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不觉向从宜入宫伴读已近月余。
资善堂内,每日书声琅琅。赵昪与向从宜之间,虽恪守着君臣、男女之防,却因着朝夕相对与学问切磋,生出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赵昪发现,向从宜不仅沉静好学,偶尔一句点拨,常能切中他苦思不解的关窍,令他豁然开朗。而她身上那股安定淡然的气质,也仿佛能抚平他因父皇严苛、朝堂暗流而时常紧绷的心弦。
这日午后,赵昪正对着一篇《孟子》的注疏蹙眉,其中几句义理总觉得隔了一层,难以透彻。他下意识抬眼,望向右侧那抹沉静的浅青色身影。向从宜正垂眸习字,侧脸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仿佛蒙着一层柔光。
“向……” 他甫一开口,又觉有些唐突,顿了顿,方道,“向姑娘,此处‘知言养气’之说,你可有见解?”
向从宜闻声搁笔,抬眸看来,目光清亮。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细细看了赵昪所指的段落,沉吟片刻,方缓声道:“殿下,窃以为朱子此注,重在‘知’与‘养’的功夫。譬如园中花木,需先识其性情,方能依时灌溉,不令其枯,亦不令其溺。非是空谈性命,乃着实落于行事之间。”
她声音不高,却如清泉漱玉,将那玄妙的义理,用寻常事物比喻得清晰明白。赵昪只觉脑中那层薄雾骤然散开,不由拊掌:“妙哉!正是此理!” 他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看向向从宜的目光里,欣赏之意又深了一层。
这一幕,自然未能逃过时刻关注着资善堂动静的眼睛,很快便传到了坤宁殿。
坤宁殿内,烛火摇曳。
韦后听着心腹女官的低声禀报,指尖缓缓划过怀中手炉上精致的珐琅纹路,眸色深沉。赵昪与向家女相处融洽,学业精进,这绝非她乐见。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东宫羽翼日渐丰满,而她的麟儿却仍养在深宫,无所事事。
“麟儿……也快到启蒙的年纪了。” 她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侍立一旁的林淑妃听。
林淑妃何等机敏,立刻柔声附和:“是啊圣人,二殿下天资聪颖,若得名师开蒙,将来必成大器。总不能……一直让太子殿下独占了资善堂的清静。” 她话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挑唆。
韦后瞥了她一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官家近日操劳国事,已有许久未曾踏足后宫了罢?”
机会,很快便来了。
这日,恰逢内廷小宴,赵珩难得驾临坤宁殿用膳。殿内焚着清雅的腊梅香,与往常浓郁的龙涎不同,显然是韦后精心准备。
酉时三刻,殿外传来内侍悠长的通传。珠帘卷动,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霎时间,满殿华彩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但见赵珩并未着明黄朝服,只穿了一身玄青色暗云纹杭绸常服,愈发衬得他肤白如玉,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平添几分随意的风致。
他年岁已近不惑,面容却依旧保有青年人的清峻轮廓,只是那眉宇间积威日久,沉淀下深不见底的威仪,他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血玉扳指,那血色浓艳欲滴,与他冷玉般的肤色形成极致对比,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在灯下流转着幽邃的光泽。
“官家来了。”韦后起身相迎,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敬仰与亲近的笑容。
赵珩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在殿内扫过,并未过多停留,便在上首坐了。宫人悄无声息地布菜奉酒。他执起银箸,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疏离,仿佛这满桌珍馐与眼前盛装的皇后,都不过是这深宫日复一日的固定陈设。
膳间,韦后寻些闲话来说,从二公主柔福前日学着描红,说到御花园的石榴花开得正好。赵珩大多只是听着,偶尔应一两声,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叩,却没什么温度。
韦后觑着他神色,见他指间那枚血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泽,心念微动,便笑着道:“说起柔福这孩子,前儿还缠着臣妾,问她麟哥儿何时也能像太子哥哥一般,去资善堂读书呢。臣妾也想着也想有伴读陪着,一同念书习字,热闹些。” 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提及孩童的天真言语,目光却悄悄留意着赵珩的反应。
赵珩正夹起一箸清笋,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并未抬眼,只漫不经心地道:“麟儿……也满五岁了?” 那枚血玉扳指在他修长的指间缓缓转了一圈,光影流动。
“是呢,上月刚过的生辰。”韦后忙道,声音放得更柔,“臣妾想着,孩子到了年纪,总该收收心,学些规矩道理。倒不敢指望他如太子般聪颖勤勉,只求识得几个字,明些事理便好。官家若觉得可行,便为他择两个稳妥的伴读,也不必如东宫那般隆重,寻常官家子弟即可。”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句句是为孩子考量,丝毫不提与东宫攀比,更将自己摘得干净,只推说是柔福孩童之言引出的念头。
赵珩缓缓放下银箸,取过一旁雪白的棉巾拭了拭嘴角。他终于抬起眼,那双眸子黑得纯粹,深处却仿佛蕴着雷霆与深渊,平静地看向韦后。韦后只觉得那目光似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温婉表象,直抵内心最深处的盘算,背上竟隐隐沁出些寒意。
“皇后既如此说,那便依你。”赵珩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麟儿既到了年纪,去资善堂开蒙也是正理。伴读之人选……朕会让内侍省酌情挑选。”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安排太子伴读时的深思熟虑截然不同。
韦后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却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甚至未曾多问一句麟儿的资质如何,想学什么,可见在他心中,麟儿的分量,远不能与赵昪相比。这“酌情”二字,更是天差地别。
“臣妾代麟儿,谢过官家恩典。”她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起身敛衽行礼,脸上笑容依旧完美。
赵珩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他重新执起酒杯,那枚血玉扳指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冽而妖异的光泽,与他眉间那点朱砂痣遥相呼应。他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不再多言。
殿内复又安静下来,只闻更漏滴滴答答。韦后看着他完美侧颜在灯下落下的淡淡阴影,心中那份因赵昪与向家女日益亲近而生的危机感,并未因麟儿得以入资善堂而消减,反而如同殿外渐起的夏虫鸣叫,愈发清晰扰人起来。
她知道,资善堂日后,怕是再也难有以往的清静了。而她那颗为亲生儿子谋划的心,在这看似恩准的背后,更添了几分沉重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