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有茶》 第1章 第 1 章 西洲是个小地方。 小到东头的狗叫,西头的人都能听见。 它像一片茶叶,安安静静地浮在江心。江水绕着洲流,水汽氤氲,一年里倒有大半日子是湿漉漉的。 这样的水土,最宜养茶。 沈知意的家在西洲的南岸,一座染坊。她家的隔壁,是苏家,一座茶坊。 两家院墙挨着院墙,中间只隔着一丛半人高的栀子花。 花开的时候,白色的花瓣上,常常会溅上几点靛蓝的汁子。那是沈知意涮洗染缸时,不小心甩出去的。而她家晾在院里的白布,也总会染上一阵阵炒茶的清香。 染料的涩,茶叶的香,混在一起,就是西洲的味道。 只是,两家人并不熟。 西洲的人都内敛,话少,见面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沈知意的爹沈全是个老染匠,一天到晚泡在染缸边上,除了摆弄他的那些蓝草,对什么都提不起劲。苏家的男人,也就是苏南风的爹,前些年病没了,如今只剩苏家姆妈带着儿子苏南风过活。 苏南风这个人,沈知意见过,但没说过几句话。 他比她大两岁,总是穿着一身洗旧的青布衫,身上干净得不像个做茶的,倒像个念书人。他常常坐在院里的那棵老樟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下午。 风吹过,樟树叶子沙沙响,和着隔壁院里炒茶的哗哗声。 沈知意偶尔从织机前回过头,透过窗棂,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鼻梁很高,嘴唇抿着,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思索什么难题。 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那样的场景,很静,也很远。 西洲的日子,就像江水一样,慢慢地流。 直到那年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了两家院墙中间的那丛栀子花。 雨下得又大又急,沈知意正手忙脚乱地帮着爹爹收院子里晾的布,就听见“哗啦”一声,那堵本就老旧的土墙,连着栀子花树,一起塌了下去。 泥水混着白色的花瓣,流了一地。 隔壁院子里的景象,一下子毫无遮拦地呈现在眼前。 苏南风也正站在廊下,手里抱着一摞书,明显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着了。他脚边,是一个翻倒的竹篮,里面滚出许多晒了一半的茶叶。 雨水瞬间就把那些嫩芽给浸透了。 沈知意看见他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去捞那些茶叶,可雨太大了,水流太急,那些茶叶打着旋,很快就汇入了满院的泥水里。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沈知意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知道,那些都是顶好的明前茶,费了多少工夫才采回来的。 雨停后,两家人一起收拾残局。 苏家姆妈叹着气,跟沈全商量着怎么重砌院墙。沈知意则拿着扫帚,默默地清扫着地上的泥泞和断枝。 苏南风也在,他拿着一把小小的竹耙,小心地将那些还能辨认的茶叶从泥水里扒拉出来,放在一个破了口的簸箕里。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沈知意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平日里看着有些清冷的邻家哥哥,其实心里也藏着火。 那火,是对茶的。 她走过去,蹲下身,帮他一起捡。 “没用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泡了泥水,就全毁了。” 沈知意的手顿住。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她抬头看他,他眼里很干净,映着雨后天光,也映着藏不住的失落。 “总要试试。”沈知意小声说。 他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并排蹲在泥地里,一言不发地捡着茶叶。栀子花断裂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腥气和茶叶的涩气,钻进鼻子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那天,他们捡了小半簸箕的茶叶。 苏南风把茶叶拿回去,尝试着重新烘焙。沈知意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从那天起,她再路过隔壁院墙的缺口时,苏南风会朝她点点头。 她也回一个点头。 两家的院墙没有马上砌起来,那个缺口,就那么留着。 天气好的时候,沈知意能看见苏南风在院子里摊晒茶叶,或者坐在樟树下看书。她也能闻到,他家茶坊里飘出的,一天比一天更醇厚的茶香。 她觉得,那茶香里,好像多了一点什么。 是什么呢?她说不出来。 就像她自己染的布,有时候多放了一点茜草,有时候少浸了一会儿蓝靛,出来的颜色,就会有细微的不同。 那种不同,只有做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第2章 第 2 章 院墙的缺口,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通道。 虽然话还是不多,但有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沈知意给爹爹送饭的时候,会多做一份,用小碗装着,从缺口递过去。苏南风在院里看书,她就坐在自己家的廊下摇着纺车,纱线一圈圈,日子一天天。 苏南风偶尔会递过来一杯刚沏好的新茶。 “尝尝。”他说。 茶汤是清亮的杏黄色,入口微苦,回甘悠长。 “好喝。”沈知意说的是实话。 他便会很轻地笑一下,嘴角弯起的弧度很小,眼睛里却亮了。 沈知意渐渐知道了他手里那本书是什么。 那是一本手抄的《茶经》残卷,书页泛黄,边角都磨损了。据说是他爹留下来的遗物。苏南风不仅看,还在上面做了许多笔记,用细细的狼毫小楷,写在书页的空白处。 那里记录着西洲特有的气候对茶树生长的影响,还标注着不同火候炒制出来的茶叶香气的差别。 那本书,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碰。 出事那天,也是个雨天。 淅淅沥沥的梅雨连着下了好几日,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 沈知意的染坊里,新染好一批靛蓝色的布,正挂在屋檐下滴水。一排排的蓝色,深浅不一。 她刚给一缸新的染料发酵好,舀了一小瓢出来试色。那蓝色,是顶顶正的“雨过天青”,清澈又明亮。她心里欢喜,端着那瓢靛蓝,想拿去给爹爹看。 经过院墙缺口时,她看见苏南风正坐在廊下,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本《茶经》。 他看得太入神了,连她走近了都没发觉。 沈知意想绕过去,脚下却被一根冒出头的树根绊了一下。 她惊呼一声,身子往前一扑,手里的瓦瓢脱手而出。 那道清亮的蓝色弧线划过潮湿的空气,不偏不倚,全都泼在了苏南风摊开的那本《茶经》上。 沈知意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想不了了。 苏南风猛地站起来,也呆住了。 那汪靛蓝色的染料,迅速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诡异又刺眼。他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瞬间就被淹没在一片深蓝之中。 完了。 沈知意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她知道那本书对他有多重要。那是他爹留下的念想,是他钻研茶道的根。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都在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苏南风没有说话。 他只是慢慢地低下头,看着那片狼藉的书页。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片湿透的蓝色,指尖上立刻染上了一抹洗不掉的靛青。 沈知意的心沉到了底。她宁愿他冲她发火,骂她一顿,也好过这样的沉默。 “对不起,我……我赔你……”她语无伦次,可也清楚,这根本赔不了。 过了很久,久到沈知意手心都是汗,苏南风才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与平日一样。 他只是拿起那本被毁了的书,轻轻合上,然后看着她,说了一句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这颜色,挺好看的。” 沈知意怔住了。 她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像西洲雨后的天。”他又说了一句,声音很轻。 然后,他拿着那本湿透的《茶经》,转身回了屋。 沈知意一个人站在雨地里。 她没觉得冷,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缺口,心里五味杂陈。 那片靛蓝,像是滴进了她心里,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想,她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句话。 第3章 第 3 章 苏南风后来没有再提那天的事,但他会主动把那本《茶经》拿到院子里,摊在石桌上晾晒。 阳光透过樟树的叶子,照在那片已经干涸的蓝色上。颜色沉淀下来,不再刺眼,反而和泛黄的纸页融为一体,有了一种古朴的美感。 “可惜了这几页的笔记。”他偶尔会叹口气。 沈知意就坐在不远处的织机旁,听着这话,手里的梭子会慢下来。 “我……我帮你抄?”她试探着问。 她认得字,是爹爹教的。爹爹虽然话少,却觉得女孩子识字总是好的。 苏南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闪过惊讶,然后点了点头。 “好。” 于是,沈知意每天摇完纺车,染完布,就会多一件事情做。她搬个小凳子,坐到院墙缺口边,苏南风就把《茶经》递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找到那几页被染料覆盖的地方。 苏南风会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她就用自己最好的簪花小楷,誊写在新的麻纸上。 “‘……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西洲的水,属江水,但江心洲的水又不同,土层滤过,少了腥气,多了甘甜……” 他念着,时而会停下来,加上自己的见解。 沈知意听着,写着。 她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里,是他的声音,是茶的清香,是染料的草木气,还有夏日午后懒洋洋的蝉鸣。 她发现,苏南风说起茶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发光。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清冷的少年,他的眼睛里有星辰,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他会跟她讲,如何根据天气来判断采茶的时辰,如何用手心的温度去感受茶叶在锅里翻炒的变化,如何从茶汤的颜色里看出火候的深浅。 那些话,沈知意不全懂,但她喜欢听。 她觉得,自己在通过这些话,一点点地走进一个她从未了解过的世界。 那个世界,属于苏南风。 抄完笔记,她会把麻纸晾干,裁剪成和《茶经》书页一样的大小,小心地夹进书里。 苏南风看着那些娟秀的字迹,会露出笑意。 “你写的字,比我的好看。”他说。 沈知意就红了脸,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衣角。 日子久了,她对茶也渐渐有了一些自己的感觉。 她对草木天生敏感。她能分辨出不同蓝草的细微差别,能从气味里判断出发酵的程度。现在,她也能从苏南风端来的茶里,品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今天的茶,火气好像重点。”她轻声说。 苏南风愣了一下,端起茶杯闻了闻,随即恍然大悟:“昨晚没睡好,炒茶的时候,心急了。” “这杯的香气,好像带着点花香。” “今天采茶的时候,山上的栀子花开了。” 他们的对话,从“你吃了吗”变成了“今天的茶怎么样”。 一本《茶经》,成了两人共同的秘密。 那不仅仅是一本书,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世界。里面有他的抱负,有她的笔迹,有西洲的风,有江心的水。 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年心事。 沈知意有时候会想,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一直过下去,也挺好的。 她守着她的染坊,他守着他的茶坊。 院墙的缺口永远都在,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坐在樟树下的身影。他一回头,就能看见她在织机前的侧脸。 茶香和布香,永远交织在一起。 然而,西洲太小了。 小得装不下少年太大的梦想。 那年秋天,江上飘来了一艘不属于西洲的船。 船很大,雕梁画栋,停在小小的渡口,显得格格不入。 船上下来一个穿着讲究的半百老人,带着两个随从,一路打听,直接摸到了苏家的茶坊。 第4章 第 4 章 那位老人,自称是京城来的茶商,姓赵。 赵茶商是偶然间在下游的镇上,喝到了一泡从西洲流出去的茶。只一口,他便坐直了身子。那茶香清冽,回甘绵长,带着江心水土独有的韵味。 他当即决定,要亲自来这产茶的地方看一看。 苏家姆妈有些手足无措,赶紧把苏南风叫了出来。 赵茶商一见到苏南风,眼睛就亮了。他看着这个清瘦却挺拔的年轻人,又看了看院子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茶具和晾晒的茶叶,点了点头。 “后生可畏。” 苏南风不卑不亢,请他坐下,然后取出了自己今年最好的一批秋茶,亲自烹煮。 沈知意在自家的院子里,透过那个缺口,悄悄地看着。 她看见苏南风的动作行云流水,洗茶、冲泡、分杯,每一个步骤都透着沉稳。 茶香很快就飘了过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占据了整个院子。 那香气里,带着一股劲儿。 沈知意想,这是苏南风把自己的所有心气,都倾注进了这壶茶里。 赵茶商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闭上眼睛,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然后他抿了一口,茶汤在口中盘旋良久,才缓缓咽下。 “好,好茶!”他连说了两个“好”字,一拍大腿,“老夫在京城品茶无数,从未喝过如此有根的茶!” 他看向苏南风,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世珍宝。 “小兄弟,你这手艺,窝在这小小的西洲,太屈才了!”赵茶商说,“跟我去京城吧!我保你不出三年,名满京华!苏家的这块招牌,能在天子脚下,熠熠生辉!” 京城。 名满京华。 这几个字投进了西洲平静的江水里,激起了千层浪。 苏家姆妈的呼吸急促起来。光耀门楣,这是她男人临终前的嘱托,也是她这些年最大的心愿。 苏南风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手还搭在茶壶上,指节微微泛白。 沈知意的心,也跟着那几个字,猛地悬了起来。 京城,对她来说,是一个太遥远、太模糊的地方。只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听过,那里有高高的城墙,有数不清的王公贵族,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是一个和西洲完全不同的世界。 苏南风,要去那样的世界吗? 那晚,苏家的灯,亮了很久。 沈知意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能听到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的争论声。有苏家姆妈激动的劝说,还有苏南风低沉的回应。 她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正在拉扯着隔壁的那个少年。 一边,是西洲的茶园,是苏家姆妈,是她…… 另一边,是京城的繁华,是更大的舞台,是“名满京华”的承诺。 换做是她,她会怎么选? 沈知意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赵茶商说出那句话开始,她熟悉的那个安静的午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天,她看见苏南风一个人坐在樟树下,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泡茶。 他只是看着院子里的那几分茶地,看着远处氤氲的江面,一看就是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沈知意的心,也跟着他,沉甸甸的。 她想过去跟他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你别走”?她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说“你去吧”?她又舍不得。 她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陪着他一起沉默。 傍晚的时候,苏南风站了起来。 他朝着沈知意家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那个缺口,隔着半人高的杂草,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挣扎,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决绝。 沈知意的心,咯噔一下。 她知道,他做出决定了。 第5章 第 5 章 苏南风要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西洲的街巷。 洲上的人,反应各不相同。 有羡慕的,“南风这孩子,有出息了,要去京城当大茶师了!” 有惋惜的,“可惜了苏家这片好茶园,他走了,谁来照料?” 也有不看好的,“京城那是啥地方?天子脚下,人精扎堆,他一个乡下小子,能混出什么名堂?” 这些议论,沈知意都听在耳朵里,但她一句嘴也没插。 她只是比往常更加沉默。 沈全看出了女儿的心事。这个不善言辞的老染匠,难得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坐在了沈知意身边。 “想留,就去说。”沈全看着院墙的缺口。 沈知意摇了摇头。 “他想去的地方,很大。”她低声说,“西洲,留不住他。” 沈全叹了口气,伸出那双被染汁染得看不出原本肤色的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那就,让他去。” 苏南风走的前一晚,来找她了。 他手里拿着的,是那本《茶经》。 书页上,那片靛蓝色的染渍,在月光下,看起来格外深邃。 “我要走了。”他站在缺口边,低着头。 “嗯。”沈知意应了一声。 “我娘……她年纪大了,茶园的活,怕是做不动了。我跟她说,先荒着,等我……”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等他什么?等他回来吗?他自己心里,恐怕也没有底。 “这个,你帮我收着。”他把《茶经》递了过来。 沈知意没有接。 “这是你爹留给你的。”她摇着头。 “京城人多眼杂,带着不方便。”他坚持着,把书往前又送了送,“放在你这里,我放心。” 他的声音里,藏着难以察觉的恳求。 沈知意的心一软,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本《茶经》。 书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沈知意抬起头,看着他。 月光下,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清辉中。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却暗了下去,看不真切。 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等我回来。” 说完这四个字,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有歉意,有不舍,有期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然后,他决然地转过身。 等我。 沈知意仿佛听见他心里在说这两个字。 他走了,脚步很快,没有回头。 沈知意抱着那本《茶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消失在西洲氤氲的水汽里。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砸在那靛蓝色的污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等他回来。 他说。 可京城那么远,远得像天上的月亮。 她不知道,要等多久。 她甚至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她只知道,从明天起,隔壁的院子,就要空了。那棵老樟树下,再也不会有那个捧着书的少年了。 西洲的茶香里,从此,少了一个人的心事。 也多了一个人的等待。 第6章 第 6 章 苏南风走了。 跟着赵茶商的雕花大船,顺着江水,一路向东,去了那个叫做京城的地方。 他走的那天,整个西洲都显得空荡荡的。 苏家姆妈哭红了眼,站在渡口,一直望着船消失的方向,直到江面上只剩下白茫茫的雾气。 沈知意没有去送。 她把自己关在染坊里,织了一天的布。 织机“哐当、哐当”响个不停,她手上的动作比往日快了许多。 沈全默默地把她的三餐放在门口,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第三天……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染坊里,染料的气味依旧。织机前,梭子来回穿梭。 只是,隔壁的院子,彻底安静了下来。 再也听不到炒茶的哗哗声,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清冽的茶香。 院墙的缺口还在,但那棵老樟树下,空空如也。 苏家姆妈病了一场,人也迅速地苍老了下去。她不再打理那片茶园,任由杂草疯长。 不过半个月的工夫,那片原本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茶树,就显出了几分颓败。 洲上的人见了,都摇头叹息。 “可惜了,这么好的茶树。” “南风那孩子也是,一走就没了音信,也不知道在京城怎么样了。” “他娘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哦。” 这些话传到沈知意耳朵里,扎在她心上。 她每天晚上,都会拿出那本《茶经》。 摩挲着书页上那片靛蓝的印记,看着他留下的那些笔记,仿佛他还在身边,跟她讲着西洲的水土,讲着茶叶的性情。 她翻到一页,上面是苏南风用小楷写下的心得: “西洲茶,贵在‘活’。此‘活’字,源于水土,成于人手。离了西洲的水土,茶便失其韵;离了勤勉的人手,茶便失其神。” 沈知意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开始发芽。 那天清晨,天还没亮,江面上还飘着薄雾。 沈知意悄悄地起了床。 她没有去染坊,而是从院墙的缺口,走进了隔壁苏家的院子。 茶园里,露水很重,杂草已经长到了小腿高。茶树的叶子上,蒙着一层灰尘,看起来无精打采。 她走到一棵茶树前,伸出手,拂去叶片上的尘土,露出下面青翠的本色。 她想起苏南风跟她说过,茶树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用最好的香气回报你。你若冷落它,它也会枯萎给你看。 这些茶树,是他父亲留下的,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制茶的根。 他说,等我回来。 那在他回来之前,这些根,不能断。 沈知意下定了决心。 她转身回家,找出了爹爹不用的旧镰刀和锄头。 天光微亮的时候,她又回到了苏家的茶园。 她弯下腰,开始一棵一棵地,清除茶树根部的杂草。 动作很生疏,没一会儿,手上就磨出了水泡。镰刀不听使唤,好几次都划到了自己的裤腿。 但她没有停。 她只是咬着牙,一下,一下,固执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朝阳从江面升起,金色的光芒穿透薄雾,照在她身上。 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沾湿了鬓角的碎发。她的身影,在晨光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正在院里打水的沈全,看到了这一幕。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那个在别人家茶园里忙碌的女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没去阻止,也没去帮忙。 他只是回屋拿出自己磨刀的石头,开始“唰唰”地,把那把生了锈的旧镰刀,磨得锋利。 从那天起,沈知意多了一份活计。 白天,她在自家染坊里染布、织布。 清晨和傍晚,她就去隔壁的茶园里,除草、松土、浇水。 苏家姆妈看到她,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红着眼圈,给她送来一碗热腾腾的绿豆汤。 “好孩子,苦了你了。” 沈知意摇摇头,喝完绿豆汤,又继续埋头干活。 她不觉得苦。 因为她做的事,和苏南风做的事,其实是一样的。 他去京城,是为了让西洲的茶,走得更远。 她留在这里,是为了让西洲的茶,永远有家可回。 第7章 第 7 章 苏南风的第一封信,是在他走后一个月寄来的。 信是寄给苏家姆妈的,薄薄的一张纸,报了个平安,说京城很大,赵茶商待他很好,让他安心。 苏家姆妈不识字,是沈知意念给她听的。 念信的时候,沈知意的手微微有些抖。她闻到信纸上,有一股陌生的、不属于西洲的墨香。 信的末尾,苏南风提了一句: “茶园请勿荒废,等我。” 还是那个“等”字。 苏家姆妈擦了擦眼角,望向院外正在茶园里忙碌的身影,长叹了口气。 沈知意什么也没说,只是锄头挥动得更用力了些。 有了这封信,洲上那些说闲话的人,渐渐少了。他们看沈知意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看热闹”,变成了带着敬意的点头。 “这沈家姑娘,有情有义。”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西洲的冬天很冷,江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茶树进入了休眠期。沈知意记得苏南风说过,这个时候,要给茶树施冬肥,让它们积蓄力量,好在来年春天,发出最好的新芽。 她就去山里,学着当地的茶农,挖腐殖土,混上豆饼,一担一担地挑回来,小心地埋在每一棵茶树的根部。 她的手,早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变得黝黑粗糙。 沈全看着,心里发疼。 冬夜里,他会烧一盆滚烫的热水,兑上活血的草药,让她泡手。 “一个女孩子家,何苦呢?”他不止一次地这么说。 沈知意把手泡在热水里,感受着那股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轻声说:“爹,我不苦。我好像,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 以前,她染布,是因为她是染匠的女儿。 现在,她照顾这些茶树,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她开始真正地去了解这片土地,了解这些茶树的脾性。她把苏南风留下的那本《茶经》翻了无数遍,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向洲上那些有经验的老茶农请教。 她发现,书上写的,和现实总有些出入。 比如书上说,茶树喜阳。但西洲的茶树,长在半阴半阳的山坡上,被江上水汽滋养着,茶叶的香气反而更清幽。 她拿出笔,犹豫了很久,终于在《茶经》的空白处,用娟秀的小楷,写下了第一行批注: “西洲雾重,日照不宜过盛,茶反得其幽。” 写完,她又觉得不妥。这是苏南风的书,她怎么能随便在上面写字呢? 她想擦掉,可墨迹已经渗入纸张。 她看着那行字,旁边就是苏南风遒劲的笔迹,还有那片靛蓝的污渍。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这本残卷,好似因为她的这行字,变得更完整了些。 他在远方,她在这里。 他们共同完善着这本关于西洲茶的经书。 苏南风的信,隔三差五会寄来一封。 信里说,他在京城参加了场斗茶大会,凭着一手炒茶的绝活,和西洲茶独特的风味,一举夺魁,震惊了整个京城的茶界。 赵茶商趁热打铁,为他开了一家名为“西洲居”的茶馆。 茶馆开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宾客盈门,每日都有王公贵族、文人雅士慕名而来,只为品一杯他亲手泡的“西洲云雾”。 他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青年茶人”,苏南风这个名字,开始在达官贵人的口中流传。 信的最后,他总是会附上一张银票,数目越来越大。 他说:“姆妈勿念,儿在京城一切都好。这些钱,用来修缮房屋,补贴家用。茶园……万望知意姑娘多费心。” 称呼从“沈家姑娘”,变成了“知意姑娘”。 沈知意每次念到这里,心跳都会乱一下。 她把银票交给苏家姆妈,自己一分都不要。苏家姆妈过意不去,硬是塞给她,她也坚决推辞。 “婶婶,我不是为了钱。”她说。 她只是,在守一个承诺。 守着他的根。 春天来了。 在沈知意的精心照料下,苏家的茶园,焕发出了惊人的生机。 茶树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肥厚而油亮,尖尖上还带着一层细密的白毫。 沈知意知道,这是顶好的“明前龙井”。 她学着苏南风教过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采下那些嫩芽,用最传统的手法,杀青、揉捻、烘焙。 当第一缕茶香从锅里飘出时,沈知意的眼眶热了。 那味道,和苏南风当年做出来的一模一样。 清冽,甘醇,带着西洲独有的,水汽氤氲的味道。 她成功了。 她守住了他的根,也守住了西洲茶的魂。 第8章 第 8 章 沈知意把新炒好的第一批春茶,包了一小包,连同苏南风寄回来的家书,一起托人捎去了京城。 她没有写信,只是在包裹里,夹了一片从院墙缺口边新摘的栀子花瓣。 她想,他会懂的。 那之后,她开始像一个真正的茶人一样,经营着苏家的茶园。 她不再仅仅是守护,而是开始融入。 她用自己染布时对草木的敏感,去感知茶树的每一次呼吸。她发现,用浸泡过栀子花根的水去浇灌茶树,会让茶叶的香气里,多一些若有若无的清甜。 她还发现,西洲的雨水,分好几种。春雨细润,夏雨猛烈,秋雨绵长。不同的雨水,对茶性的影响也不同。 这些,都是《茶经》上没有记载的。 她把这些心得,一点一点,用小楷写在了那本残卷的空白处。 她的字迹,和苏南风的字迹,交错在一起。 那片靛蓝的污渍,成了他们共同的印章。 日子,就在茶香和布香的交替中,不紧不慢地过着。 一年,两年,三年。 苏南风的名气,越来越大。 从偶尔来西洲探亲的乡人口中,沈知意听到了更多关于他的消息。 说他在京城开了好几家分店,成了皇商。 说他被一位大官看中,要把女儿许配给他。 说他出入都有马车,身边跟着好几个小厮,穿的是绫罗绸缎,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穿着青布衫的少年了。 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沈知意的心,都会被轻轻地刺一下。 不疼,但很密。 她知道,他和她,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在云端,她在泥土里。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再是西洲到京城的几千里路。 他寄回来的信,也渐渐变了。 不再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字里行间,开始透出淡淡的疲惫。 他会问:“今年的雨水好吗?茶树长得如何?” 却很少再提他在京城的生活。 有一次,信里夹了一小撮茶叶。 是他在京城用当地的水和茶青,仿制的“西洲云雾”。 沈知意泡了一杯。 茶汤颜色很漂亮,香气也很足,但喝到嘴里,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那茶,很完美,完美得像一件没有灵魂的工艺品。 它有形,却没有神。 没有西洲江水的那股“活”气,没有西洲土地的那份“根”味。 沈知意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忽然有些心疼。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在京城繁华之中,越来越成功的苏南风,也越来越孤独。 他得到了一切,名声,财富,地位。 但他,好像也弄丢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他曾经拥有,却在追逐远方的过程中,不小心遗落在了故乡。 那年夏天,西洲发了大水。 连着下了半个月的暴雨,江水疯涨,很快就漫上了岸。 整个西洲岛,都泡在了水里。 沈知意的染坊被淹了,染缸倒了一地,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可她顾不上这些。 她心里只记挂着苏家的那片茶园。 茶园地势稍高,也被淹了一半。那些半大的茶树,根部全都泡在浑浊的泥水里。 沈知意知道,茶树最怕水淹。泡上一天,根就烂了。 她求着爹爹,和洲上几个还没来得及撤走的乡邻,一起挖沟排水。 雨还在下,水怎么也排不出去。 眼看着水位一点点上涨,就要没过整个茶园。 “知意,算了吧!”沈全拉着她,声音里满是疲惫和不忍,“保命要紧!这茶园,顾不上了!” 沈知意站在泥水里,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 她看着那些在风雨中飘摇的茶树。这是她几年的坚持,是苏南风在西洲最后的根。 她不能放弃。 放弃了这里,苏南风就真的,没有根了。 “爹,你先走。”她甩开沈全的手,声音嘶哑,“我再守一晚。” 如果守不住,那她就陪着这片茶园,一起烂在泥里。 第9章 第 9 章 那一夜,是沈知意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雨没有停,风在耳边呼啸。江水还在缓慢上涨,冰冷的泥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膝盖。 她一个人,守在茶园里。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她亲手照料大的茶树,在洪水中挣扎。 她想起了苏南风。 他现在在京城做什么呢? 是在他那窗明几净的“西洲居”里,为王公贵族们烹茶,还是在某个华丽的宴会上,与人推杯换盏? 他会不会,偶尔想起西洲,想起这片正在被洪水吞噬的茶园? 或许,他早就忘了。 京城的繁华,足以让人忘记一切。 沈知意的心,一点点地冷下去,比身上的江水还要冷。 她第一次,对自己这几年的坚持,产生了怀疑。 这一切,值得吗? 天快亮的时候,雨势终于小了些。 水位,也奇迹般地,没有再上涨。 沈知意疲惫地跌坐在泥水里,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活下来了,茶园保住了一半。看着那些被水泡得发白、叶子耷拉下来的茶树,她知道,这一年的收成,全没了。 甚至,这些茶树,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未知数。 洪水退去后,西洲一片狼藉。 苏家的茶园,更是惨不忍睹。一半的茶树直接被冲垮,剩下的一半,也奄奄一息,根部开始腐烂。 苏家姆妈大病一场,彻底垮了。 洲上的人都说,苏家的茶园,完了。 沈知意没有放弃。 她把洪水冲来的淤泥,一点点清理干净。她跑到山里,挖来干净的黄土,重新填在茶树的根部。她剪去那些已经腐烂的枝叶,希望能保住茶树的主干。 她每天都守在茶园里,跟那些不会说话的茶树说话。 “你们要活下去啊。”她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哽咽着,“你们要是死了,他就真的,回不来了。” 那段时间,她瘦得脱了形。 沈全看着她,除了叹气,就是默默地帮她一起干活。 他不懂茶,但他懂自己的女儿。 他知道,这片茶园,是女儿心里的一个念想。念想倒了,女儿也就倒了。 奇迹,发生在第二年春天。 那些被所有人都认为已经死掉的茶树,竟然从干枯的枝干上,倔强地,冒出了一点点新绿。 那绿色,很小,很嫩,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劫难之后,格外有生命力。 沈知意看到那点绿意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她这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这些茶树,活过来了。 而且,经历过生死的茶树,长出的新芽,似乎也和以往不同。 叶片更厚实,颜色更深沉。 沈知意将这些新芽采摘下来,用那口旧锅,重新炒制。 当茶香飘出来的时候,她愣住了。 那香气,不再是单纯的清冽甘醇。 它里面,多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有泥土的厚重,有洪水的凛冽,还有一股坚韧的木质香。 沈知意泡了一杯。 茶汤入口,不再是平白的甜,而是在苦涩之后,爆发出一种极其强烈、极其复杂的回甘。那味道久久不散,像是在讲述一个漫长而曲折的故事。 她拿起那本《茶经》,翻到空白的一页,郑重地写下: “大水之后,茶树死而复生,其味愈沉,其韵愈长。盖因其根,已入土三分。天灾,亦是天成。” 写完这行字,她忽然明白了。 苏南风追求的,是茶的“技”。 而她在这几年的守护中,无意间得到的,却是茶的“道”。 技可学,道难求。 第10章 第 10 章 京城,朱雀大街,“西洲居”。 苏南风坐在雅致的茶室里,面前摆着一套名贵的紫砂茶具。 他瘦了些,眉宇间多了几分商人的精明和世故。一身锦缎长衫,衬得他愈发挺拔,却也愈发疏离。 他正在为当朝的吏部侍郎,表演茶艺。 他的动作比三年前更加娴熟,更加赏心悦目。每一个提壶、注水的动作,都精准得无可挑剔。 一时间,茶香四溢。 满座宾客,无不赞叹。 “苏茶师的手艺,真是越发精湛了!” “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吏部侍郎也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品了一口,随即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苏茶师,你这茶,技艺是登峰造极了。”侍郎放下茶杯,缓缓说道,“只是……不知为何,老夫总觉得,比之三年前你初到京城时,似乎……少了点什么。” 苏南风的心,猛地一沉。 少了点什么? 这句话,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了。 最近一年,越来越多的人,明里暗里地,都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他们说他的茶,越来越“标准”,越来越“华丽”,却也越来越“空洞”。 一开始,他并不在意。 他觉得,是这些京城人喝惯了山珍海味,口味变刁了。他的技艺明明在进步,炒茶的火候控制得炉火纯青,泡茶的水温拿捏得分毫不差。 怎么可能,会比以前差呢? 可是,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夜深人静,他自己泡上一壶茶,他也不得不承认—— 味道,真的变了。 他再也做不出当年在西洲老家的院子里,做出的那种味道了。 那种带着江心水汽,带着樟树清香,带着泥土芬芳的味道。 他用的,还是从西洲运来的茶青。他仿照的,还是西洲的气候和水质。 可做出来的茶,就是不对。 就像一个画师,可以临摹出一模一样的山水,却永远临摹不出那山水间的风和云。 他的茶,空有技艺,却没有了灵魂。 没有了……根。 他开始变得烦躁,易怒。 他斥责手下的伙计,说他们没有把茶青保存好。他换掉了茶馆里所有的水,从京城各处的名泉买来,一一尝试。 可结果,都是一样。 他越是想找回那个味道,那个味道就离他越远。 赵茶商看出了他的问题。 “南风,你是不是太累了?”老谋深算的赵茶商劝慰他,“你在京城已经站稳了脚跟,不必事事都亲力亲为。这茶的味道,依我看,没什么不好。京城的人,就喜欢这种华丽的香气。” 苏南风没有回答。 赵茶商不懂。 赵茶商追求的,是生意,是利润。 而他最初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他想要的,是让西洲茶的“魂”,在京城绽放。 可现在,他把“魂”给弄丢了。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西洲。 回到了那个潮湿的小岛,那个长着老樟树的院子。 他看见沈知意坐在织机前,回头朝他笑。她把一杯刚沏好的茶递给他,说:“今天的茶,火气好像重点。” 他一口喝下,那熟悉的、带着根的味道,瞬间溢满口腔。 他想抓住那种感觉,可一伸手,梦就醒了。 醒来,只有京城冰冷的月光,和满心的空虚。 他有多久,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了? 好像,自从那年西洲发大水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他寄回去的信,都石沉大海。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又被京城的俗事缠身,无暇多想。 他安慰自己,或许,她已经嫁人了。西洲那么小,她那样的好姑娘,总会有人珍惜。 可一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第11章 第 11 章 就在苏南风被这种空虚和烦躁折磨得快要发疯的时候,一个从西洲来的包裹,送到了“西洲居”。 包裹很小,用粗布包着,上面沾着些许泥土的痕迹。 伙计拿给他的时候,他还皱了皱眉,心想是哪个乡下的穷亲戚,又来打秋风了。 可当他看到包裹上那几个娟秀的字迹时,整个人愣在原地。 “京城朱雀大街,西洲居,苏南风。” 是她的字。 他不会认错。 那是在无数个午后,她帮他誊抄《茶经》笔记时,他看过无数遍的字。 他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屏退了所有人,一个人在茶室里,轻柔地,一层层地,解开那个布包。 布包里,是两样东西。 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茶叶。 和一本,他无比熟悉的,书页泛黄的……《茶经》。 苏南风的呼吸停住了。 他拿起那包茶叶,凑到鼻尖。 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气溢出。 熟悉,是因为那里面有西洲的味道,有他从小闻到大的,茶叶的清香。 陌生,是因为那香气里,还夹杂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深沉而厚重的韵味。像是土地,像是风雨,像是老木,像是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力量。 他迫不及待地,取来自己最珍爱的茶具,烧水,温杯,投茶。 当滚烫的水注入盖碗,茶叶在水中翻腾,那股独特的香气,被彻底激发出来。 整个茶室,都被这种味道填满。 苏南风端起茶杯,手抖得厉害。 他闭上眼,将茶汤送入口中。 第一口茶入喉,苏南风浑身僵住。 所有的味觉,所有的感官,都被这种味道彻底唤醒。 是西洲的味道! 不,比他记忆中的西洲味道,更醇厚,更复杂,更有层次。 那苦涩,是洪水的记忆。那回甘,是劫后余生的喜悦。那悠长的韵味,是土地最深沉的诉说。 这才是……有根的茶! 这才是他丢掉的,他拼了命也找不回来的,西洲茶的魂! 眼泪,没有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 一个在京城呼风唤雨、八面玲珑的“苏茶师”,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不能自已。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他离开的,不仅仅是故乡。 他离开的,是他制茶的“根”。 他以为,把茶青运来,把水质模仿好,就可以复制出故乡的味道。 他错了。 他忘了,茶的根,不在茶叶,不在水,而在那片养育了它的土地,在那片土地上经历的风霜雨雪,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 他,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根。 第12章 第 12 章 苏南风哭了很久。 直到茶凉了,他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擦干眼泪,伸手拿起那本《茶经》。 书还是那本书,书页泛黄,边角磨损。 他翻开书页,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片熟悉的、靛蓝色的污渍。 那颜色,经过岁月的沉淀,愈发像一块温润的蓝宝石,镶嵌在书页之间。 然后,他看到了他的笔迹,和他笔迹旁边,那些密密麻麻的,娟秀的小楷。 “西洲雾重,日照不宜过盛,茶反得其幽。” “栀子花根水浇灌,其香更清。” “春雨润,夏雨烈,秋雨绵。雨水不同,茶性亦异。” …… 一页,一页,翻过去。 书页的空白处,几乎被她的字迹填满。 她记录着西洲每一年的气候变化,记录着茶树的生长情况,记录着她对茶性的新感悟。 这些,都是他离开之后,她一个人,一点一滴,摸索出来的。 他仿佛能看到,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就是在这本书上,与他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他翻到后面,看到了关于那场大水的记录。 字迹有些潦草,甚至有几处被水滴晕开。 “大水围洲,茶园过半尽毁。然,天无绝人之路。” “清淤,培土,剪枝。盼,枯木逢春。” 短短几行字,苏南风却看得心如刀绞。 他可以想象,一个柔弱的女子,在那样一场天灾面前,是何等的绝望和无助。 而他,那个口口声声说“等我回来”的男人,那个时候,却在京城的繁华里,醉生梦死。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他继续往后翻。 终于,在最后一页,他看到了她最新的笔迹。 “大水之后,茶树死而复生,其味愈沉,其韵愈长。盖因其根,已入土三分。天灾,亦是天成。” 天灾,亦是天成。 苏南风看着这行字,像是被人当头一棒。 他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再也做不出故乡的味道。 他明白了为什么她寄来的茶,会有那样深沉而复杂的韵味。 他追求的,是向上生长,开出繁花。 而她,却替他,向下扎根,深入泥土。 他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却原来,他早已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那本《茶经》,不再是他父亲的遗物,也不再是他的制茶秘籍。 它变成了一封信。 一封她写了整整五年的,长长的信。 每一个字,都是她走过的路。 每一句话,都是她替他受过的苦。 整本残卷,满纸相思。 字字,皆是她。 也字字,皆是他失去的,回不去的,西洲。 苏南风合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京城繁华的街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可在他眼里,这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他的心,已经飞回了那个江心的小岛。 飞回了那个有染坊和茶坊的院子,飞回了那个种着老樟树和栀子花的,家。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整片茶园都烧成了灰。他跪在灰烬里,怎么也找不到那本《茶经》。醒来时,脸上全是泪,分不清是梦里的,还是自己的。他看着窗外枯黄的茶树,第一次想,或许,他真的回不去了。 第13章 第 13 章 那个关于茶园烧成灰烬的噩梦,让沈知意病了一场。 她躺在床上,烧得昏昏沉沉,嘴里不停地念着“茶树”、“水”、“别死”。 沈全守在她床边,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 他用冷毛巾一遍遍地给她擦拭额头,用小勺一点点地喂她喝米汤。 “痴儿,痴儿啊……”沈全看着女儿消瘦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掉。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再这么下去,女儿的命都要搭进去了。 等沈知意病好一些,能下床了,沈全第一次,对她说了重话。 “把那片茶园,忘了吧。”他背对着她,声音生硬,“那不是我们家的东西。你再这么折腾下去,是想把自己的命也填进去吗?” 沈知意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 “爹……” “别叫我爹!”沈全猛地转过身,眼睛通红,“我沈全没本事,给不了你锦衣玉食,但也不想看着你为了一个外人,作践自己!” “他不是外人。”沈知意说。 “不是外人?”沈全冷笑,“他苏南风现在是京城里的大人物,皇商!他眼里还有你这个乡下丫头吗?他心里还有西洲这片破地吗?他要是真有心,西洲发大水的时候,他人在哪儿?他连一封信,一个字都没有!” 沈全的话,像一把刀,字字句句,都戳在沈知意最痛的地方。 是啊。 他没有信,没有问候。 在她最难的时候,他远在天边,一无所知。 或许,爹爹说的是对的。 她和他,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的坚守,在她自己看来是情深义重,在他看来,也许只是一个可笑的笑话。 沈知意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那几天,她没有再去茶园。 她把自己关在染坊里,没日没夜地染布,织布。 她想用这些熟悉的活计,把心里那个人的影子,彻底冲刷掉。 可她做不到。 她的手上,是靛蓝的颜色。她的鼻尖,闻到的却是炒茶的香气。她的耳边,回响的是织机的声音,但心里听到的,却是他念诵《茶经》的语调。 他已经,刻进了她的骨血里,怎么也分不开了。 这天,她正在院子里晾布,忽然看见苏家姆妈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几个月不见,苏家姆妈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 “知意……”她拉着沈知意的手,眼睛里满是泪水,“婶子……对不住你。” “婶婶,您这是做什么?”沈知意赶紧扶住她。 “是婶子没用,留不住自己的儿子,还拖累了你这么多年。”苏家姆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塞到沈知意手里,“这是南风前些年寄回来的银票,我一直没动。你拿着,去买些好东西,别再苦了自己。那片茶园……就让它荒了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沈知意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她送走了苏家姆妈,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她看着隔壁那片劫后余生、又开始冒出新绿的茶园,心里天人交战。 是放弃,还是继续? 就在她快要被自己的矛盾撕裂的时候,渡口那边,传来了船靠岸的锣声。 一艘不属于西洲的船,靠了岸。 洲上的人都好奇地张望着,猜测是哪家来了稀客。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小厮,一路打听,找到了沈家的染坊。 “请问,您可是沈知意姑娘?”男人客气地问。 沈知意愣住了,点了点头。 “在下是京城‘西洲居’的管家,奉我们东家之命,特来给姑娘送一样东西。” 管家说着,从身后小厮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 沈知意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东家? 苏南风? 她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钗环首饰。 只有一封信,和一张……地契。 第14章 第 14 章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带着淡淡的墨香。 字迹,是她熟悉的,遒劲有力的笔锋。 “知意,见字如晤。” 只四个字,沈知意的眼眶就红了。 她有多久,没有看到他的亲笔信了。 “包裹与《茶经》,皆已收到。茶很好,是我此生喝过,最好的茶。书也很好,比我当年,写得更满,更真。” “五年京华,恍如一梦。我自以为得了功名,光耀门楣,回头看时,方知自己是那舍本逐末的痴人。我得了浮华,却失了根本;得了声名,却失了本心。我以为我把西洲带到了京城,其实,是我把我自己,丢在了西洲。” “你寄来的茶,将我打醒。你写下的字,剖开了我的心。我才知,在我追名逐利之时,是你在故乡,替我挡了风雨,守了根本。知意,我对不住你。” 沈知意看到这里,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两个墨点。 她这五年的委屈,辛苦,思念,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她继续往下看。 “我本该即刻返乡,跪于你面前,亲口说声抱歉。然,京城之事,千头万绪,非一日可以了结。我与赵老板,名为师徒,实为商贾。我若抽身,便是毁约,苏家百年清誉,将毁于我手。” “我思虑再三,唯有此法,或可稍补我心中之万一。” “‘西洲居’如今在京城薄有声名,每年盈利颇丰。我已与赵老板商定,将我名下所有份子,尽数转为现银,托管家带回。另,苏家茶园及老宅的地契,也一并奉上。” “知意,我已不配再做这茶园的主人。这片茶园,因你而生,理应归你所有。从今往后,你才是西洲茶真正的主人。” “请用我带回的这些俗物,将茶园扩大,将西洲茶,做成你想要的样子。你不必再为生计发愁,不必再看人脸色。你只需,做你喜欢做的事。” “我在京城,会继续经营‘西洲居’,但不再是为了名利。我会将它,变成一个窗口,一个让世人真正了解西洲茶的窗口。我会告诉每一个客人,这世上最好的茶,出自一个叫西洲的地方,出自一个叫沈知意的姑娘之手。” “从此,你在西洲,我在京城。你守着根,我扬着名。” “我们,以茶为媒,遥寄相思,相望于江湖。” “知意,此生,苏南风欠你良多。若有来世,愿为西洲一棵茶树,由你亲手采摘,亲手炒制,生死,皆在你手中。”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落款是:苏南风,叩首。 沈知意紧紧地攥着那封信,和那张薄薄的地契,像是攥住了自己的半生。 她终于明白,他没有忘记。 他一直都记得。 他只是,用了一种更成熟,也更决绝的方式,给了她一个交代。 他没有回来,不是不爱,是不能。 他把自己的根,连同自己的下半生,一起交到了她的手上。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相守。 沈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女儿手中的地契,又看了看远处那片茶园,长长地叹了口气。 “痴儿……碰上了……另一个痴儿。” 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转身回了染坊。 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那么沉重。 第15章 第 15 章 苏南风的管家在西洲待了三天。 三天里,他按照苏南风的吩咐,用带回来的银两,买下了苏家茶园周边的大片山地,并雇佣了洲上的闲散劳力,开始开垦新的茶园。 他还请来了最好的工匠,重新修缮了沈家的染坊和苏家的老宅。 整个西洲,都因为这件事,沸腾了。 所有人都知道,沈知意这个默默无闻的染坊姑娘,一夜之间,成了西洲最大的“地主”,成了西洲茶未来的主人。 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但更多的人,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他们都看在眼里,这个姑娘,这五年,吃了多少苦。 这是她应得的。 沈知意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财富冲昏头脑。 她谢绝了管家留下帮忙的好意,亲自打理起一切。 她用那笔钱,改善了西洲的码头,修了路。她请回了那些因为生计而出外打工的年轻人,教他们如何种茶,如何制茶。 她把苏南风的《茶经》,和自己这些年的心得,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每一个人。 她告诉他们,西洲茶的根,在这片土地,也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手里。 西洲,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甚至比以前,更有生机。 茶坊的炒茶声,染坊的漂洗声,孩子们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成了一首动听的曲调。 沈知意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 她还是住在自己的染坊里,每天染布,织布。 只是,她会花更多的时间,在茶园里。 她会走遍每一片新开垦的茶山,看茶树的生长,感受土壤的温度。 她还是会把自己的心得,写在那本《茶经》上。 那本书,越来越厚,越来越满。 每年清明,她都会把最好的一批新茶,精心包装好,寄去京城。 包裹里,没有信,只有茶。 但她知道,他会懂。 京城,“西洲居”。 苏南风收到她寄来的茶,会屏退所有人,一个人,在茶室里,静静地品尝。 每一口茶,都是故乡的消息。 他能从茶香里,品出那一年,西洲的雨水是多还是少。 他能从回甘里,品出那一年,西洲的阳光是烈还是柔。 他也能从那独特的韵味里,品出她的心情。 他把“西洲居”彻底改了。 他不再追求华丽的装饰和繁琐的茶艺表演。 茶馆里,只卖一种茶,就是沈知意寄来的西洲茶。 他在墙上,挂上了西洲的风物画。画里有江水,有茶园,有染坊,还有一个在织机前忙碌的,女子的背影。 他会亲自给每一位客人讲茶。 讲西洲的水土,讲西洲的人,讲西洲茶那独特的,“根”的味道。 他告诉他们,这种味道,是一个叫沈知意的姑娘,用她的青春和坚守,换来的。 很多人不远万里,来到京城,只为听他讲这个故事,品一杯真正的西洲茶。 “西洲居”,成了京城一个传奇般的存在。 苏南风也成了一个传奇。 人们说,他不像个商人,更像个诗人,一个用茶来写诗的诗人。 他终身未娶。 有人问他为何。 他只是笑笑,指着墙上那幅画,说:“我的心,留在了那里。” …… 又是一个春天。 沈知意站在西洲最高的山坡上,看着满山遍野的茶树,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江风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和清新的茶香。 她知道,在遥远的京城,有一个人,正等着她的茶。 她也知道,她的等待,她的守护,都有了最好的归宿。 她笑了。 笑得云淡风轻,却又无比满足。 西洲有茶,名曰相思。 一盏敬过往,一盏敬远方。 他们,一个在江头,一个在江尾。 共饮一江水,相望于江湖。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