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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烛影残

作者:双辞待雨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寒夜如墨,天地间仿佛被一层厚重的玄纱笼罩,暴雨如刀,割裂寂静。


    偏殿孤悬于宫苑之隅,残窗摇曳,纸糊的窗棂早已碎裂,只余几根枯木支离,任朔风穿堂而过,卷起案上宣纸翻飞如蝶。


    烛火在铜台之上挣扎跳动,光影斑驳,似将熄未熄,映照出殿中一人孤影——谢满城。


    他跪坐于紫檀案前,素白中衣单薄如纸,肩背挺直,宛如雪岭孤松,不折不弯。


    额角渗出的冷汗涔涔滑落,顺着眉骨滴入眼角,他却好似浑然不觉。


    单看手中狼毫笔稳如磐石,一笔一划,力透纸背,抄写着那丹书铁券。可那唇色青白已几近透明,暴露了他身体不适。


    墨香混着药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道微弱的暖痕。案边药碗倾覆,褐色药汁早已冻结成冰,如枯藤盘踞,无声诉说无人问津的孤寂。


    忽而,殿门被推开,暴雨骤然涌入,烛火猛地一颤,几欲熄灭。


    君捂霜踏雨而来,玄色龙纹披风拂过门槛,金线绣成的五爪蟠龙在风中似欲腾空。


    他步履轻缓,却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之上,帝王之威,如影随形。


    朝堂之事的事,他越想越气,本为羞辱而来——谢满城抗旨不遵,拒交兵权,被禁足于此,他偏要亲见其狼狈,看他伏地求饶,看他尊严尽碎。


    可推门所见,非伏地乞怜,非涕泪横流,而是一身素衣、一盏残烛、一卷典籍、一盆炭火、一人独坐。


    君捂霜眸色一沉,寒光掠过眼底。


    “摄政王拒不交召,倒是好风骨。”他冷笑,声如冰刃,划破殿中死寂,“自古权臣篡位,挟天子以令诸侯,朕当以此为戒。”


    话音落,风雨更急,吹得残烛忽明忽暗,光影在他脸上交错,似龙腾虎跃,又似深渊暗涌。


    谢满城笔尖微顿,墨点坠纸,如血滴落。他缓缓抬眸,目光清冷,如雪中寒星,穿透风雪,直抵君心。


    “陛下若只看到权臣篡位,那天下便只剩权谋。”他开口,声如枯竹裂冰,沙哑却稳,字字如钉,


    “臣抄此书,非为自辩,是为提醒陛下——清官要得,贪官亦要得。”


    君捂霜眉峰一蹙,眸光骤冷:“你这是何意?”


    谢满城搁笔,指尖微颤,却仍稳稳撑地起身。他身形瘦削,素衣贴骨,单薄如纸,可站起那一刻,竟无半分颓势,反似一柄出鞘之剑,锋芒毕露。


    “清官治世,贪官制衡。”他缓缓道,声音低沉,却如钟鸣九霄,


    “陛下如若削藩、收权、肃贪,雷厉风行,然天下之大,非一刀可断百脉。若无贪官为靶,清官何以立功?若无权臣为患,君威何以彰显?”


    一字一句,暗含深意。


    风雨骤急,吹熄了最后一盏烛。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没殿宇,吞没身影,吞没时间。


    寂静。


    风雨拍窗,如鬼叩门。


    君捂霜立于黑暗之中,久久不语。他望着那道单薄却挺直的身影。


    何其可笑!好像说的他不是权臣,不是眼中钉,而是一枚棋,一枚活着的棋,一枚甘愿被弃、被贬、被囚,只为维系天下平衡的棋一样。


    君梧霜审视着那人良久。


    “还在这装什么忠臣?”他声音低沉,带着唾弃。


    谢满城低头,看着那绣着金龙的披风,终是一声轻笑。


    “臣,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活着,才有用。”


    谢满城抬眸,目光如初雪般澄澈:“天下若无平衡,陛下亦将孤身于九重之上,无人可试君心,无人可衬君威,无人可让天下知——何为明主。”


    君捂霜怒极,声音如惊雷撕裂长夜,裹挟着血与烈火的恨意,一字一句砸落在空寂的偏殿之中,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


    “——朕,可还要跪谢摄政王赐予的灭门之灾?”


    那声音仿佛自地狱深处攀爬而出,带着灼烫的痛楚与不共戴天的仇怨,在雨幕骤歇的刹那,令天地也为之凝滞。


    他双目赤红如燃,瞳孔深处翻涌着焚尽一切的怒焰,指尖死死扣住披风上的龙纹,金线绣成的五爪蟠龙仿佛被这恨意唤醒,鳞甲微动,似要破布而出,缠绕着他心头翻腾的暴怒,嘶吼着欲噬苍穹。


    随着疾风起,君梧霜骤然出掌,他本就负伤,被君捂霜强大的内力一震,跪于冰冷青砖之上,那素衣纹丝未动,眉眼低垂,神情平静如古井无波。


    仿佛耳畔炸响的并非血泪控诉,而只是宫人轻声禀报。可藏于广袖之中的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冷血之下,暗流汹涌。


    谢满城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砖面沁着寒意,顺着膝骨直刺脊髓,他却未出一声痛吟。


    低咳几声,指节抠住砖缝,指背青筋暴起,却仍缓缓抬头,目光穿过跳动的烛光,落在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他眼中划过一丝欣慰,几近温柔,却又转瞬即逝,如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


    风将殿内那盆炭火一息。


    君梧霜本该痛快的。


    可当那抹血色映入眼帘时,君捂霜的心却猛地一缩。


    那不是胜利的快意,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刺痛。


    谢满成缓缓抬头,嘴角仍挂着血,却忽然笑了,


    “咳咳......咳”他轻咳两声,像是从地底传来,“等这一天,我等了很久。”


    君捂霜僵在原地,拳头紧握。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撕碎这张虚伪的脸,也想去把跌跪在地上的那人稳稳扶起,可他克制着这种冲动。


    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冷笑。


    “等?你等的是赎罪,还是再一次操控我?”


    “一局棋,若棋子死了,棋局也就散了。”


    而在这盘天下大棋中,有人执子,有人布局,有人甘为弃子,只为让那执棋之人,始终握有主动。


    夜复夜,雪复雪。


    他知,自己仍是棋子。


    可正因是棋子,才活得比谁都久,看得比谁都清。


    黑夜里,总有一盏烛火,为天下而明。


    君梧霜也不清楚,究竟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心痛多一些,这位少年天子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不想看到这个杀父仇人,也不想看到他单薄如纸的身影。


    不经怀疑,自己出手是否重了些?


    他怕,但是究竟是怕什么?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几乎是瞬间,君梧霜匆忙转身,身后好像有洪水猛兽一样,几近丢盔弃甲,只能落荒而逃。


    好像......有些吓到这孩子了......


    谢满城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幽深的眸子望着那孩子离去的方向许久,然后自己慢慢站起来,又坐回案桌前,辉豪誊抄着那篇《贞观政要》。


    君梧霜逃回寝宫,身边常年侍候的老太监连忙奉上一盏热茶,帝王服下后,心思缓和了些许,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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