔时雍又问,声音低沉,仿佛早已在唇齿间咀嚼过无数遍。 “叶生,别来无恙。” 那句叶生,被他用那种亲昵,带着某种特殊意味的语调叫出,像羽毛轻轻搔刮着秦叶生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又像小锤,敲打在心上。 独特冷冽,带着药感的草木香气,此刻将秦叶生牢牢包裹。 这气味,从他踏入这栋与世隔绝的别墅起,就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它渗透在空气里,萦绕在床帏间,甚至在他换洗的衣物上,也能若有若无的嗅到。 通过这无处不在的,独属于他的气味。 他知道,崔时雍就在这栋别墅的某个房间里,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通过那些冰冷的镜头,像观察显微镜下的切片般,观察着他。 行李箱的提手,从他骤然失力的掌心滑脱,一声闷响,落在脚下厚实柔软的地毯上。 最初的惶恐,只持续极其短暂的一瞬,紧随其后的,是兴奋。 他被看见了。 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近乎病态的方式,被他魂牵梦绕这么多年的人,看见了。 自卑与自傲,羞涩与渴望,在这种极致的矛盾中猛烈冲撞。 那扇近在咫尺,通往自由世界的门,此刻在他心中,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崔时雍向前迈步,从阴影中完全走出来,月光照亮他的脸。 比大学时更显成熟,轮廓更加分明,但眉宇间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深重倦意。 “你不是一直在追寻艺术的极致吗?叶生。” 秦叶生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镇定。 他抬起头,迎着崔时雍的目光,嘴角牵起轻笑,故意让那个尘封已久的旧称呼在舌尖缠绕。 “学长,别来无恙。” 黑暗中,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无声地交锋。 “我只是觉得,我可能无法胜任这份工作,那幅画它很特别,我的能力恐怕……” “你现在缺的,不是技巧,叶生,你缺的是那种不管不顾,哪怕焚毁自己也要抓住一点真实的疯狂。” 他只感觉自己像被剥光衣服,站在对方面前,所有隐秘而阴暗,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角落,被看个一清二楚。 “那幅画,它需要的就是那种疯狂。”崔时雍的声音带着蛊惑。 “而你,是唯一可能理解它,并且有能力将它从时间的废墟里打捞出来的人。” “当然,如果你坚持要离开,我不会拦你。定金你可以不用退还,就当是弥补你这几天的精神损失。”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笔巨款只是无关紧要的数字。 “门就在你身后。” 说完,他不再看秦叶生,而是转身,走向客厅深处。 秦叶生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选择沉默地配合这场演出。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边孤零零的行李箱。 退回定金,轻易脱身,回到过去那种腐烂的生活。 还是留下,面对那幅诡异的画,面对自己内心一直被逃避,关于艺术和情感的真相。 良久,秦叶生弯下腰,提起那个行李箱。 但他没有走向大门。 而是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着通往自己房间的那条廊道走去。 自那夜之后,诡异的平衡巧妙达成。 他不再提及离开,仿佛那晚的失控,只是被夜色蛊惑后的梦游。 天亮后,梦醒了,一切便该回归正轨。 但是某些细微的变化,已如同春雨渗入泥土,无声无息却切实地发生着。 秦叶生开始在意自己那身沾满各色颜料的旧工作服是否过于邋遢,嫌弃它领口磨出的毛边,袖口洗不掉的凝垢。 会站镜子前,耐心地将他那头总是桀骜不驯的乱发捋顺。 尽管他知道,不过几个小时后,它们又会在专注工作时被他无意识地抓挠得一团乱。 他的动作神情,伏案于画作前那种专注,不再是仅仅为了工作,更是为了观众席上,那位隐形的看客。 手下的笔触因此变得愈发轻柔,仿佛每次落笔,每次用溶剂小心翼翼的清洗,都是在分享着唯有彼此才能意会的秘密。 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属于崔时雍的木质冷香,成了这出漫长默剧里最动人心弦,也最私密的配乐。 他会在调色时微微走神,捕捉那缥缈的气息,像瘾君子汲取赖以生存的养分。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疯了。 这是一种何等畸形,何等卑微的疯狂。 将别人的窥视当作甘霖,将无形的囚笼当作舞台。 在这病态的互动里,秦叶生找到某种扭曲的支点,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自我价值,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 每次阿贞端着餐食或是送来新的修复材料时,他会产生奇异的错觉,仿佛自己能透过这双尽职尽责的眼睛,看到其背后那个真正在注视着他的人。 崔时雍的目光,是否也如同阿贞的表情一样冷静? 画布上,杜玉楼依旧沉默地凝视着前方,漫长的修复工作如跋涉于无边的荒漠。 但秦叶生的内心,却燃烧着隐秘而病态的火焰,这火焰灼烤着他的理智,照亮他晦暗的人生。 他在这座精致压抑的别墅里,因为那无处不在的注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存在感。 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城市角落,靠着微薄收入和廉价泡面度日的失败者。 他是舞台上的主角,每个行为都牵动着唯一的观众。 “得换个方法,这点溶解力不够。” 他对着画布上的顽固污渍喃喃自语,伸手去拿旁边架子上一瓶强度更高的化学溶剂。 也许是心思飘得太远,也许是故意的。 瓶盖旋开时,少许清澈却气味刺鼻的液体溅出来,有几滴落在衬衫上。 他皱着眉,嘴里嘟囔着“真麻烦。” 脸上露出混合着懊恼和无奈的神情,像是下意识寻求解决办法般,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侧上方一个角度刁钻,伪装成烟雾探测器的摄像头。 接着,他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从领口的第一颗,到锁骨下的第二颗,再到第三颗…… 纽扣脱离扣眼的细微声响,在过分安静,只有通风系统低鸣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清瘦的锁骨暴露在冷白的灯光下,接着是单薄却线条清晰的胸膛,手臂的肌肉线条因为动作和紧张而绷得有些紧,但他的整体姿态却是放松的,甚至称得上从容。 他没有完全脱掉衬衫,只是让它松垮地挂在臂弯。 然后,他拿起旁边一块用于清洁画笔的干净软布,用蒸馏水略微打湿,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胸口和脖颈上沾染溶剂的地方。 微凉的湿意接触皮肤,渐渐泛开薄红。 他能感觉到。 原本只是沉默存在的视线,通过那冰冷的镜头,骤然变得沉重锐利,带着几乎能灼伤人的温度,穿透空气,缓慢抚过肌肤。 带着审视的专注目光,企图在他身上烙下独属于窥视者无形的印记。 空气中,那缕原本若有若无的冷冽香气,似乎也变得浓郁清晰起来。 秦叶生垂着眼,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心底却涌起混合着羞涩与快意的浪潮。 他用语言,用动作,用他自己的身体作为诱饵,笨拙而又疯狂地,试图将那个藏在暗处,如同幽灵般的崔时雍,拉扯到光天化日之下。 他想见他。 不是隔着冰冷的监控屏幕,不是通过空气里虚无缥缈的气味暗示。 而是真实的,面对面的,呼吸可闻的,肌肤相近的。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曾经在校园里如阳光般耀眼,如今却藏身于重重迷雾之后的崔时雍,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灵魂? 他的疯狂,与自己的疯狂,是否有着某种同频的共振。 这场由窥视开始的游戏,主动权,似乎正在他孤注一掷的表演中,悄然发生着偏移。 然而,并非所有时刻,他都记得自己在表演。 有次,秦叶生完全忘记时间流逝,也忘记自己身处近三米高的移动梯子顶端。 他左手扶着稳定画面的特制夹具,右手握着纤细的修复笔,身体前倾,眼睛几乎要贴到画布上。 当他为了调整一个更精准的观察角度,下意识地踮起脚尖,身体重心微微向前偏移时,脚下的金属梯子,极其轻微地开始晃动。 第4章 Chapter4 合作 在秦叶生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危险的刹那,机械转动的脆响,突兀地从侧上方传来。 短促尖锐,极具穿透力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在偌大的地下室里炸响,不到一秒钟便戛然而止。 秦叶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下意识抓住梯子。 他从梯子上慢慢挪下来,直到双脚彻底踩在坚实冰冷的地面,那股心惊才消退。 秦叶生抬起头,望向那个依旧死死盯着他的摄像头。 有次,他需要放在架子高处的颜料,踮起脚也够不着。 他直接走到那个正对着材料架的摄像头下,仰起脸,指着架子顶层。 “这个,帮我拿一下?太高了。”说完,他就回到工作台前等待。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工作室的门被推开,阿贞走进来,什么也没问,将颜料放在他手边,便转身离开。 秦叶生拿起那管颜料,冰凉的金属管身触感真实。 他摩挲着管壁,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弯。 他用这种近乎幼稚的方式,向那个藏在暗处的男人传递信息。 我知道你在看,而我,正在使用你的注视。 又一次,他在修复杜玉楼衣袖上一处极其复杂的织金纹样时,遇到瓶颈。 几种可能使用的补色材料摆在面前,他犹豫不决。 这种专业上的困境,他无人可以商量。 鬼使神差地,他再次抬头,看向那个主摄像头。 这次,他的表情是真实的困惑和苦恼。 “赭石加一点点金粉……还是直接用土黄打底更好?”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意见,“年代太久,原始光泽很难模仿啊……” 他并没有期待得到回答。 这更像是情绪的宣泄,将对方拉入自己专业领域的尝试,一种分享困境的亲密。 当天晚上,阿贞送来晚餐时,托盘旁多了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旧书。 秦叶生疑惑地拿起,翻开。 这是一本关于明清织物染料与绘画技法应用的学术专著,出版年代很早,市面上极其罕见。 书中夹着一枚素净的书签,位置正好停留在某页,那页详细论述某种特定织金纹样在古画修复中,如何通过多层罩染与微量金属颜料结合,来模拟其独特光泽与岁月感。 与他白天遇到的困境,不谋而合。 这是崔时雍对他白天那句自言自语,清晰而有力的回应。 那个男人不仅在看,在听,在感受他的情绪,甚至在他遇到专业难题时,给出如此精准而高明的指引。 他们之间,似乎建立起一种超越言语,诡异的合作关系。 他修复着崔时雍收藏的画,而崔时雍,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修复着他此刻困顿迷茫的人生。 画室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时,秦叶生正对着一处极细微的破损处发呆,思考着用何种质地的补绢最能还原其原有的柔韧。 他抬起头,看见阿贞站在那里,手里端着黑漆木托盘,上面放着清茶和几样精致的苏式点心。 阮荀贞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透着一丝不苟的禁欲感。 “秦先生,请用茶。” 秦叶生恍然回神,从那种专注状态里剥离出来,有些仓促地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水。 指尖碰到微烫的瓷壁,微微一缩。 “谢谢。” “秦先生昨晚休息得可好?若觉得闷,偶尔听听曲子,也无妨,您最近气色很好,” 他像是随口一提,语气没有任何褒贬,“崔先生说,您与这画,很有缘分。” 秦叶生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想说点什么。 比如“只是工作投入,睡得好些。” 或者“巧合而已,谈不上缘分。” 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阿贞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微微颔首:“有什么需要,随时按铃。”说完,便转身离开,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秦叶生低头抿茶,清雅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开。 时间在专注的工作中仿佛被压缩,又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被无限拉长。 走出工作室后,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带着暖意,刺得秦叶生眼睛微微眯起。 崔时雍已经坐在餐桌前,穿着简单的深蓝色针织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小臂。 他身上先前见面那种疲惫感,被这满室的阳光和食物热气融化大半。 两人相对而坐。 桌上的菜色清淡雅致,显然是精心搭配过的,而且分工明确。 靠近崔时雍那边,摆着清蒸鲈鱼,鱼腴嫩雪白,身上铺着翠绿的葱丝和几缕殷红的椒丝,色彩清丽。 白灼菜心,油亮碧绿,糯米糖藕,淋着晶莹剔透的桂花蜜糖。 一盅冬瓜排骨汤,汤色清亮,热气袅袅上升,带着淡淡的肉香和冬瓜的清甜。 而靠近秦叶生这边,画风则截然不同。 一碟东坡肉,四四方方,肥瘦相间,红亮的汤汁浓稠地包裹着,颤巍巍的,引人食欲。 硕大的四喜丸子挤在青花瓷碗里,酱色深沉,肉香扑鼻。 一盘腊肉炒烟笋,腊肉咸香,烟笋脆嫩,油光发亮,旁边是芥末虾球,还有一钵萝卜老鸭汤,汤色奶白醇厚。 最后,佣人安静地端上来一个白瓷煲,轻轻放在桌子上。 嫩白的豆腐安静地卧在澄金色的蟹粉芡汁中,面上撒着细细的姜末,去腥提鲜,色泽温润,香气含蓄。 秦叶生的目光在那道蟹粉豆腐上停顿一瞬,很快移开。 他讨厌吃蟹粉豆腐,但崔时雍喜欢。 无论别人如何描述其鲜美滑嫩,在他尝来,那股属于河蟹挥之不去的土腥味,总是顽固地盘踞在口腔深处,让他难以忍受。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极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食物在口中被咀嚼的细微声响。 秦叶生低头喝了一口老鸭汤,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熨帖着肠胃,眉眼低垂间,有种安静的满足。 这和他之前独自生活时,靠泡面度日,简直是天壤之别。 住进这别墅后,虽然有专人准备餐食,但像今天这样,和崔时雍面对面,安静地吃顿充满家常气息却又无比精致的便饭,还是头次。 这种感觉,陌生又令人贪恋。 崔时雍坐在他对面,目光不时落在秦叶生身上。 “味道怎么样?”崔时雍开口,打破沉默。 秦叶生抬起头,咽下嘴里的食物,点点头:“好吃。” 这是真心话。 这些菜,显然比平时阿贞送来的工作餐更要用心几分。 “你喜欢就好。”崔时雍拿起手边的公筷,动作自然地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最嫩的鱼腹肉,放到秦叶生面前的小碟子里。 “尝尝这个,今天的鱼很新鲜。” “……谢谢。” 他夹起那块雪白的鱼肉,蘸了点盘底的豉油,送入口中。 鱼肉嫩滑,鲜甜无比,确实极好。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沉默并不让人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融洽感,仿佛他们之间本就不需要太多言语。 “还记得你上次说,那盆薄荷快死了?”崔时雍闲聊般提起。 “啊……对。”秦叶生咽下嘴里的鱼肉,有点不好意思地摸鼻子。 “我好像水浇多了,有点烂根。” 某天阿贞带他熟悉环境路过花房,他看中那盆长势喜人,绿油油的薄荷,就要了过来。 可惜他确实没什么园艺天赋,没两天就给养得蔫头耷脑。 “回头你挑几盆自己喜欢的,让阿贞再移到你卧室或者画室。” “不用不用,”秦叶生连忙摆手,像是怕麻烦对方似的,赶紧夹起一根碧绿的菜心,塞进嘴里,含糊地说,“这菜心真好吃,很甜。” “嗯,郊外庄园自己种的。”崔时雍解释了一句。 “怪不得味道不一样。”秦叶生小声说。 “喜欢的话,以后让那边经常送。” 秦叶生低下头,扒了一口碗里的白米饭,含糊地“嗯”声。 这种被细致关照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又隐秘地欢喜。 “下午有什么安排?”崔时雍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问道。 “嗯……”秦叶生放下筷子。 “想把第三幅画,就是那张小的秋景图,最后一点收尾工作做完。那幅画破损不算太严重,主要是色彩有些暗淡,补色和全色做完就算完成了,不算太难。” 提到熟悉的工作,他的语气变得认真许多,眼神也亮起来。 “不用太赶进度。”崔时雍看着他,目光里似乎带着不赞同。 “累了就休息,或者出去走走,后山有片竹林,这个季节景致不错,你总闷在画室,接触那些化学试剂和颜料,对身体不好。” “是从我卧室能看到的那片吗?”秦叶生果然被吸引注意力。 他确实很久没有呼吸过真正的新鲜空气了。 “嗯。让阿贞给你指路,不远。”崔时雍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神,补充道。 “好,”秦叶生的脸上露出真实的期待。 “等忙完手里这点收尾工作,我就去看看。” 能有机会出去透透气,接触一下自然,总是好的。 况且,这还是崔时雍主动提出的。 “你呢?”秦叶生鼓起勇气,第一次主动反问崔时雍的安排。 崔时雍似乎对他的主动提问有些意外,眉:“有几个线上会议要开,不过很快就能结束。” “手怎么了?”崔时雍的目光忽然落在他放在桌边的左手食指上,那里贴着一小块创可贴。 “啊?这个啊,”秦叶生抬起手看了看,不太在意地说,“昨天拆画框的时候,不小心被一根木刺划了一下,小口子,没事。” 第5章 Chapter5 竹林 “工作室的工具箱里有防护手套。” “戴着不舒服,”秦叶生下意识地反驳,带着点固执。 “下次小心点。” “知道了。” 秦叶生鼓起勇气,用公勺舀起那个他并不喜欢的蟹粉豆腐。 熟悉,令他微蹙眉头的土腥味依然存在,但似乎也没记忆中那么难以忍受。 他抬起头,发现崔时雍正看着他,秦叶生耳根一热,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对付碗里那块东坡肉。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餐厅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宁静的氛围。 两人继续吃饭,偶尔就某道菜的味道,或者窗外恰好飞过的鸟,随口评论几句。 对话琐碎,毫无深意,却像温暖的溪流,缓缓冲刷着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冰墙。 下午秦叶生换上外出鞋,跟着阿贞出门。 山间的空气与别墅里的循环风截然不同,带着植物汁液和潮湿泥土的清冽气息,猛地灌入肺腑,竟让他有些眩晕般的清醒。 他们沿着屋后被杂草半掩的小径向上走,越往深处,光线愈发幽暗下来。 竹竿笔直插向天空,竹叶交错,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幽深寂静里,秦叶生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像是被这天然的安神曲轻柔地按着,渐渐松弛下来。 他无意识地从喉咙深处,哼出段调子。 那调子婉转低回,带着水磨腔特有的哀戚与缠绵,格外突兀,甚至有几分诡异。 阮荀贞停下脚步,正回头看着他,“秦先生也懂昆曲?” “没……随便哼哼,不知道是哪听来的。” 阮荀贞没有再追问,转身继续往前走。 但秦叶生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脚步似乎加快些许,而且,不再沿着看起来明显好走些的路径,反而专挑那些竹林更密,更显荒僻,几乎看不出路的地方钻。 竹林仿佛成巨大的绿色迷宫,景色越来越趋同,放眼望去,除了竹子还是竹子,连一块有辨识度的石头或一棵形态奇特的老树都找不到。 方向感在重复的景致中迅速流失。 “阿贞,”秦叶生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竹林里显得有些微弱。 “我们是不是该往回走了?天色好像不早了。” 阮荀贞头也没回,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前面有一处泉眼,景致颇佳,先生特意嘱咐,要带您去看看。” 崔时雍的意思? 秦叶生抿唇,把到嘴边的疑虑咽回去,默默跟上。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吧。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依旧没有看到什么泉眼的影子。 山里的暮色来得迅猛,方才还有从竹叶缝隙漏下的细碎金光,此刻已完全被浓密的绿荫和不知何时积聚起来的灰云吞噬。 温度开始骤降,带着湿气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外套,直往骨头缝里钻。 四周景致,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扭曲。 等他猛地意识到不对劲,停下脚步四下张望时,前方早已空无一人。 阮荀贞不见了。 “阿贞?”他试着呼喊,声音里带上明显的焦急与恐慌。 可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猛烈穿过竹林的寒风,卷起千层叶浪,发出呜呜的声响。 “阮荀贞!”他提高音量,呼喊声在竹林里碰撞,回荡,却被茂密的植被迅速吸收。 没有人回应。 天色,在徒劳的转圈和呼喊中,彻底暗下来。 最后一点天光被黑暗吞没,那点可怜的暖意瞬间消散。 视线所及,只有模糊晃动,狰狞的黑影。 他跌跌撞撞地朝着一个自以为正确的方向跑去,脚下却被盘根错节的竹根狠狠绊倒,整个人扑倒在冰冷,满是腐叶的地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咬紧牙关,挣扎着爬起来,抱紧双臂,裹紧那件毫无御寒作用的外套,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恐惧和寒冷像两头饥饿的野兽,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和体温。 难道真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成为这片竹林里一具无人发现的枯骨,直到彻底腐烂,融入这片泥土? 不。 求生的念头压倒一切。 秦叶生强迫自己站起来,借着竹叶缝隙间漏下微弱的月光,拼命睁大眼睛辨认四周。 他有些近视和散光,夜间视力尤其不好,眼前视线模糊,景物重叠扭曲,更增加辨识方向的难度。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绝望淹没,准备蜷缩起来保存体力时,手指无意中触碰到身旁一根异常粗壮的竹竿,上面似乎有不同于自然纹理的刻痕。 他心中一动,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连忙凑近,几乎将脸贴上去。 冰冷粗糙的竹皮磨过着他的皮肤。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疤痕,也非野兽抓挠的痕迹,是人为雕刻出来的符号,一个简单,类似于箭头的标记。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却瞬间重新点燃他几乎冻僵的血液。 他开始在附近疯狂地搜寻。 果然,在间隔一段距离的另一根竹子上,发现了同样的符号。 有人在这里做过标记。 他不再犹豫,顺着符号指引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前行。 荆棘划破他的裤脚,小腿被刮出细小的血痕,他都浑然不觉。 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辨认下一个符号,以及朝着那个方向移动上。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多久,就在他力气即将耗尽,肺部像破风箱一样艰难喘息时,眼前的竹林豁然开朗,一片小椭圆形的空地出现在眼前。 空地中,静静地伫立着一栋极其低矮,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木屋。 屋顶铺着颜色深沉的茅草,墙壁是用原木简单拼凑而成的,缝隙间填着泥土,窗洞很小,用某种半透明,类似油纸的东西封着,透不出丝毫光亮。 一片死寂。 那些引导他来到此处的符号,也到此为止,消失了。 秦叶生站在空地边缘,犹豫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屋里有没有人,是敌是友? 阮荀贞的消失,和这林中小屋,有没有关联? 但刺骨的寒冷,和身后那片仿佛随时会吞噬他的黑暗,让他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压低声音,试探着朝那扇紧闭歪斜的木门问道:“有人吗?请问……有人在吗?” 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发颤。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吹过茅草屋顶的细微簌簌声。 秦叶生犹豫着,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木门。 门没有锁,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向内开启缝隙,混合着干草药和墨香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微弱的月光从模糊的窗纸和门缝挤进来,勉强勾勒出屋内大致的轮廓。 空间逼仄,陈设简陋到近乎原始。 铺着干草的矮榻,用石头和泥土垒砌的简易灶台,角落里堆着些晒干的草药,墙壁上似乎挂着些看不清形状的东西。 这里有人生活。 而且,似乎刚离开不久。 灶台是冷的,旁边放着粗陶罐,他走过去拿起来摇了摇,里面有清亮的水声。 秦叶生渴得厉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痛难忍。 他犹豫了一下,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带着歉意低声念叨。 “对不起,我迷路了,很渴,借用一点水。” 他仰头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缓解那火烧火燎的感觉。 接着,他又看到旁边放着块看起来硬邦邦,颜色深褐的杂粮饼,拿起来勉强啃几口。 粗糙的口感刮着食道,但确实缓解腹中的空虚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借着微光,摸索到那张矮榻边瘫坐下去。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紧张松弛下来,让他几乎立刻就要昏睡过去。 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在昏暗的屋内逡巡,最终,落在灶台旁一把用来削砍药材,带着简陋皮鞘的小刀上。 他站起身,走过去,将那小刀拿在手里,冰凉的刀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 正当他握住刀鞘,准备将其揣入口袋时。 推门声再次响起。 一个清瘦的身影,带着凉意走进来。 来人似乎并未立刻察觉到屋内的异常,他反手轻轻关上门,熟练地阻隔外面灌入的寒风,很自然地转向矮榻的方向。 秦叶生猛地缩回手,将小刀紧紧攥在掌心,迅速退到墙壁最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月光透过模糊的窗纸,勾勒出对方极其模糊的轮廓。 是个年轻男人,身形颀长,穿着款式古怪的宽大布衣,长发在脑后简单地束起。 那身影顿住,转向秦叶生藏身的阴影方向。 “谁?”声线清朗,像山间的泉水。 秦叶生心脏狂跳,知道躲不过去,只能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手里依然紧紧握着那把小刀。 “我……我迷路了,外面太冷,看到这里有屋子,就进来躲一下,我没有恶意。”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害。 那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许久,久到秦叶生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 他的目光里没有明显的敌意,也没有欢迎,更像是审视,一种带着某种遥远记忆的打量。 就在秦叶生准备再次开口解释,甚至考虑要不要先把刀放下以示诚意时,对方却忽然开口,问出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问题。 “你知道杜玉楼吗?” 秦叶生猛地一怔,握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警惕心瞬间飙升到顶点! 他紧紧盯着对方在昏暗光线中模糊的脸庞,没有立刻回答。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问起杜玉楼? 他和崔时雍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