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把新炒好的第一批春茶,包了一小包,连同苏南风寄回来的家书,一起托人捎去了京城。
她没有写信,只是在包裹里,夹了一片从院墙缺口边新摘的栀子花瓣。
她想,他会懂的。
那之后,她开始像一个真正的茶人一样,经营着苏家的茶园。
她不再仅仅是守护,而是开始融入。
她用自己染布时对草木的敏感,去感知茶树的每一次呼吸。她发现,用浸泡过栀子花根的水去浇灌茶树,会让茶叶的香气里,多一些若有若无的清甜。
她还发现,西洲的雨水,分好几种。春雨细润,夏雨猛烈,秋雨绵长。不同的雨水,对茶性的影响也不同。
这些,都是《茶经》上没有记载的。
她把这些心得,一点一点,用小楷写在了那本残卷的空白处。
她的字迹,和苏南风的字迹,交错在一起。
那片靛蓝的污渍,成了他们共同的印章。
日子,就在茶香和布香的交替中,不紧不慢地过着。
一年,两年,三年。
苏南风的名气,越来越大。
从偶尔来西洲探亲的乡人口中,沈知意听到了更多关于他的消息。
说他在京城开了好几家分店,成了皇商。
说他被一位大官看中,要把女儿许配给他。
说他出入都有马车,身边跟着好几个小厮,穿的是绫罗绸缎,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穿着青布衫的少年了。
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沈知意的心,都会被轻轻地刺一下。
不疼,但很密。
她知道,他和她,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在云端,她在泥土里。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再是西洲到京城的几千里路。
他寄回来的信,也渐渐变了。
不再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字里行间,开始透出淡淡的疲惫。
他会问:“今年的雨水好吗?茶树长得如何?”
却很少再提他在京城的生活。
有一次,信里夹了一小撮茶叶。
是他在京城用当地的水和茶青,仿制的“西洲云雾”。
沈知意泡了一杯。
茶汤颜色很漂亮,香气也很足,但喝到嘴里,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那茶,很完美,完美得像一件没有灵魂的工艺品。
它有形,却没有神。
没有西洲江水的那股“活”气,没有西洲土地的那份“根”味。
沈知意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忽然有些心疼。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在京城繁华之中,越来越成功的苏南风,也越来越孤独。
他得到了一切,名声,财富,地位。
但他,好像也弄丢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他曾经拥有,却在追逐远方的过程中,不小心遗落在了故乡。
那年夏天,西洲发了大水。
连着下了半个月的暴雨,江水疯涨,很快就漫上了岸。
整个西洲岛,都泡在了水里。
沈知意的染坊被淹了,染缸倒了一地,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可她顾不上这些。
她心里只记挂着苏家的那片茶园。
茶园地势稍高,也被淹了一半。那些半大的茶树,根部全都泡在浑浊的泥水里。
沈知意知道,茶树最怕水淹。泡上一天,根就烂了。
她求着爹爹,和洲上几个还没来得及撤走的乡邻,一起挖沟排水。
雨还在下,水怎么也排不出去。
眼看着水位一点点上涨,就要没过整个茶园。
“知意,算了吧!”沈全拉着她,声音里满是疲惫和不忍,“保命要紧!这茶园,顾不上了!”
沈知意站在泥水里,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
她看着那些在风雨中飘摇的茶树。这是她几年的坚持,是苏南风在西洲最后的根。
她不能放弃。
放弃了这里,苏南风就真的,没有根了。
“爹,你先走。”她甩开沈全的手,声音嘶哑,“我再守一晚。”
如果守不住,那她就陪着这片茶园,一起烂在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