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秋》 第1章 青衿遇 建隆九年的春,到底来得迟了。宫苑里那些垂丝海棠,攒了整冬的气力,才在料峭风里勉勉强强吐出些胭脂色的苞子,疏疏落落的,映着那朱墙碧瓦,反倒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凄清。青石宫道被前夜的残雪沁得湿漉漉的,寒意顺着石缝往上钻,直透进膝骨里去。 便在这冰冷石面上,直挺挺跪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身形单薄,只一袭玄青色暗纹锦袍裹着,风掠过时,衣摆空荡荡地晃。他低垂着头,墨绒似的发丝教风吹得有些乱了,遮住大半张脸儿,只瞧得见紧抿的唇,失了血色,像初春将开未开的白玉兰瓣儿。指尖死死攥着一卷《孝经》,那书页边儿都揉得起了毛。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童音尚带稚气,在这空寂殿前一字字念出来,清晰得有些刺耳,又格格不入。 话音未落,暖阁里便撞出幼儿娇憨的哭闹,夹着妇人温软的笑语,并银勺儿碰着瓷碗的细碎声响。窗纸上朦朦胧胧映出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将什么蜜渍果子往那小人儿口里送,姿态怜爱得紧。外间的风雪声,背书声,仿佛都被那暖融融的帘栊隔绝了去。那影子连眼风也未曾往外扫得一扫,便抱着怀里金贵的人儿,转身没入内室更暖处,只窗纸上留了那么一晃——母慈子孝的剪影,虚虚的,一触即散。 晨起父皇来时,明黄袍角自他眼前掠过,驻足片刻,冰凉的指尖在他眉眼处极快地顿了顿,仿佛要拂去什么看不见的尘,终是未发一语,甩袖而去。 雪粒子悄无声息落着,沾湿了他鸦羽般的发顶,融成冰冷的水痕,顺着额角往下滑。他固执地盯着那扇隔绝了温暖的窗,眸底是远非这年纪该有的沉寂,幽幽的,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半丝天光。风卷着残雪钻进微敞的领口,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孝经》的纸页哗哗响起来。他下意识将冻得通红僵直的手往袖筒深处缩了缩,那卷边的书页攥得更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父母劬劳……这四字箴言,此刻嚼在舌尖,竟品不出一丝甘味,只余满口冰碴也似的涩然,哽在喉头。 不知过了几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内侍躬身出来,声音平板得不带起伏:“太子殿下,官家有命,今日书已闻之,可往御花园箭场,习骑射半个时辰。” 男孩眼帘微动,并未立时起身。他先是极慢地,以一种近乎刻板的仪态,将手中《孝经》卷好,置于身侧,这才以手撑地,欲要站起。跪得久了,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身形不免踉跄一下,他却立刻绷紧了那尚显稚嫩的脊背,硬生生稳住,未曾让一旁宫人挨着半分。 “儿臣,领命。”声音不高,却清晰。他深深叩首下去,额际触及冰冷石面,旋即起身,一举一动,皆是被严苛规训过的、不容失仪的倔强。 早有伴读捧着那张特制的小弓候着。赵昪接过,提在手中,步履虽略显僵滞,那脊梁却依旧挺得笔直,朝着御花园行去。 御花园东南隅,箭场旁的海棠林,倒是这暮春难寻的鲜活处。花开得正盛,粉白簇簇,如云似霞,风过时,落英簌簌,拂了一身还满。 赵昪立于箭靶三十步外,抿着唇,搭箭,开弓。小弓被他拉成满月,姿态是经年累月苦功磨出来的标准。“嗖”地一声,箭矢破空,稳稳钉入红心。 一箭,又一箭。机械般的重复里,那强压下的委屈,混着殿前寒风未能带走的冰冷,寻着缝隙,一点点漫溢出来。眼眶不受控地潮热,他猛地抬手,用袖口狠狠一抹,动作带着孩童式的粗鲁,却抹不尽那红了的眼圈。泪珠儿终究是没能忍住,大颗大颗滚落,砸在持弓的手背上,温热转瞬成冰。 他倔强地不肯出声,只更用力咬住下唇正要再张弓,将那满腹无处诉的委屈都随着箭矢狠狠钉入靶心,忽觉眼前有什么物事一晃。定睛看时,却是一方素白帕子,不知从何处飘来,边缘绣着几茎疏淡的兰草,针脚细密匀停,正无声无息落在他脚边积年的海棠花瓣上,雪白衬着绯红,格外显眼。 他怔怔望着那方帕子,心头那点倔强的悲愤被打断,一时竟有些茫然。未及俯身,眼角余光便瞥见右侧那株老海棠树后,花影微微一颤,随即,一个小姑娘的身影便从那一片粉白云霞般的花障后,悄步转了出来。 但见她不过**岁年纪,身形尚未长成,却自有一段清华气度。 穿着一件浅碧色折枝梅花暗纹的绫缎袄子,那碧色极淡,如初春新破的湖心薄冰,下衬着月白软罗百迭裙,裙裾在落英上曳过,悄然无声。外罩一件银鼠皮出锋的比甲,领口处雪白的风毛,茸茸地拥着一段纤秀颈子,愈发衬得那张小脸莹润生辉,竟比枝头带着晨露的海棠,还要清艳几分。 墨玉般的青丝绾作双鬟,只稀疏插着一支素银小簪并两三点米珠头花,鬓边却新鲜压着一朵半开的淡粉海棠,花气与人面,一时竟辨不清孰更娇怯。 她步履轻盈,宛若柳丝拂水,行至他面前约三步远处便站定了,并不迫近。目光先是落在那方帕子上,羽睫微垂,复又抬起,静静地、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他的脸上。那目光清澈得像山涧新融的雪水,却又沉静得不像个孩子,倒像是能一眼望进人心里去。 赵昪何曾被一个陌生女孩这般打量过,尤其还是在他如此狼狈之时。只觉得那目光拂过自己犹带湿痕的眼角,脸上顿时一阵臊热,慌忙别转身去,将手中小弓握得死紧,借那冰凉的弓背镇定心绪,另一只手已是抬起衣袖,在脸上胡乱揩抹了几下。 待他强自镇定,转回身来时,那方帕子已被她拾在手中。她并未立即收起,只是用指尖轻轻拂去帕子上沾着的三两片花瓣,动作从容雅净。 “这帕子……”他开口,声音因方才的哽咽还有些微哑,想说“是你的么”,却又觉得多余。 小姑娘却似明了了他的未尽之语,微微颔首,声音清凌凌的,不高不低,恰似微风拂过檐下玉磬:“适才在此处看花,不慎遗落了。” 她说话时,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脸上,那双眸子黑白分明,像是浸在清水里的墨玉棋子,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喙的透彻。“风沙迷了眼,用这个擦擦,会好些。” 她将帕子递还到他面前,语气平和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既未点破他的窘态,也未流露出丝毫怜悯,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反而让人无法拒绝。 赵昪看着她递过来的帕子,又抬眼看了看她沉静的眸子,心头那点因被窥破隐秘而生出的恼意,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他迟疑地伸出手,接过那方犹带着她指尖微温和清浅花香的白绢,这次没有胡乱擦拭,只是轻轻按了按眼角。 “你……”他攥着帕子,觉得理应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你是谁家的?怎会在此?” 小姑娘见他收了帕子,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家父姓向,忝为枢密使。今日随父入宫。”她答得简洁,却已将身份道明,目光依旧澄澈地望着他,“你呢?” “我……”赵昪迎着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宫中常见的敬畏或谄媚,只有平静的探寻。他吸了口气,挺直了本就未曾弯下的脊背,清晰地吐出自己的名姓: “赵昪。” 二字出口,仿佛有千钧之重,又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他知道,在这深宫之中,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向从宜闻言,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无惊惶或过度反应,只是再次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从容。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宫人略显焦急的呼唤声:“向小娘子……向小娘子可在那边?” 向从宜回头望了一眼呼声来处,复又转回,对赵昪道:“宫人来寻了,我需得回去了。” 她目光在他仍微红的眼眶上停留一瞬,终是未再多言,只浅浅一礼,便转身循着呼声而去。那浅碧色的身影,在漫天飞舞的海棠花瓣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那一片绚烂花光深处,恍若梦境。 赵昪独自立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方素帕,帕角兰草的轮廓清晰地硌在掌心。他抬头,望了望依旧纷扬落花的海棠林,又望向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只觉得方才还萦绕周身的孤冷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邂逅冲淡了几分。风过处,带着残花与那若有若无的清浅气息,拂面不寒。 第2章 宸衷 待那抹浅碧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花影深处,赵昪仍立在原地,手中素帕上传来的微弱暖意,与方才那小姑娘沉静如水的目光,竟奇异地驱散了些许盘踞心头的寒凉。他低头看了看帕角那几茎清雅的兰草,默默将其纳入怀中,贴身收好。 “殿下,” 一直候在远处的伴读,名唤崔琰的少年,此时方敢近前,低声禀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宫更衣,准备晚宴了。” 赵昪“嗯”了一声,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投向向从宜离去的方向,状似随意地问道:“方才那小姑娘,说是枢密使向涛之女。这向涛……是何等样人?”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崔琰虽年纪不大,但出身清流崔氏,自幼耳濡目染,对朝中人物亦有了解,忙恭声回道:“回殿下,向枢密乃将门之后,其祖上曾随太祖皇帝征伐,颇有军功。然向枢密本人却更重文治,熟读兵书史策,常以‘儒将’自诩,在军中威望甚高,于朝堂之上亦深得官家信重。听闻其家教甚严,膝下子女皆文武兼修。”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位向小娘子,应是其嫡出的姑娘,闺名似是……从宜。” “向从宜……” 赵昪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知道了。” 随即转身,将那小弓交予崔琰,步履恢复了属于太子的沉稳,朝寝宫方向行去。只是那袖中,指尖不经意地摩挲着那方柔软的棉帕。 赵昪甫一踏入福宁殿东暖阁,一股沉凝的、混合着陈年书卷与顶级龙涎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将人周身的热气都压了下去。他敛息静气,垂手恭立。御案后,皇帝赵珩正披阅奏章,明黄袍袖在灯下泛着冷泽,朱笔游走间,唯有更漏滴答,与纸张摩挲的细微声响,衬得殿内愈发寂静。 良久,那朱笔终于搁下,置于青玉笔山之上,发出极轻的一响。赵珩抬起眼,目光掠过殿下躬身而立的儿子,在他微红的眼角处几乎未作停留,便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今日骑射,练得如何?” “回父皇,”赵昪声音平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刻意压得低沉,“儿臣遵旨,习射半个时辰,中了十七箭靶心。” 赵珩未置可否,只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倚在明黄金钱蟒引枕上,随手拿起案头一方温润的田黄石镇纸摩挲着。“弓马之事,非一日之功,贵在持恒。”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嘉许亦无责备,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目光却似无意般,在赵昪紧抿的唇线上停留一瞬,话锋微转,如同闲话家常,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朕听闻,你方才在海棠林,遇着了向涛家的姑娘?” 赵昪心头一紧,知晓这宫闱之内,万事皆难逃父皇耳目,遂愈发恭谨,垂眸答道:“是。儿臣练箭间歇,偶遇向枢密之女,不过交谈数语。” “哦?”赵珩端起手边那盏雨过天青釉的茶盏,盏壁薄如蝉翼,衬得其中茶汤碧色沉沉。他用盏盖极轻、极慢地撇着浮沫,那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世间仅此一事值得关心。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都说了些什么?” 声音透过那层水雾传来,平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并未多言,”赵昪字斟句酌,“只互通了姓名家世,彼道家父乃枢密使向涛,儿臣……亦告知了身份。” 赵珩闻言,并未立刻接话,只徐徐啜了一口茶汤,目光掠过儿子那张日益分明、隐隐已有几分故人影子的脸庞,最终落在他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指节上。他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向涛,乃国之干城,文武兼资,朕素来倚重。其家教严谨,子女想来亦是不凡。” 他略顿一顿,似在斟酌词句,终是淡淡道,“晚间赐宴,列席宗亲与重臣,你当谨言慎行,勿失储君体统。”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赵昪深深躬身,心知此番问话已毕。 “去吧。”赵珩已重新执起朱笔,目光落回奏章之上,不再看他。 赵昪依礼后退几步,方转身退出暖阁。直至殿外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才发觉,掌心已渗出薄薄一层冷汗。怀中那方素帕的存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草清气,与他方才在殿内感受到的沉郁压迫,恍若两个世界。 赵昪甫退,暖阁外便传来一阵环佩叮当,清脆而不失庄重。珠帘卷动,带来一阵馥郁的暖香,与殿内沉凝的龙涎香迥异。但见韦皇后扶着贴身女官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袭绛紫缂丝百鸟朝凤宫装,珠翠盈头,宝光闪烁,行动间流光溢彩,端的是一派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只是那眉梢眼角精心描画出的温婉笑意底下,却藏着一丝难以尽掩的倦怠与洞悉世情的精明。 “官家与太子说完了?” 她声音柔润,似江南三月烟雨,笑意盈盈地拂过殿内沉闷的空气,却像隔着一层薄纱,并未真正暖人心脾。 赵珩“嗯”了一声,并未抬头,目光仍停留在奏章之上,朱笔未停。 韦后也不以为意,自行在赵珩下首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坐了,姿态优雅。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参茶,她接过,指尖丹蔻与温润的白玉盏相映生辉。她轻轻吹了吹茶汤的热气,似是不经意地笑道:“臣妾方才过来时,仿佛瞧见太子殿下离去,那眼圈儿……啧啧,似是有些红晕?莫不是今日练箭辛苦,或是……又在为何事伤怀了?” 她语带关切,如同每一位担忧孩儿的母亲,可那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瞟向皇帝,揣摩着他最细微的反应。 赵珩笔下未停,只淡淡道:“少年人,偶有心绪波动,寻常之事,何足挂齿。” 韦后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婉转低回,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慈母忧思:“太子年纪渐长,心思也重了。唉,这深宫重重,连个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也难怪他时常郁郁。” 她话锋一转,如同蝶舞花间,轻盈地落在另一处,“听闻今日还在御花园遇着了向枢密家的姑娘?倒真是一桩巧宗儿。向家那女儿,臣妾恍惚听人说起,模样儿、品格儿都是极好的,难得又大方明理。若能常来往,说说笑笑,倒或许真能让太子开怀些,省得总是一个人闷着。” 她这番话,听着句句是慈母心肠,为太子思量,实则字字机锋。既点出赵昪可能存在的“脆弱”与“孤僻”,又轻飘飘地将向家女与太子牵扯一处,试探着皇帝对此事的态度,是乐见其成,还是心存忌讳。 赵珩终于抬起眼,看了韦后一眼。那目光沉静如水,却仿佛能映透人心底最隐秘的盘算。“太子之事,朕自有分寸。宫中规矩,内外有别,非是市井街巷。” 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随即问道,“麟儿今日可安好?” 提及亲子赵麟,韦后脸上那层精心雕琢的面具才裂开一道缝隙,绽出真切而柔软的笑意,连声音都染上了几分暖意:“麟儿好着呢,午睡起来吃了半盏牛乳蒸酪,这会儿正拿着官家上回赏的九连环玩儿,精神头足得很。” 赵珩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重新将心神沉浸于国事奏章之中。 韦后坐在一旁,捧着那盏渐渐温凉的参茶,目光掠过皇帝专注而冷硬的侧影,又悄然投向殿外赵昪离去的方向。 夜色浓稠如墨,宫灯将宫殿的飞檐斗拱勾勒得如同蛰伏的巨兽。晚宴的丝竹声,已隐隐从远处传来。 第3章 宴席 殿内画烛高烧,亮如白昼,照见金瓯玉箸,觥筹交错。这御宴之设,原不在珍馐美味,倒是君臣分仪、昭示恩荣的所在。鼎彝焚着御制龙涎,清烟袅娜,与酒馔蒸腾的热气氤氲作一处,织就一派富贵风流、海晏河清的景象。宗室勋贵、文武重臣按着品秩雁序般列坐,衣冠济楚,珠玉辉映。那笑语喧阗底下,多少道目光却似游鳞般,悄没声息地掠过御座,揣摩着那九重天颜的阴晴深浅。 赵昪依制端坐于御座左下首,一身杏黄太子常服,在这满殿沉朱重紫间,恰似一轮孤月,清辉独耀。他年纪虽稚,举止却已带出储君的端严,只是那挺秀的背脊,总绷着一根弦,透出与年岁不符的沉郁。他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仿佛胶着在食案那螺钿镶嵌的缠枝莲纹上,研究得入神,唯有那两扇长睫,偶尔极轻地一颤,泄露了心底并非古井无波。 忽听得内侍拖长了声调通传:“枢密使向涛,携眷入殿谢恩——” 赵昪执着银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随即松開,面上依旧沉静,只那白玉似的耳廓,悄悄染上一抹淡极的胭脂色。 但见向涛身着紫色三品公服,步履沉健,虽是武将根基,眉宇间却敛着一团儒雅清气,行动间自有分寸。其身后,向夫人领着子女,恭谨随行。向从宜今日换了一身浅樱色绫缎袄裙,依旧是素净底色,只衣缘袖口用极细的银线密密的绣了缠枝莲纹,灯影下一转,便漾开一圈流水似的暗芒。她梳着双丫髻,并未多饰,只各簪一朵小指顶大的珍珠珠花,愈发显得面容莹润,目光清定。她跟在母亲身侧,依礼叩拜,行止从容,并不似寻常孩童面圣时,或是瑟缩,或是好奇张望。 且说宴前,在枢密使府的马车上,向夫人正为女儿整理衣襟,低声嘱咐:“今日宫宴,不比家中,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官家、圣人面前,更要守礼。” 向从宜安静听着,点了点头。 杨夫人看着她沉静的小脸,忽又轻声问道:“白日里在御花园,可见着太子了?觉得……殿下如何?” 向从宜抬眼,眸中清光流转,想了想,方缓声道:“见到了。殿下……似乎有些不快活。”她顿了顿,补充道,“但他射箭很准。” 杨夫人闻言,眸光微动,只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不再多言,心中却自有计量。 此刻殿上,官家赵珩神色是难得的温和,受了向涛一家的礼,目光便落在那小小女孩身上,温言问道:“宜娘平日在家,都读些什么书?” 向从宜声音清朗,如击玉磬:“回官家,刚念完《论语》,正读《诗经》。” “哦?可有所得?”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她答得从容,引了夫子的话,却又带着孩童的稚真,“只是许多篇章,还未能尽解其意。” 赵珩颔首,又闲话般问了些“可习字”、“平日作何消遣”的话,向从宜皆一一应答,言辞得体,既不怯场,也无半分张扬。 赵珩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缥缈的欣赏,快得让人无从捕捉。这女童的谈吐气度,沉静中透着灵慧,竟无半分寻常闺阁的忸怩之气。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灯光下莹然如玉的小脸,心头莫名被触动了一丝极细微的弦音,恍然间,仿佛窥见了一点早已湮没在岁月尘埃中的、故人的风仪剪影。那感觉如同微风拂过深潭,涟漪未起,寒意已生,让他几乎要下意识地蹙眉,将那不合时宜的联想驱散,他屏了屏心神。 “真是个伶俐孩子,”目光似无意般扫过下首正襟危坐的赵昪,复又看向向涛,语气随意,却带着金玉之音,不容置疑,“太子正值进学之龄,身边多是伴读内侍,终究少了些切磋琢磨的雅趣。朕看宜娘年纪虽小,却沉稳知礼,谈吐不俗。日后可常入宫来,与太子一同读书习字,也好让昪儿沾些书香静气,莫要一味沉在弓马刀石里,失了温文。” 此言既出,殿内管弦之声仿佛都滞了一瞬。天子金口玉言,这便是恩典,亦是定调。众臣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目光在太子与那向家小娘子之间悄悄逡巡。枢密使掌军政,太子为国本,这般安排,其中深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层层荡开。 韦皇后坐于赵珩身侧,闻言,脸上那雍容得体的笑容如同用尺子量过,分毫未变,甚至还顺着官家的话音,愈发温婉地道:“官家思虑得是。太子性子是沉静了些,正该有个知书达理的伴儿,一同上进,说说笑笑,方不显得寂寞。” 她说着,竟亲切地向微微怔愣的向从宜招了招手,那腕间一对翡翠玉镯叮咚作响,“好孩子,日后常来,坤宁殿里新来的江南厨子,做得一手好茶点,定让你尝个新鲜。” 她语声慈柔婉转,真真一位关爱晚辈的嫡母模样,唯有那笼在蹙金宽袖中的手,指甲不经意地掐入了掌心细腻的肌肤,传来一丝锐痛。 赵昪听得父皇之言,心头先是一紧,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随即一股混杂着羞窘与细微喜悦的暖流,悄然漫上心田。他下意识地抬眼,恰巧撞上向从宜循礼谢恩后,悄悄投来的一瞥。四目相对,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他迅速垂下眼,只觉得耳根那点热意迅速蔓延开来;而她,也只是悄悄抿了抿唇,唇角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宴至中席,笙歌暂歇,官家体恤,命小辈们可至殿外廊下稍作活动,透口气。 月华如水,漫过汉白玉雕砌的栏杆,流淌一地清辉。赵昪由内侍引着,踱至廊下,便见那抹浅樱色身影正凭栏独立,仰望着中天那轮冰魄。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极淡的、与那日帕子上如出一辙的兰草清气,清冽中透着一丝甜暖。 他脚步微顿,竟有些近乡情怯般的踟蹰。倒是向从宜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他,便依着宫规,微微屈膝:“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赵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走到她身旁约三步处站定,也仰头望向那轮明月,沉默了片刻,方寻了个话头,声音较平日低沉些许,“你……白日里那方帕子,多谢了。” 向从宜侧过头,月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荡漾,她轻轻摇头:“殿下不必挂怀。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听闻殿下每日课业繁重,文武兼修,很是辛劳。” 赵昪没想到她会提及此,微微一怔,白日里在父皇殿前积下的那点委屈,仿佛又被这话语勾起了丝丝缕缕的涩意。他闷声道:“储君之责,本该如此。” 这话像是在回应她,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向从宜安静地听他说完,夜风拂动她额前的细软刘海。她忽然轻声吟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玉不琢,诚然难成器。然切磋琢磨,亦是为了显其温润光华。殿下今日能中十七箭靶心,勤勉可见一斑。他日,必能如这中天皓月,朗照乾坤,泽被苍生。” 她赞他勤勉,更勉励其志,说得那般自然恳切,毫无谄媚之态,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赵昪心头大震,不由转头凝眸看她。月华如水,浸润着她小小的脸庞,那沉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层层包裹的硬壳,触及内里那份无人可诉的、混合着巨大责任与细微委屈的沉重。 “你……也读《诗》?” 他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讶,与一丝觅得知音的微喜。 “父亲常教导,读书明理,亦能养性。” 向从宜浅浅一笑,那笑意很淡,却宛若月光下初绽的睡莲,于静谧中漾开一圈柔和的涟漪,“只是我资质驽钝,读得慢,还有许多不解之处,正要请教。” “无妨,” 赵昪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有些急切,略清了清嗓子,稳住声调,“日后……你若入宫来,若有疑难,或可……一同探讨。” 这话出口,他心中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期待。 至此,两人之间便静默下来。然这静默却不显凝滞,反似月下清溪,潺潺自有声息。廊外几株晚香玉开得正酣,幽芳暗度,与那兰草清气缠缠绕绕,分不清是花香,还是人迹。 忽见一个穿着青缎比甲的内侍躬身近前,声音放得极低极柔:“殿下,向姑娘,官家吩咐撤席了,请二位回殿呢。” 赵昪微一颔首,那内侍便垂手退至阴影里候着。他侧身看向向从宜,月光在他睫羽下投了一片小小的青影:“走吧。” 向从宜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默然往那灯火通明处行去。殿内的喧嚣人声、管弦之音渐渐清晰,恍如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幔传来。赵昪步履沉稳,却觉袖中那方素帕的存在愈发分明,贴着肌肤,温温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气,与这殿内浓烈的酒馔香气、龙涎沉馥迥然不同。 将至殿门,他脚步几不可察地略缓了半拍,眼风悄悄向后一扫,只见那浅樱色身影依旧安静地跟着,微垂着头,额发在莹润的面颊上投下柔和的影子。他心下莫名一安,随即挺直脊背,迈过了那朱红的高高门槛。 殿内依旧是画烛辉煌,人影幢幢。韦皇后正执壶亲自为官家斟酒,侧脸映着烛光,笑意盈盈,言谈间一派雍睦。只是眼波流转间,掠过重新入席的赵昪与向从宜时,那笑意便似薄冰下的静水,深不见底,探不出真切温度。她只作不见,又含笑与身旁的命妇低语起来,腕间翡翠玉镯在灯下划过一道温润却冷清的光。 赵昪归于本位,殿内的暖热气息扑面而来,竟让他微微恍惚。方才廊下的月色清风,花影暗香,以及那片刻的安宁絮语,都似一个遥远的梦。唯有指尖无意中触到袖内那方柔软的棉帕,才提醒他,那并非幻影。 夜色渐深,玉漏声催。御宴终有散时。 众臣及家眷依序谢恩告退。向从宜随着父母起身,行礼如仪,身影渐次没入殿外沉沉的夜色里,再辨不分明。 赵昪随驾恭送,立于丹墀之上,夜风拂动他杏黄的袍角。他望着那远去的一行身影,目光沉静,无人能窥见其下暗涌的波澜。天上月华皎皎,地上宫灯煌煌,将他小小的身影拉得细长,在这偌大的宫苑里,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清,却又仿佛因着袖中那一点微末的暖意,而生出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牵念。 是夜,福宁宫东暖阁内,烛花轻爆。 赵昪独坐案前,白日里那卷《孝经》依旧摊开着,墨迹犹新。他却并未诵读,只从袖中取出那方素帕,就着灯烛细细地看。帕角兰草,清雅如故,仿佛还萦绕着御花园的海棠气息,与月下廊间的微凉夜风。 窗外,更深露重。 第4章 圣恩 御宴的笙歌乐舞散去,留下满殿余香与更深的沉寂。福宁殿东暖阁内,烛火通明依旧,却只映着赵珩一人伏案的身影。内侍省得了明确的旨意,连夜洒扫出离东宫不远的一处精致宫苑——澄瑞堂,一应陈设用度,皆按宫中抚养贵戚重臣之女的旧例,却又暗暗添了几分不合规矩的优渥,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坤宁殿内,夜色更深。 韦后已卸去钗环,只着一件素绫中衣,外罩墨紫色暗纹锦袍,凭窗而立。窗外月色凄清,落在她保养得宜却难掩倦意的脸上。白日里御宴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早已敛去,此刻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心腹女官轻步上前,低声禀报着内侍省为向家女准备澄瑞堂的事宜。 韦后听着,并未回头,只从鼻息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似嘲似叹:“官家……还真是迫不及待。”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向涛手握军政,如今再将这丫头放在太子身边,朝夕相对……这步棋,下得可真够扎实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低缓的通传声:“圣人,林淑妃求见。” 韦后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淡淡道:“传。” 不多时,林淑妃由两名宫女引着入殿。她未施浓妆,身着藕荷色常服,容颜姣好,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行动间自带一段风流态度,却偏偏将这份明艳收敛得恰到好处,只余下温婉。她行至殿中三拜礼的位置,先敛衽屈膝,双手交叠置于腰侧,俯身至腰,语气恭谨:“臣妾林氏,参见圣人。”待韦后颔首示意“免礼”,方轻抬身,垂眸立在一旁,姿态温顺得无半分逾矩。 “圣人也还未安歇?”她这才开口,柔婉的声音打破了满室沉寂。 淑妃林氏。这林氏出身不算顶高,却生得一副好样貌,更难得的是性情看似温顺,膝下又育有一位帝姬,平日里最是恭谨小心,常来坤宁殿走动,言语贴心,倒像是她在这深宫中的一个臂膀。 “心里搁着事,哪里就能安枕了。”韦后声音有些发沉,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那轮冷月,“官家今日这步棋,落子可真重。” 林淑妃步履轻盈地走近,亲自执起小炉上煨着的银壶,为韦后斟了一盏热热的杏仁茶,双手奉上。 “圣人说的是向枢密家那小娘子入宫伴读的事?”林淑妃声音放得极低,如同耳语,“官家这是明摆着要将向家与东宫捆在一处了。向涛掌着枢密院,若能得他死力,太子殿下这位置,可就愈发稳如磐石了。”她话语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仿佛真心为韦后思量。 韦后接过茶盏,并不就饮,只任由那温热透过瓷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稳如磐石?”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本宫这皇后尚在,麟儿亦是嫡出,官家这般心急,倒像是……生怕这江山将来旁落似的。” 林淑妃眸光微闪,顺势在韦后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声音愈发轻柔:“圣人息怒。官家心思深沉,此举未必没有考量。只是……那向家女一旦长留宫中,与太子朝夕相对,这情分自然不同。听闻那孩子也是个伶俐的,若再得了太子青眼,日后……”她话未说尽,留下无穷的想象余地,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日后?”韦后冷哼一声,“一个黄毛丫头,还能翻了天去?”话虽如此,她拢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她想起赵昪那双越来越肖似其生母的、沉静却执拗的眼睛,又想起自己年幼的麟儿,心头那根刺便扎得更深了些。她谁登基都是太后不假,可唯有麟儿登基,她才能真正高枕无忧,才能真正将这坤宁殿坐得安稳。 “圣人自然不惧她,”林淑妃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吐信的蛇,“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太子殿下年纪渐长,身边若多了个‘知心’的,难免耳根子软。依臣妾愚见,不如……也让咱们的人,多去澄瑞堂走动走动?小孩子家,总喜欢玩伴。柔福性子活泼,最是友爱姐妹,让她常去寻向家小娘子说说话,一同习字玩耍,也是美事一桩。一来全了圣人体恤晚辈的慈心,二来……宫里宫外,有什么事,咱们也能早些知晓。”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面子,又点了里子。将打探消息、拉拢关系的意图,包裹在孩童天真、姐妹情深的糖衣之下。 韦后闻言,侧眸看了林淑妃一眼,烛光下,林淑妃那张温顺的面孔显得格外真诚。韦后心中冷笑,这林氏惯会做这等借力打力、左右逢源的功夫,看似依附自己,实则也有她自己的算盘,无非是想借着亲近未来可能的“太子妃”,为她自己和柔福谋个长远。不过,眼下,这倒也不失为一着闲棋。 “你倒是个有心的。”韦后语气缓了缓,将茶盏轻轻搁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清脆一响,“柔福那孩子是招人疼,多和向家女来往也好,总比闷在宫里强。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淑妃,“分寸要拿捏好,莫要让人觉着,是咱们坤宁殿上赶着巴结。” “臣妾明白。”林淑妃心领神会,恭顺垂首,“不过是小孩子家自然的情分罢了。” 同一片月色下,枢密使向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已夜深,府中主院依旧灯火通明。向涛与夫人杨氏皆未安寝,白日御宴上的恩宠,带来的并非全然喜悦,更有沉甸甸的思量。 “官家此意,已是昭然。”向涛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一株苍劲的古松,声音低沉,“将宜娘养在宫中,名为伴读,实为……人质,亦是纽带。” 杨夫人坐在灯下,手中虽拿着针线,却一针也未落下,眉宇间笼着轻愁:“妾身知道,这是天大的恩典,推拒不得。只是宜娘还那样小,宫中规矩大,人心又复杂,我实在是……” “慎言。”向涛回头,目光沉稳,“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然推不得,便要让她在宫中立得住。宜娘性子沉静,自有分寸,你我当信她。”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太子殿下……观其言行,并非骄纵之辈。若能相伴成长,于她,于向家,未必是祸。” 正言语间,管家疾步而来,在门外躬身禀道:“主君,夫人,宫中有内侍前来传旨!” 向涛与杨氏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与凝重。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香案早已备好,阖府主要人等皆跪迎于正厅。前来传旨的是一位面容白净、神色恭谨的中年内侍,身后跟着数名小黄门。 “咨尔枢密使向涛之女向氏从宜,柔明婉嫕,淑德早慧……特允入宫,养于澄瑞堂,伴读太子,以资切磋。钦此。” 内侍尖细而清晰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 “臣接旨,谢官家隆恩。”向涛与杨氏叩首谢恩,声音平稳。 宣旨毕,那内侍脸上才露出些许笑意,对着杨夫人道:“向夫人,官家体恤,允向小娘子明日再入宫安置。一应物事,宫内皆已备齐,若小娘子有平日惯用之物,亦可携带少许,以慰思家之情。” 这已是格外的恩典。杨夫人连忙再次谢过。 送走宫使,府中气氛却并未轻松。杨夫人回到内室,看着已然被唤醒、穿戴整齐前来听旨的女儿,见她小脸上并无惊惶,只是一片沉静的了然,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她拉过女儿的手,细细叮嘱:“宜娘,入了宫,万事谨慎,守礼守份。与太子殿下相处,要恭敬,亦要……爱惜自己。”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宫中不比家里,说话做事,要多留个心眼。那韦圣人……面上慈善,心里却未必。还有各宫的妃嫔、帝姬,远着些,莫要轻易卷入是非。” 向从宜安静地听着,目光清澈而坚定,她反手轻轻握住母亲微凉的手,低声道:“阿娘放心,女儿都记下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女儿虽愚钝,亦知此理。” 杨夫人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心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终是强忍住了,只将女儿紧紧搂入怀中。 第5章 入宫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向府门前已停妥了宫中派来的青幄安车。 没有过多喧哗,一切在一种近乎肃穆的静默中进行。杨夫人亲自为女儿理了理衣襟,将那方绣着兰草的素帕悄悄塞入她袖中,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深深的眼神。向从宜跪别父母,神色沉静,由贴身侍女扶着,登上了那辆标志着无上恩宠、也意味着从此身陷樊笼的宫车。 车声粼粼,驶过清晨寂寥的御街,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宫门。每过一重,市井的烟火气便淡去一分,宫禁的森严便浓重一尺。向从宜端坐车中,指尖轻轻拂过袖中那方微凉的帕子,目光透过纱帘,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朱红宫墙与琉璃碧瓦,如同一卷缓缓展开的、华丽而冰冷的画卷。 车驾行至内宫门附近,需换乘软轿。正是此时,不远处通往东宫的复廊下,一抹杏黄身影悄然静立。赵昪借口晨读后散步醒神,已在此徘徊片刻。他目光紧紧盯着宫门方向,待那青幄安车停下,见到那抹熟悉的浅樱色身影在侍女搀扶下缓缓下车时,他的心竟不受控制地快跳了几下。 向从宜似有所感,抬眸望去,恰与廊下那双沉静中带着一丝关切的眸子撞个正着。她脚步微顿,随即垂下眼睫,依着规矩,朝着太子的方向,远远地、极轻地敛衽一礼。并未停留,也未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便随着引路内侍,转向通往内廷深处的宫道。 赵昪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重重殿宇的阴影里,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方才她那一眼,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忽然觉得,这冰冷的宫阙,似乎因她的到来,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鲜活的暖意。 澄瑞堂稍作安置,便有坤宁殿的女官前来,言说圣人传见。 向从宜即刻整理仪容,随着女官前往。踏入坤宁殿时,瑞脑销金,香雾氤氲。韦后端坐于上首凤座,今日换了一身绛红色常服,比之宴席上的雍容华贵,更添几分居家的威仪。 “臣女向从宜,叩见圣人,愿圣人长乐未央。” 向从宜依足礼数,跪下叩拜,声音清亮平稳。 韦后脸上漾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虚扶一下:“好孩子,快起来。到了宫里,就如到家一般,不必如此拘礼。” 她目光在向从宜身上细细打量一番,笑道,“这身衣裳穿着倒合身,看来内侍省是用心了,澄瑞堂住得可还习惯?若有短缺,只管遣人来告诉本宫。” 向从宜起身,垂首恭立,声音清晰而柔顺:“回圣人,澄瑞堂一应俱全,劳圣人挂心。臣女定当谨守宫规,用心伴读,不负圣人与官家恩典。” “嗯,是个懂事的孩子。”韦后颔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沉静的面容,“太子学业要紧,你在一旁,需得劝勉督促,但也需知,殿下身份尊贵,起居饮食,更要细心照料。” 这话听着是关怀,实则暗含提点,既要她尽责,又提醒她注意尊卑分寸。 “臣女谨记圣人教诲。”向从宜再次敛衽,应对得滴水不漏。 正说话间,殿外传来一阵环佩轻响与孩童稚嫩的笑语。却是林淑妃牵着二公主柔福来了。 “哟,圣人这里今日有客?”林淑妃笑吟吟地进来,先向韦后行了礼,目光便落在向从宜身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亲和,“这位便是向枢密家的姑娘吧?果然好标致模样,瞧着就让人喜欢。” 柔福帝姬年方五岁,穿着粉嫩宫装,梳着双螺髻,活泼可爱。她挣脱母亲的手,跑到向从宜面前,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就是新来的姐姐吗?母妃说你会陪我玩?” 向从宜微微躬身,对着小帝姬露出一抹温和的浅笑:“臣女向从宜,见过帝姬。” 韦后见状,便笑道:“正是呢。宜娘初来乍到,柔福你平日若得了闲,多去寻姐姐玩耍,也好让她熟悉熟悉宫苑。” 林淑妃忙接口道:“圣人说的是。柔福,快叫姐姐。” 她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察着向从宜的反应。 柔福乖巧地唤了声“姐姐”,便自来熟地去拉向从宜的手。向从宜并未躲闪,任由她拉着,姿态自然,既不过分亲热,也无丝毫嫌弃,只是柔声应道:“帝姬若有吩咐,臣女自当陪伴。” 这一幕落在韦后与林淑妃眼中,各有计较。韦后觉得此女沉静太过,一时难以看透;林淑妃则觉得她应对得体,不卑不亢,非是寻常孩童。 又略坐了坐,说了些闲话,韦后便显出倦色,向从宜适时告退。林淑妃也携着柔福一同离去。 出了坤宁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林淑妃看着身旁沉静的女孩,笑道:“向姑娘不必紧张,圣人最是慈和。日后在宫中,若有什么难处,或是想家了,也可来我宫里坐坐。” 她语声温柔,仿佛真是位可依赖的长辈。 向从宜微微欠身:“多谢淑妃娘娘关爱。” 看着她远去的、始终挺直的纤细背影,林淑妃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眸中闪过一丝深思。这个女孩,像一颗被投入深湖的石子,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不知搅动了多少暗流。她牵着不明所以、犹自回头张望的柔福。 而在澄瑞堂安顿下来的向从宜,独立窗前,望着窗外一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她知道,从踏入宫门的这一刻起,她已不再是枢密使府中单纯的闺阁少女,她的每一步,都牵系着家族,关联着东宫,更置身于这天下最尊贵、也最危险的棋局之中。 月华初上,宫灯次第亮起,将她独坐窗前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清。 第6章 资善堂 第三日,寅时刚过,东宫已亮起灯火。 赵昪几乎是睁着眼等到宫人前来唤起的时辰。昨夜他辗转反侧,脑中时而浮现海棠林下那双含泪倔强的眼,时而又是廊庑前那抹沉静敛衽的身影,袖中那方素帕更是隐隐发烫,扰得他心绪不宁。直至天色将明,才迷糊了片刻。 崔琰如常前来侍奉,见太子眼下淡淡的青影,心下明了,却只作不见,如常禀报着今日的课业安排,声音平稳如常。另两位伴读,一位是武将世家出身的石赟,性子粗豪些,见了赵昪便直言:“殿下昨夜没歇好?这眼圈黑的……”话未说完,便被崔琰一个眼神止住。另一位是书香门第的柳文轩,心思细腻,只默默看了一眼,便垂首不语。 赵昪有些窘迫,只含糊应了声“无碍”,匆匆用了早膳,便起身往资善堂去。步履间,竟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资善堂内,窗明几净,墨香淡淡。 此地虽为皇子读书之所,陈设却并不奢华,反而透着一种庄严肃穆。因官家子嗣不繁,此刻堂内显得有几分空旷。赵昪居于正中主位,崔琰、石赟、柳文轩三人依次坐于其下首左侧。右侧则新设了一副较小的书案座椅,是为向从宜准备。 赵昪入座后,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副空着的书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不多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与引路内侍低低的禀告声。珠帘轻响,向从宜依旧穿着那身浅青色学童服制,步履安稳地走了进来。她先向端坐上的太子行了礼,又向三位伴读微微颔首致意,这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将随身带来的书囊笔墨一一安置妥当,动作从容不迫。 晨光透过雕花长窗,恰好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纤柔的轮廓。赵昪看着她沉静的眉眼,昨夜那点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下来。只是,当向从宜安置好物品,抬眸望向主位,准备聆听今日课业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赵昪的脸,在他眼下的淡青处微微停留了一瞬。 她并未说什么,只是那清澈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了然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关切,如同蜻蜓点水,旋即又恢复成一片恭谨的沉静。 然而这一眼,却让赵昪心头一跳,仿佛被看穿了心事,耳根隐隐发热,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 授课的翰林学士准时到来,今日讲授《尚书·尧典》。老先生声音洪亮,引经据典。赵昪收敛心神,专注听讲,偶尔提问,应对如流。向从宜则始终安静,时而提笔记录,姿态端正。 课间休息时,宫人奉上茶点。赵昪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眼风悄悄扫向右侧。只见向从宜并未多用茶点,只是小口饮了些温水,便又拿起书卷,默默温习起来,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石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凑到柳文轩身边,压低声音道:“这位向小娘子,瞧着文文静静的,倒不像那些娇滴滴的贵女。” 柳文轩微微颔首,目光中也带上一丝欣赏:“举止有度,沉静好学,确非寻常。” 崔琰在一旁听着,并不插言,只默默为赵昪续了热茶,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太子殿下今日这反常的倦色,与方才那瞬间的窘迫,只怕都与这位新来的伴读脱不了干系。 休息结束,继续讲学。待到课程终了,老先生布置了明日需背诵默写的篇目,便起身离去。 赵昪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见向从宜已收拾好笔墨,走到他案前,依礼道:“殿下,今日课业已毕,臣女先行告退。” “嗯。”赵昪应了一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想起她方才那关切的一瞥,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舍,鬼使神差地添了一句,“你……初来乍到,宫中路径可都熟悉了?若有不知之处,可问引路内侍,或……或可来问我。” 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耳根更热了。 向从宜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虽强自镇定,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宛若初荷微绽的笑意,轻轻应道:“谢殿下关怀,臣女记下了。” 说罢,她再次敛衽一礼,便转身随着候在一旁的宫人离去。那浅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资善堂门外,带走了满室若有若无的兰草清气。 赵昪独自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门口,直到崔琰近前低声提醒,方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案头摊开的书卷,又想起向从宜方才沉静专注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明日课业早些到来的期盼。 第7章 试探 时光流转,不觉向从宜入宫伴读已近月余。 资善堂内,每日书声琅琅。赵昪与向从宜之间,虽恪守着君臣、男女之防,却因着朝夕相对与学问切磋,生出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赵昪发现,向从宜不仅沉静好学,偶尔一句点拨,常能切中他苦思不解的关窍,令他豁然开朗。而她身上那股安定淡然的气质,也仿佛能抚平他因父皇严苛、朝堂暗流而时常紧绷的心弦。 这日午后,赵昪正对着一篇《孟子》的注疏蹙眉,其中几句义理总觉得隔了一层,难以透彻。他下意识抬眼,望向右侧那抹沉静的浅青色身影。向从宜正垂眸习字,侧脸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仿佛蒙着一层柔光。 “向……” 他甫一开口,又觉有些唐突,顿了顿,方道,“向姑娘,此处‘知言养气’之说,你可有见解?” 向从宜闻声搁笔,抬眸看来,目光清亮。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细细看了赵昪所指的段落,沉吟片刻,方缓声道:“殿下,窃以为朱子此注,重在‘知’与‘养’的功夫。譬如园中花木,需先识其性情,方能依时灌溉,不令其枯,亦不令其溺。非是空谈性命,乃着实落于行事之间。” 她声音不高,却如清泉漱玉,将那玄妙的义理,用寻常事物比喻得清晰明白。赵昪只觉脑中那层薄雾骤然散开,不由拊掌:“妙哉!正是此理!” 他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看向向从宜的目光里,欣赏之意又深了一层。 这一幕,自然未能逃过时刻关注着资善堂动静的眼睛,很快便传到了坤宁殿。 坤宁殿内,烛火摇曳。 韦后听着心腹女官的低声禀报,指尖缓缓划过怀中手炉上精致的珐琅纹路,眸色深沉。赵昪与向家女相处融洽,学业精进,这绝非她乐见。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东宫羽翼日渐丰满,而她的麟儿却仍养在深宫,无所事事。 “麟儿……也快到启蒙的年纪了。” 她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侍立一旁的林淑妃听。 林淑妃何等机敏,立刻柔声附和:“是啊圣人,二殿下天资聪颖,若得名师开蒙,将来必成大器。总不能……一直让太子殿下独占了资善堂的清静。” 她话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挑唆。 韦后瞥了她一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官家近日操劳国事,已有许久未曾踏足后宫了罢?” 机会,很快便来了。 这日,恰逢内廷小宴,赵珩难得驾临坤宁殿用膳。殿内焚着清雅的腊梅香,与往常浓郁的龙涎不同,显然是韦后精心准备。 酉时三刻,殿外传来内侍悠长的通传。珠帘卷动,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霎时间,满殿华彩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但见赵珩并未着明黄朝服,只穿了一身玄青色暗云纹杭绸常服,愈发衬得他肤白如玉,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平添几分随意的风致。 他年岁已近不惑,面容却依旧保有青年人的清峻轮廓,只是那眉宇间积威日久,沉淀下深不见底的威仪,他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血玉扳指,那血色浓艳欲滴,与他冷玉般的肤色形成极致对比,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在灯下流转着幽邃的光泽。 “官家来了。”韦后起身相迎,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敬仰与亲近的笑容。 赵珩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在殿内扫过,并未过多停留,便在上首坐了。宫人悄无声息地布菜奉酒。他执起银箸,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疏离,仿佛这满桌珍馐与眼前盛装的皇后,都不过是这深宫日复一日的固定陈设。 膳间,韦后寻些闲话来说,从二公主柔福前日学着描红,说到御花园的石榴花开得正好。赵珩大多只是听着,偶尔应一两声,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叩,却没什么温度。 韦后觑着他神色,见他指间那枚血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泽,心念微动,便笑着道:“说起柔福这孩子,前儿还缠着臣妾,问她麟哥儿何时也能像太子哥哥一般,去资善堂读书呢。臣妾也想着也想有伴读陪着,一同念书习字,热闹些。” 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提及孩童的天真言语,目光却悄悄留意着赵珩的反应。 赵珩正夹起一箸清笋,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并未抬眼,只漫不经心地道:“麟儿……也满五岁了?” 那枚血玉扳指在他修长的指间缓缓转了一圈,光影流动。 “是呢,上月刚过的生辰。”韦后忙道,声音放得更柔,“臣妾想着,孩子到了年纪,总该收收心,学些规矩道理。倒不敢指望他如太子般聪颖勤勉,只求识得几个字,明些事理便好。官家若觉得可行,便为他择两个稳妥的伴读,也不必如东宫那般隆重,寻常官家子弟即可。”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句句是为孩子考量,丝毫不提与东宫攀比,更将自己摘得干净,只推说是柔福孩童之言引出的念头。 赵珩缓缓放下银箸,取过一旁雪白的棉巾拭了拭嘴角。他终于抬起眼,那双眸子黑得纯粹,深处却仿佛蕴着雷霆与深渊,平静地看向韦后。韦后只觉得那目光似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温婉表象,直抵内心最深处的盘算,背上竟隐隐沁出些寒意。 “皇后既如此说,那便依你。”赵珩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麟儿既到了年纪,去资善堂开蒙也是正理。伴读之人选……朕会让内侍省酌情挑选。”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安排太子伴读时的深思熟虑截然不同。 韦后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却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甚至未曾多问一句麟儿的资质如何,想学什么,可见在他心中,麟儿的分量,远不能与赵昪相比。这“酌情”二字,更是天差地别。 “臣妾代麟儿,谢过官家恩典。”她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起身敛衽行礼,脸上笑容依旧完美。 赵珩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他重新执起酒杯,那枚血玉扳指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冽而妖异的光泽,与他眉间那点朱砂痣遥相呼应。他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不再多言。 殿内复又安静下来,只闻更漏滴滴答答。韦后看着他完美侧颜在灯下落下的淡淡阴影,心中那份因赵昪与向家女日益亲近而生的危机感,并未因麟儿得以入资善堂而消减,反而如同殿外渐起的夏虫鸣叫,愈发清晰扰人起来。 她知道,资善堂日后,怕是再也难有以往的清静了。而她那颗为亲生儿子谋划的心,在这看似恩准的背后,更添了几分沉重与不甘。 第8章 青灯共赏 资善堂散了学,众伴读皆已辞出宫禁,唯余檐角铁马被暖风拂动,叮咚数响,恍若碎玉投盘,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更显庭阶空寂,梧影深沉。 东宫书房内,螭纹鎏金博山炉里悠悠吐着一线清甜安息香,烟丝袅娜,盘旋而上,却未能抚平赵昪心头的些许躁意。他兀自坐在紫檀木嵌螺钿卷草纹大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卷《孟子》,那朱子集注的墨字密密麻麻,此刻在他眼中,却好似春日落絮,飘忽不定,竟半个也捉摸不住。脑中反复萦回的,尽是白日里向姑娘解读“知言养气”时,那清泉漱石般的嗓音,与她低眉沉吟时,额前几茎细软刘海在莹润如玉的面颊上投下的淡淡青影,随着她轻缓的呼吸微微颤动。一股无名的、酥酥麻麻的躁动在他胸臆间流转,只想立时再见她一面,哪怕只听她再说一句半句,或是只看她安然静坐的模样也好。 可夜色将临,宫规森严,以何名目去澄瑞堂召见一位伴读的女公子?这于礼殊为不合。他烦闷地掷下手中的青玉管紫毫笔,那笔落在哥窑青金纹笔山上,“铿”的一声清响,在寂静中格外分明。起身在铺设着西域进贡的如意团花猩猩毡地毯上踱了几步,沉香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目光投向窗外,但见暮云合璧,染就一天霞彩,宿鸟啁啾,纷纷投林,正是各宫传晚膳的时辰。 他脚步倏然一顿,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窜入脑海——何不借此由头?心下却又踌躇起来,这般相邀,她会否觉得孟浪?可转念想起白日她与自己论及“君子之交淡如水”时,那眸光清正,唇角微含笑意,态度坦然亲切,并无半分疏离之意……几番心思拉扯,那想要与她分享白日里偶得的一句好诗、盼她品评自己新习字帖的念头,终究如雨后春草,不受控制地蔓生开来,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唤来垂手侍立的内侍,声音尽力持稳,却仍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涩:“去澄瑞堂,请向姑娘过来一同用膳。便说……本宫今日读《诗》,于‘蒹葭’一章略有疑窦,欲与她参详一二。” 内侍躬身退下。赵昪独立窗前,暮色透过蝉翼纱窗漫进来,在他杏黄色的袍子上染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只觉心口怦怦,竟比去岁随父皇秋狝初次独自射中麋鹿时跳得还要急遽些,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本就平整无痕的衣领袖口,又觉指尖有些发烫。 不过一盏茶工夫,门外便传来细碎脚步声与内侍低低的通传,道是“向姑娘到了”。织金绣蟒的软帘被一双素手轻轻掀起,环佩无声。向从宜依旧穿着那身浅青色素绫宫装,裙裾曳地,步履安稳地走了进来,至房中站定,依礼深深敛衽,声音清柔若水:“殿下万福。” “不必多礼。”见她来了,娉婷立于灯影下,赵昪心下那点忐忑竟奇异地落定了些,语气也不自觉地放缓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可用过膳了?恰巧本宫这里刚传了膳,一起用些罢,左右……也无外人。” 他顿了顿,又寻补道,“顺便,也可说说今日书里的篇章,你白日所言,颇令人回味。” 向从宜微微抬眸,眼波清澈如水,在他面上轻轻一掠,见他神色恳切,目光明澈,并无狎昵之意,便浅浅颔首,唇边漾起一点极淡的笑意:“蒙殿下不弃,赐膳共话,是臣女的荣幸。” 膳桌设在小花厅临窗的梨花木嵌大理石圆桌上,虽只他们二人,案上亦陈列着**样精致肴馔,皆是时新之物。一碟嫩笋煨火肉,一盅莼菜银鱼羹,一碟清炒虾仁,并几样细巧点心。碗盏皆是汝窑新贡的天青釉,雨过天晴之色,温润如玉,映着烛光,愈发显得菜品清爽。宫人悄无声息地布菜斟汤,雪白的瓷匙碰着碗沿,发出极轻脆的声响,而后便屏息退至廊下,垂手侍立,恍若泥塑木雕。 起初,席间只闻匙箸轻碰的微响,与窗外隐约传来的夏虫初鸣。赵昪先举箸,夹了一箸清笋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只觉得往日觉得寻常的菜蔬,今日也格外清甜些。他搜肠刮肚,寻些经义上的关节来问,从“蒹葭苍苍”的意象,问到“君子于役”的感慨。向从宜一一应答,引经据典,吐属清雅,态度依旧恭谨,却比白日课堂里少了几分拘束,偶尔还会反问一句“殿下以为如何?”,引得赵昪也凝神思忖,谈兴愈浓。 膳毕,残席撤下,换上漱口的香茶并一盏新沏的密云龙。赵昪捧着那定窑白瓷刻花茶盏,温热的触感透过薄如卵膜的瓷壁传来,茶香氤氲。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三番五次,如同被什么牵着似的,瞥向书房案头那卷他临摹了整日、墨迹尚未全干的《兰亭序》“神龙本”摹帖。心中那想与她品评、听她见解的渴望,便如潮水般再次涌上,几乎要满溢出来。只是……讲读先生午后览过,只淡淡批了“笔力孱弱,神气不足”八字,她若也作此想,岂不…… 他这里正自犹豫难决,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盏壁上摩挲,那厢向从宜已放下茶盏,目光流转间,却已落在那卷略显散乱、边缘微卷的字帖上。她并非有意探寻,实在是那卷纸墨在收拾得纤尘不染、笔砚井然的书案上,那份随意的姿态,格外引人注目。 “殿下今日临的,可是冯承素摹本?”她轻声问道,语气里含着一丝自然而然的关切与好奇,宛若微风拂过琴弦,余韵悠长。 赵昪见她主动问起,且一语道破帖本来源,心头那点因先生评语而生的阴霾霎时被一股灼热的欣喜驱散,竟有些许“吾道不孤”的感慨。他几乎是立时起身,衣袂带风,快步走到书案前,珍重地拿起那卷字帖,又急急返回。许是心潮澎湃,极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向从宜那段纤细的腕子,引着她走到窗下那架紫檀木雕西番莲纹烛台旁,那里光线最为明亮。 “正是神龙本,你快来看看。”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指尖传来她腕间微凉的、细腻如玉的肌肤触感,他却浑然未觉,只一心指着帖上自己反复揣摩、自觉颇有进益的字迹,凑近了与她看,“你看这一‘之’字的末笔,仰策之态,我自觉比前两日似乎更得其中三昧,还有此处‘畅’字的转笔,牵丝映带,可先生他偏说……” 向从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微微一怔,腕上传来少年掌心干燥而温热的包裹。她抬眸,瞧见赵昪凑近的脸庞,烛光映照下,那双凤眸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纯粹的、觅得知音的欢悦,无一丝杂质,只有急于分享与求得认同的赤子之心。她心底那层因宫规礼数而结成的薄冰,便在这坦荡的热忱前悄然融化,生出些许暖意。 她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目光凝注在那淋漓墨迹上,认真地端详片刻,长睫在眼下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方缓声道:“殿下过谦了。依臣女愚见,临帖贵在得意。观殿下此幅,这一钩如屈铁断金,劲力内蕴,已非徒具形貌;这一撇若惊鸿乍掠,姿态横生,颇具晋人风流倜傥之致。纵然笔力尚未臻于化境,然这份领悟与气韵,已是难得。假以时日,涵泳功深,定能登其堂奥,窥其神髓。” 她语声温和,却字字恳切,并非虚言敷衍,而是细细分说,句句都说入赵昪肺腑之中。 赵昪听着,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底涌向四肢百骸,比饮了琼浆玉液还要酣畅淋漓,脸上情不自禁地绽开明朗的笑意,那因先生评语而生的些许郁卒顷刻间云散烟消。“果真?你也这般觉得?并非虚言安慰本宫?”他追问着,握着她的手下意识收紧了些,指尖在她微凉的腕间无意识地轻轻一按,仿佛要将这份难得的认同与懂得牢牢握住,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 “自然是真的。”向从宜肯定地点头,目光仍流连在字帖间,细细品味,唇边亦浮起一抹清浅如初绽菱角的笑意,温婉动人,“殿下于此道,是有慧根的。” 两人头颈相偎,凑在融融烛光下,身影几乎重叠在一处,对着那卷字帖指点评说,从“永”字八法,谈到魏晋风度,絮絮低语之声,混合着窗外渐起的蛙鸣,竟谱成一曲和谐的夏夜清音。他们早已忘了更漏几何,也忘了彼此身份悬隔,只剩下两颗在翰墨书香中悄然贴近的、未染尘滓的赤子之心,在这深宫夜色里,汲取着难得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