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最爱开的玩笑,是让屠龙者长出鳞片;踩着云梯登天的人,最后都成为了别人的梯子,我们犯过最大的错误,便是都在织命运的网里挣扎,却不约而同的都以为绣着自己的锦,乐在其中,甘愿为之倾尽所有。
有人文墨纵横,却困于名僵利索,有些人庙堂高居,却累于权谋倾轧。
商人拥帛愁销路,耕者扶犁望丰年,身居高位也好,市井流民也罢,半生已过,回首望去,造化何曾有偏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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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被一层灰暗的幕布笼罩。
城门外,泥泞不堪的官道上,一队残破的军队伫立在风雨中,铠甲斑驳,战旗撕裂。为首的将军披着玄铁重甲,肩头染血,身形佝偻,却仍挺直脊梁,像一根不肯倒下的旗杆。
谢满成抬眼望着城门楼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君梧霜立于高处,黄袍加身,龙纹绣金,眉目冷峻,目光如刀,穿透雨幕,直刺而来。
三日前,边关捷报传入京城:谢满成率军大破北狄,斩敌三万,收复失地千里。朝中百官欢欣鼓舞,准备开城迎功。
可今晨一道圣旨骤然下达:摄政王谢满成,战功卓著,然兵权未卸,甲胄未除,恐惊扰社稷,着令三日后方可入城。
将士们愤懑难平,有人低声怒吼:“我们拼死为国征战,换来的竟是闭门不纳?”
谢满成却只是抬手制止,声音沙哑:“君命如此,不可违。”
他仰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城门,雨水顺着铁甲缝隙流入骨髓,冷得刺心。
可比这更冷的,是君梧霜那一眼——那不是看功臣的眼神,是看仇人的眼神,是看囚徒的眼神。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十二年前的那个黑夜。
火光冲天,宫墙染血。
他带兵入宫“清君侧”,可当刀锋划过先皇脖颈时,那双眼睛——君梧霜生父的眼睛充斥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
谢满城跪在血泊中,颤抖着揽过火光中的孩童——那时的君梧霜,不过六岁,啼哭声撕心裂肺。他将孩子抱入怀中,对着他温柔道:“放心,臣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此后**年间,他南征北战,平叛乱、御外敌、整朝纲,一手将年幼的君梧霜扶上帝位。他拒封王爵,自请为摄政,代行朝政,只为等君梧霜成年亲政那一日。
可如今,他回来了,带着胜利,带着伤痕,带着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却被拒之门外。
“父皇……”君梧霜在城楼上低声呢喃,指尖掐进掌心,几乎渗出血来。
他记得那一夜的火光,记得母后被乱兵推搡时的尖叫,记得父皇倒在血泊中,手中还紧紧攥着他幼时送的玉佩。
他从小就知道,是谢满成杀了父皇。可他也知道,是谢满成养了他,教他读书习武,教他帝王之道。他甚至曾在病中,被谢满成抱着熬过三日三夜,用嘴嚼碎药喂他入口。
恩与仇,像两股绞紧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陛下,雨太大了,回宫吧。”身旁内侍低声劝道。
君梧霜不动,目光死死盯着城外那道身影。他忽然想起五岁那年,他偷偷溜出宫门,想去看战场归来的谢满成。却被谢满成发现,当众脱下披风裹住他,呵斥道:“天寒地冻,殿下若病了可怎么好?”
那时的谢满成,眼神里满是疼惜。
可现在呢?他只看到一个权倾朝野、手握重兵的摄政王,一个弑君篡权的乱臣贼子。
“他想夺权。”君梧霜咬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一直在等我长大,等我亲政,然后……”
然后怎么样?那人能杀父皇,自然也能杀自己,根本没有必要等到自己亲政的那一天,或许只当自己是个听话的傀儡,如若他上位则名不正言不顺,他大权在握,需要的只是傀儡皇帝!
他不敢信任何人,带着这份仇恨,隐忍蛰伏多年,不爱学习的小皇子在一夜之间便转了性,白日读书,然后去翻阅历年的折子和卷宗,试着理解朝局的错综复杂,晚上御风起武,只为在将来的一天,可以为父报仇。
可宫中耳目皆是谢满成安插,连他的太傅,也是谢满成举荐。
他像一只困在金笼中的鸟,羽翼未丰,却已感知到风暴将至。
雨越下越大。
城外,一名值守城门的士兵看不下去,杀先帝,夺兵权,挟天子以令诸侯….纵有万般不是,可这些年守护家国却也是真,于是上前劝道:
“王爷,将士们冻得发抖,伤员已有三人昏厥……何不上表请罪,求陛下开恩!”
谢满成缓缓摇头,声音如铁:“我无罪可请。”
谢满城抬手:“恨我,是应该的。”
他望向皇宫方向,眼神深邃如渊。
夜深,谢满成在军帐中咳得撕心裂肺。
随军医官低声叹息:“王爷肺疾已入膏肓,若不静养,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谢满成摆摆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褪色的锦帕,上面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霜”字——那是君梧霜五岁时,亲手为他绣的。
针脚粗糙,颜色不均,可他一直贴身收藏。
谢满城凝着那块锦帕,长叹口气,他还小。
胸前一阵刺痛袭来,冷汗滑落,那双如鹰般的凤眸依旧清明,若不这么做,那孩子怕是会一蹶不振,君梧霜便再无复仇之名,再无立威之机。
他恨我,才能立威;他疑我,才会自强。或许,就快了吧......
帐外,风声呼啸。
三日后,城门终于开启。
谢满成卸甲,徒步入城。内侍小顺子在前撑着伞为其引路。
他身穿素袍,未佩玉带,身后将士皆解兵刃,列队缓行。百姓围观,有人唾骂,有人叹息,也有人默默合掌,为这位战神祈福。
君梧霜立于太和殿前,百官分列两侧。
谢满成一步步走上玉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跪地,叩首,声音沉稳:“臣谢满成,奉旨凯旋。”
君梧霜低头看他,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忽然间,他想起八岁岁那年,谢满成教他射箭。
他屡射不中,气得摔弓。谢满成没有责骂,只是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一遍遍教他拉弦、瞄准、放箭。
“陛下,心要稳,手要定,箭才不会偏。”
那天,他终于射中靶心。
谢满成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说:“陛下,将来一定能定天下。”
“起来吧。”君梧霜终于开口,声音冷淡。
谢满成缓缓起身,正欲退下,君梧霜却忽然道:“谢满城,你可知罪?”
大殿骤然寂静。这是每次这位摄政王归来时都会被问到的一句话。
谢满城,杀我父皇你可知罪?谢满城,妄想染指天下你可知罪?
大殿骤然寂静,连檐角铜铃也止了声。这是每一次凯旋后必有的问话,如同宿命轮回。
谢满成身形一震,缓缓抬头,直视天子之眼。卸了甲的衣衫还在滴水,雨痕未干的眸中,无惧,无悔,唯有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臣,不知!”
“可愿交出兵权?”
“臣,不愿!”
字字如雷,炸裂朝堂。
百官色变,内侍倒退。君梧霜虽料到他早会这么回答,还是忍不住瞳孔骤缩,指尖掐入龙椅扶手。
只有谢满城自己知道,这一句“不知,不愿”,是对那段血火交织的过往,最后的坚守。
他不是在否认弑君,而是在宣告——我所行之事,无愧亦无悔。
风穿殿而过,卷起谢满成胸前那块褪色锦帕的一角,“霜”字若隐若现,如魂不散。
君梧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波澜。
“既不知罪,便无罪可赦。”他缓缓起身,“摄政王谢满成,功在社稷,罪在宫闱。本应削爵归第,于偏殿闭门思过。然其战功卓著,自即日起,赐《贞观政要》,罚抄千遍。”
无人敢言。
谢满成叩首,声音沙哑:“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