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善堂散了学,众伴读皆已辞出宫禁,唯余檐角铁马被暖风拂动,叮咚数响,恍若碎玉投盘,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更显庭阶空寂,梧影深沉。
东宫书房内,螭纹鎏金博山炉里悠悠吐着一线清甜安息香,烟丝袅娜,盘旋而上,却未能抚平赵昪心头的些许躁意。他兀自坐在紫檀木嵌螺钿卷草纹大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卷《孟子》,那朱子集注的墨字密密麻麻,此刻在他眼中,却好似春日落絮,飘忽不定,竟半个也捉摸不住。脑中反复萦回的,尽是白日里向姑娘解读“知言养气”时,那清泉漱石般的嗓音,与她低眉沉吟时,额前几茎细软刘海在莹润如玉的面颊上投下的淡淡青影,随着她轻缓的呼吸微微颤动。一股无名的、酥酥麻麻的躁动在他胸臆间流转,只想立时再见她一面,哪怕只听她再说一句半句,或是只看她安然静坐的模样也好。
可夜色将临,宫规森严,以何名目去澄瑞堂召见一位伴读的女公子?这于礼殊为不合。他烦闷地掷下手中的青玉管紫毫笔,那笔落在哥窑青金纹笔山上,“铿”的一声清响,在寂静中格外分明。起身在铺设着西域进贡的如意团花猩猩毡地毯上踱了几步,沉香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目光投向窗外,但见暮云合璧,染就一天霞彩,宿鸟啁啾,纷纷投林,正是各宫传晚膳的时辰。
他脚步倏然一顿,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窜入脑海——何不借此由头?心下却又踌躇起来,这般相邀,她会否觉得孟浪?可转念想起白日她与自己论及“君子之交淡如水”时,那眸光清正,唇角微含笑意,态度坦然亲切,并无半分疏离之意……几番心思拉扯,那想要与她分享白日里偶得的一句好诗、盼她品评自己新习字帖的念头,终究如雨后春草,不受控制地蔓生开来,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唤来垂手侍立的内侍,声音尽力持稳,却仍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涩:“去澄瑞堂,请向姑娘过来一同用膳。便说……本宫今日读《诗》,于‘蒹葭’一章略有疑窦,欲与她参详一二。”
内侍躬身退下。赵昪独立窗前,暮色透过蝉翼纱窗漫进来,在他杏黄色的袍子上染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只觉心口怦怦,竟比去岁随父皇秋狝初次独自射中麋鹿时跳得还要急遽些,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本就平整无痕的衣领袖口,又觉指尖有些发烫。
不过一盏茶工夫,门外便传来细碎脚步声与内侍低低的通传,道是“向姑娘到了”。织金绣蟒的软帘被一双素手轻轻掀起,环佩无声。向从宜依旧穿着那身浅青色素绫宫装,裙裾曳地,步履安稳地走了进来,至房中站定,依礼深深敛衽,声音清柔若水:“殿下万福。”
“不必多礼。”见她来了,娉婷立于灯影下,赵昪心下那点忐忑竟奇异地落定了些,语气也不自觉地放缓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可用过膳了?恰巧本宫这里刚传了膳,一起用些罢,左右……也无外人。” 他顿了顿,又寻补道,“顺便,也可说说今日书里的篇章,你白日所言,颇令人回味。”
向从宜微微抬眸,眼波清澈如水,在他面上轻轻一掠,见他神色恳切,目光明澈,并无狎昵之意,便浅浅颔首,唇边漾起一点极淡的笑意:“蒙殿下不弃,赐膳共话,是臣女的荣幸。”
膳桌设在小花厅临窗的梨花木嵌大理石圆桌上,虽只他们二人,案上亦陈列着**样精致肴馔,皆是时新之物。一碟嫩笋煨火肉,一盅莼菜银鱼羹,一碟清炒虾仁,并几样细巧点心。碗盏皆是汝窑新贡的天青釉,雨过天晴之色,温润如玉,映着烛光,愈发显得菜品清爽。宫人悄无声息地布菜斟汤,雪白的瓷匙碰着碗沿,发出极轻脆的声响,而后便屏息退至廊下,垂手侍立,恍若泥塑木雕。
起初,席间只闻匙箸轻碰的微响,与窗外隐约传来的夏虫初鸣。赵昪先举箸,夹了一箸清笋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只觉得往日觉得寻常的菜蔬,今日也格外清甜些。他搜肠刮肚,寻些经义上的关节来问,从“蒹葭苍苍”的意象,问到“君子于役”的感慨。向从宜一一应答,引经据典,吐属清雅,态度依旧恭谨,却比白日课堂里少了几分拘束,偶尔还会反问一句“殿下以为如何?”,引得赵昪也凝神思忖,谈兴愈浓。
膳毕,残席撤下,换上漱口的香茶并一盏新沏的密云龙。赵昪捧着那定窑白瓷刻花茶盏,温热的触感透过薄如卵膜的瓷壁传来,茶香氤氲。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三番五次,如同被什么牵着似的,瞥向书房案头那卷他临摹了整日、墨迹尚未全干的《兰亭序》“神龙本”摹帖。心中那想与她品评、听她见解的渴望,便如潮水般再次涌上,几乎要满溢出来。只是……讲读先生午后览过,只淡淡批了“笔力孱弱,神气不足”八字,她若也作此想,岂不……
他这里正自犹豫难决,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盏壁上摩挲,那厢向从宜已放下茶盏,目光流转间,却已落在那卷略显散乱、边缘微卷的字帖上。她并非有意探寻,实在是那卷纸墨在收拾得纤尘不染、笔砚井然的书案上,那份随意的姿态,格外引人注目。
“殿下今日临的,可是冯承素摹本?”她轻声问道,语气里含着一丝自然而然的关切与好奇,宛若微风拂过琴弦,余韵悠长。
赵昪见她主动问起,且一语道破帖本来源,心头那点因先生评语而生的阴霾霎时被一股灼热的欣喜驱散,竟有些许“吾道不孤”的感慨。他几乎是立时起身,衣袂带风,快步走到书案前,珍重地拿起那卷字帖,又急急返回。许是心潮澎湃,极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向从宜那段纤细的腕子,引着她走到窗下那架紫檀木雕西番莲纹烛台旁,那里光线最为明亮。
“正是神龙本,你快来看看。”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指尖传来她腕间微凉的、细腻如玉的肌肤触感,他却浑然未觉,只一心指着帖上自己反复揣摩、自觉颇有进益的字迹,凑近了与她看,“你看这一‘之’字的末笔,仰策之态,我自觉比前两日似乎更得其中三昧,还有此处‘畅’字的转笔,牵丝映带,可先生他偏说……”
向从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微微一怔,腕上传来少年掌心干燥而温热的包裹。她抬眸,瞧见赵昪凑近的脸庞,烛光映照下,那双凤眸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纯粹的、觅得知音的欢悦,无一丝杂质,只有急于分享与求得认同的赤子之心。她心底那层因宫规礼数而结成的薄冰,便在这坦荡的热忱前悄然融化,生出些许暖意。
她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目光凝注在那淋漓墨迹上,认真地端详片刻,长睫在眼下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方缓声道:“殿下过谦了。依臣女愚见,临帖贵在得意。观殿下此幅,这一钩如屈铁断金,劲力内蕴,已非徒具形貌;这一撇若惊鸿乍掠,姿态横生,颇具晋人风流倜傥之致。纵然笔力尚未臻于化境,然这份领悟与气韵,已是难得。假以时日,涵泳功深,定能登其堂奥,窥其神髓。” 她语声温和,却字字恳切,并非虚言敷衍,而是细细分说,句句都说入赵昪肺腑之中。
赵昪听着,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底涌向四肢百骸,比饮了琼浆玉液还要酣畅淋漓,脸上情不自禁地绽开明朗的笑意,那因先生评语而生的些许郁卒顷刻间云散烟消。“果真?你也这般觉得?并非虚言安慰本宫?”他追问着,握着她的手下意识收紧了些,指尖在她微凉的腕间无意识地轻轻一按,仿佛要将这份难得的认同与懂得牢牢握住,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
“自然是真的。”向从宜肯定地点头,目光仍流连在字帖间,细细品味,唇边亦浮起一抹清浅如初绽菱角的笑意,温婉动人,“殿下于此道,是有慧根的。”
两人头颈相偎,凑在融融烛光下,身影几乎重叠在一处,对着那卷字帖指点评说,从“永”字八法,谈到魏晋风度,絮絮低语之声,混合着窗外渐起的蛙鸣,竟谱成一曲和谐的夏夜清音。他们早已忘了更漏几何,也忘了彼此身份悬隔,只剩下两颗在翰墨书香中悄然贴近的、未染尘滓的赤子之心,在这深宫夜色里,汲取着难得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