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兔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情,暖了片刻,便迅速消散在洛阳城愈发凛冽的寒风中。
宫中的赏赐和齐王府的殷勤依旧如流水般隔三差五地送入魏国公府,库房渐渐充盈,但明眼人都能感觉到,这桩被推至风口浪尖的婚事,风光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这日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传旨的内侍面白无须,声音平直得不带一丝波澜,言称德妃娘娘于毓庆宫设下小宴,特邀崔意入宫一叙。
“小姐……德妃娘娘是齐王殿下的生母,性子……向来清冷严苛,最重规矩。此番突然召见,只怕是宴无好宴……奴婢听闻,近日宫中颇有流言,说齐王殿下因小姐之故,行事多有……不妥之处。”
“慌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更衣吧,莫让娘娘久等。”
该来的,总会来。
德妃赵氏,齐王徐谦佑的生母,出身并非顶级高门,能在后宫屹立不倒,靠的便是谨慎严苛以及对儿子前程近乎偏执的期望。
自己这个引得儿子行为出格的未来儿媳,早就已成了她的眼中钉。
毓庆宫地处宫苑稍偏静之处,不如中宫椒房殿那般富丽堂皇,暖意也显得稀薄几分。
殿内陈设典雅,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清冷疏淡。
多宝阁上陈列的古玩玉器也多是素色,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檀香,而非椒房殿常用的暖甜瑞麟香。
德妃赵氏端坐于上首主位,身着绛紫色宫装,容貌秀美,保养得宜,但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冷峭与审视。
她并未立刻叫起行礼的崔意,而是任由她保持着屈膝的姿势,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与衡量。
“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德妃的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究竟是何等殊色,能让我们佑儿这般魂不守舍,连王爷体统都抛诸脑后了。”
崔意依言抬头,目光谦卑地垂落在地面金砖上,姿态无可挑剔:“臣女崔意,参见德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这时,一个娇脆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表姑母,这位便是未来的齐王妃姐姐吗?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样,我见犹怜呢~”
崔意眼风微扫,见德妃下首坐着一位身着绯色锦缎袄裙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梳着双环髻,簪着赤金点翠蝴蝶簪,眉眼灵动,正是德妃的远房表亲,时常入宫陪伴的赵慧儿。
她手中团扇轻摇,一双杏眼滴溜溜地在崔意身上打转,笑容天真,眼底却藏着比较。
德妃这才仿佛才看见崔意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淡淡道:“起吧。”
待崔意谢恩站定,她才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浮叶,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模样倒是齐整。只是这身子骨……听闻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也难怪,自幼在兰陵那等小地方将养,虽说是山清水秀,却终究比不得帝都底蕴,能养出什么好气色来。”
赵慧儿立刻用团扇掩唇,咯咯轻笑:“表姑母说的是呢。兰陵虽是文风鼎盛之地,但崔姐姐久病,怕是连闺学都未曾正经上过几日吧?倒是可惜了。”
这话看似惋惜,实则暗指崔意缺乏教养。
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气氛瞬间凝滞。
“劳娘娘挂心。兰陵虽小,却是千年文脉所在,书礼传家。外祖家虽非钟鸣鼎食之户,却也藏书万卷,臣女虽资质愚钝,但幸得长辈教诲,于诗书礼乐,倒也未曾全然荒废。”
她语气谦逊,却点出兰陵文脉深厚,外祖家是清贵书香门第,并非小门第,更暗讽赵慧儿浅薄,只知以地域论高低。
德妃眸光一凛,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重重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好个未曾荒废!本宫看你是伶牙俐齿,心思都用在别处了!佑儿以往虽性子急些,却也知道勤勉上进,恪守本分。”
“可自打与你有了牵扯,成日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乌糟事?搜罗些奇巧玩物也就罢了,如今竟荒唐到亲自去雪地里捉兔子!成何体统!皇家的脸面都要被他丢尽了!”
她越说越气,积压多日的怒火与对儿子不争气的失望交织在一起。
她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眼神却清亮的女子,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往上冲。
儿子近日的种种“荒唐”行径,桩桩件件都与她有关。
这让她如何不恼?
如何不恨?
赵慧儿适时地添油加醋,语气带着夸张的担忧:“哎呀,表姑母您别动气!慧儿也听宫人说了,齐王表哥为了那几只兔子,在雪地里折腾了半日,袍子都湿透了,听说连前几日兵部的重要议事都迟到了片刻呢。”
“这要是被那些御史言官们知道了,参上一本玩物丧志,可怎生是好?岂不是带累了表哥的清誉!”
德妃最在意的,便是儿子的前程和声誉。
徐谦佑并非嫡出,能得圣心喜爱已属不易。
若因这等风流韵事被御史讨伐,落下个沉溺女色、玩物丧志的名声,那才是真正断送了前程。
一想到此节,德妃看向崔意的目光更是冰冷。
“你身为未来齐王妃,不知劝谏王爷持重修身,反而引得他沉溺于这些儿女情长、玩物丧志的勾当!”
德妃的矛头再次狠狠扎向崔意,语气凌厉:“你这般作为,德行何在?又如何能担当起王府主母之责?魏国公府的家教,本宫也算是领教了!”
最后一句,已是直接羞辱门楣。
面对这疾风骤雨般的指责,崔意依旧站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枝孤傲的寒梅。
她等德妃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娘娘容禀。殿下仁厚赤诚,待臣女以礼,臣女感念于心,从不敢忘。”
“捕捉雪兔,乃是殿下怜惜臣女病中寂寥,一片赤子之心,臣女唯有感激,岂敢妄加评议殿下行事?”
“若娘娘觉得殿下此举有失妥当,臣女日后定当谨记娘娘教诲,适时规劝,以尽本分。”
她将徐谦佑的行为定义为“赤子之心”、“仁厚赤诚”,巧妙化解了“玩物丧志”的指控,又把规劝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姿态放得极低,却滴水不漏。
德妃盯着她,眼中寒意更盛。
这女子,看似柔弱顺从,可这番话,以退为进,绵里藏针。
她在后宫沉浮二十余载,见过太多这般以柔克刚的手段。
她最厌烦的,就是这等工于心计的模样!
这般年纪就有如此城府,若真让她进了齐王府,只怕佑儿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不自知。
“规劝?” 德妃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崔意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本宫看你是恃宠而骄,巧言令色!一个病弱之身,不知静心养病,反而招惹是非,弄得佑儿行事荒唐,声誉受损!慧儿,你来说说,似这等女子,配不配得上齐王正妃之位?”
她直接将问题抛给了赵慧儿。
赵慧儿心中窃喜,面上却故作天真烂漫,歪着头打量崔意:“慧儿年纪小,不懂这些。只是常听人说,真正的大家闺秀,当如《女诫》所言,‘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就像……就像太子妃那般,端方贤淑,才是女子典范呢。”
她抬出太子妃崔敏,既是拍马屁,更是将崔意这个“未来齐王妃”与完美的姐姐对比,其心可诛。
崔意心中怒意渐生,这赵慧儿真是令人厌恶,竟敢一再挑衅。
这般跳梁小丑,仗着德妃的势,三番两次暗讽她的出身教养。
若在平日,这等货色连与她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但此刻在德妃宫中,她必须隐忍。
这深宫里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陷阱,赵慧儿的挑衅看似幼稚,却句句都在德妃的心头火上浇油。
她忽然意识到,今日这场鸿门宴,赵慧儿恐怕不只是个陪衬,而是德妃精心安排的一步棋——
用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远房表亲来试探她的底线。
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坦然迎上德妃,清澈的眸子里不见丝毫怯懦,反而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冷静。
“慧儿妹妹年纪虽小,倒是熟读《女诫》,深知女子典范,实在难得。”
她语气温和,仿佛真心夸赞,接下来的话,却让赵慧儿笑容一僵。
崔意话锋微转,继续道:“我姐姐崔意,自是我等终生学习之楷模。”
“不过,臣女窃以为,女子德行,如同草木,各有其性。”
“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山间野菊,亦能傲霜而独立。强以一类范式框之,岂非失了造化之妙?”
“譬如古时齐国无盐女钟离春,貌丑却贤,直言进谏,辅佐齐宣王成就伟业,其德其行,又岂是寻常‘清闲贞静’四字可尽括?”
“可见,女子之德,在心性见识,而非拘泥形迹。”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看似在讨论女子德行,实则犀利无比。
她先赞赵慧儿熟读《女诫》,暗讽她只会死记硬背、搬弄是非。
再用“空谷幽兰”、“山间野菊”比喻不同女子的品性,暗示德妃和赵慧儿见识浅薄、心胸狭隘,不懂欣赏多样性。
最后更是抬出历史上以贤德和胆识留名、却容貌丑陋的无盐女钟离春,这简直是在**裸地打脸只会以貌取人、搬弄口舌的赵慧儿——
你除了有几分颜色,还有什么?
崔意冷眼打量着赵慧儿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这赵慧儿确实生得貌美,柳叶眉杏核眼,眉梢眼角自带三分媚态。
德妃特意将她养在宫中,打的什么主意明眼人都清楚。
无非是想借着这远房侄女的美色,将来塞进齐王府分一杯羹。
可惜啊可惜,这般精心栽培的美人胚子,却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连当个棋子都不够格。
这等浅薄之人,除了仗着德妃的势,便只剩这副皮囊可炫耀。
赵慧儿今日这身招摇的绯红锦缎,满头晃眼的珠翠,生怕旁人不知她存着攀龙附凤的心思。
她自幼在兰陵外祖家,见过的名门闺秀不知凡几,深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真正的底气,从来不是浮于表面的姿色,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与胸中的丘壑。
赵慧儿这般轻狂作态,与那倚门卖笑的娼妓何异?
也配在她面前谈什么女子典范?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赵慧儿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涨得通红,她再蠢也听出了崔意话中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