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天阙山东南方的一座小城内,斯鸳正闲坐在茶馆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茶碗。
“何事闷闷不乐?”偌央走进茶馆将包袱放在桌上,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无所事事才如此。”斯鸳头枕着手臂,低声道。
偌央微笑着开口:“那我们再去街上走走。”
“这小地方也没热闹看,不想去。”斯鸳头也不抬地回答。
偌央随手抓起斯鸳手中的茶碗给自己倒上一碗温水,然后无视对面投来的凶恶眼神一饮而尽。
“这小山城远离官道,平日里也没什么商贾马队经过,自然有些落寞。”偌央刚放下茶碗便被斯鸳一把夺回。
“那你打听出什么消息了?”斯鸳将茶碗倒扣在桌上画起圈来。
“如你所见,这里的妇女孩童白天并不出门。”偌央盯着她手中的茶碗略有所思。
“难怪街上这般冷清。那原因究竟是什么?”斯鸳停下手上动作,抬起头小声问道。
偌央谨慎地环顾下四周后,示意斯鸳凑近再慢慢开口:“据说离这不远的盛阳有一伙掳人妇孺的强盗出没,官府也束手无措,因此这周边的百姓整日惶恐不敢外出。”
“竟有这等事!我们岂能放任不顾!”斯鸳义愤填膺、拍案而起,眼中却是光芒闪烁。
偌央默叹口气也不多话,拿上包袱起身就向门外走去。
斯鸳一时没反应过来,忙跟在他后头问:“去哪?”
偌央左手提剑指向天边,右手伸向斯鸳柔声笑道:“陪你仗剑行侠。”
斯鸳略微一怔,随即轻巧避开偌央右手,快步越过他后回眸一笑:“你只管仗剑,我只管行侠。如此安排算得上公平吧!”言下之意是:我只管闯祸,你替我背锅。
偌央看了一眼手中苍玉剑,整了两下背上的包袱,微笑着说出三个字:“很公平。”
见偌央没有异议,斯鸳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大步向前走去。
一路行来,他们所遇人事也算不少。虽偶有险阻,但也都被他们轻松化解了——当然,化解交由偌央,斯鸳只管轻松。
细细想来,二人每到一处,势必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毕竟在如今这个纷乱动荡的年头,两个年轻人敢于徒步穿梭于城郭山野之间本就异乎寻常。何况他们姿容身段皆似天人,举手投足仿若贵胄,远远望去便犹如两颗落入浑浊泥潭的明珠,隐隐散发着慑人的光彩。即便被那光亮吸引,却也断不敢轻易靠近。
看着路人时不时投来的惊异目光,回眸淡笑间斩断一道道探究的视线,斯鸳虽觉无奈,倒也渐渐习以为常。
此时恰巧路过一座茶棚,她放满脚步,随手理了下新挂上去的剑穗,不动声色便吓退了周围一众眼放精光的莽汉。
斯鸳满意地点了下头,轻快地哼起小调。
师父所言不虚:只要手中握着剑,便能免去许多烦扰。
行走江湖,手握刀剑才能一路畅通。尤其是对斯鸳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而言,有着一身足以自保的本领,自然令那些宵小之徒敬而远之。
两人疾步而行,不到半日时间就到了盛阳城外。
“这盛阳城挺大的。看来今晚可以美餐一顿了。”斯鸳站在城门下感慨着。
自从下山以来已过去一个半月,而这一路走来大多是些孤村小城,莫说高床软枕,就连温饱都成问题!如今正值乱世之秋,国家危亡、百姓遭难……每当在路上遇到一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人家,两人便拿出一些财物分给他们。
说起两人随身携带的那些财物,其实是他们下山后路过朔阳时斯鸳悄悄潜入陈府后院挖出的一盒首饰。
看着当年和陈母一同埋下的小盒子,斯鸳倏然滴下一滴泪来。当偌央问她那是什么时,她“嫁”字刚出口便急忙低头不语。
与斯鸳不同,偌央没有从陈府带走任何东西,而是留下了三记叩拜……
当来到这盛阳城时,斯鸳身上那一盒首饰便已所剩无几。
一心想着进城去找间酒楼好祭五脏庙的斯鸳兴致盎然地迈步向前。
进城没多久,酒楼还没找到,不平事倒是遇上了一件。
在一处偏僻小巷里,一群手持棍棒的青年正围攻一个小乞丐。
斯鸳见状立即上前叱道:“住手!你们为何打人?”
那伙人停下手,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走了过来,只见他手中把玩一条马鞭,语调波澜不惊:“这小子来路不正,我怀疑他和劫匪有关,这才出手捉拿他。”
斯鸳见那小乞丐已奄奄一息,不由提剑怒斥:“一个小孩儿怎会是劫匪?我看你们就是存心欺负人!”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你看他现在老实,殊不知方才一拳将我爱驹打死时是何等凶残狂妄!如今劫匪猖獗,我断不能放过此等危险人物!”说完这番话,余怒未消的华服公子挥出两鞭子甩在小乞丐身上。
“住手!”斯鸳跨前一步来到华服公子身前。
“此事与你们无关,外乡人别惹麻烦。”华服公子握紧手中马鞭,目泛寒光。
斯鸳不受威胁,拔剑指向那人,怒目而视:“外乡人偏爱惹麻烦!”
“小姑娘,我劝你把剑放下。”华服公子无惧斯鸳出剑,反而冷笑一声,“有些麻烦少惹为妙。”
“本姑娘偏不爱听劝。”斯鸳将剑指向那人眉心,继而勾唇浅笑,“你遇上我便是不妙。”
见自家公子被人拿剑指着,那伙仆从立即挥舞着棍棒围了上来。
“退下!”还未等他们靠近,华服公子便冷喝道。众人无奈,只得退后。
见那边没了动静,偌央便上前叫斯鸳收剑。
“不过是场误会,姑娘何须动剑。”华服公子收起怒意,转而露出微笑。
斯鸳直觉此人绝非良善,便默默退到偌央身后。
偌央察觉斯鸳心思,不由地想笑。忍住伸手摸她头的冲动,回身面向华服公子冷冷道:“逞凶伤人是何误会?”
华服公子眼中寒意一闪即逝,立时正色道:“眼下这盛阳城不太平,我王缙身为太守公子自当为本地治安出力。为防隐患而盘查一些可疑人士也属平常,其间偶有刁民滋事惹祸,我等免不了与其纠缠,发生冲突在所难免。”
说到这,王缙忽然转身向后,低头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小乞丐,接着唉叹一声:“职责所在不可推脱,伤及人命绝非我愿。”
不等他们出声反驳,王缙丢下一袋银子便匆匆离去。在路过小乞丐身边时还不忘踩了下他的手指。
这人出脚狠毒,一番话说的却是义正辞严。
斯鸳看在眼里登时气急,提剑便要追上去,却被偌央拦住。
“算了,他遇上你已是不妙。眼下救人要紧!”没空计较偌央话中调侃的意味,斯鸳急忙奔向小乞丐身边。
只见小乞丐横躺在地上似乎已经断气。斯鸳惊呼一声,偌央即刻上前查看那人伤情。
“他还活着,不过受了重伤。”偌央说着小心地扶起伤者。斯鸳忙伸手去接,偌央示意她将伤者放到他背上,然后背着伤者去找医馆。
两人刚出小巷便在街口看到一家医馆,偌央快步将人送入。
掌柜的见有急诊立刻迎上来,但一看伤者是个乞丐模样的人,便皱起眉头想回绝。斯鸳不等他开口,左手将朱颜剑放在案头,右手将王缙留下的那袋银子扔给掌柜的。
掌柜会意,立刻笑着领他们进内堂,并叫来一位老郎中为小乞丐诊治。
偌央见医者忙活开来,想起一旁的斯鸳半天没有吃东西便出门去找吃的。
一番奔波后,偌央订好两间客房并带着一些糕点往医馆走去。
快到医馆门口时,偌央忽然被一个熟悉的背影所吸引――虽然那人跛着脚且背对着自己,但偌央依旧一眼认出了他。
正当偌央要上前看个清楚时,斯鸳出现在医馆门口叫住他。
“你去哪了?也不带上我!”还没等偌央走近,斯鸳便开始抱怨。
偌央微笑着将糕点递给斯鸳,柔声道:“我不过是去解决晚上的住宿问题。”
斯鸳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也不等咽下便含糊不清地开口:“有高床软枕吗?”
偌央微笑着点了点头,一边解下腰间水袋,一边望着内堂询问:“里面如何?”
斯鸳接过水袋灌了一口,擦了擦嘴角沉声道:“大夫说他只断了一根锁骨,其余都是皮外伤,没有大碍。”
“断了锁骨怎会无碍?”偌央觉得有必要教斯鸳体恤下他人苦痛了。
似乎听出偌央语气中的责备,斯鸳将水袋重重扔还给他,怒气冲冲道:“对寻常人而言这伤或许致命,但对那小子却不算什么!”
偌央揉了揉被砸的肚子,调整好气息后开口:“此话怎讲?”
“那小子早就醒了,由着大夫给他包扎处理伤口,忍着锁骨断裂之痛像没事人一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大夫也说他身强体健,远非寻常小伙可比。”说到这,斯鸳心下佩服,对着偌央却仍是愤愤不平,悄悄踩住他的脚尖。
“穷苦人家的孩子想必受过许多磨难。”偌央默叹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斯鸳不愿放过偌央,踢出一脚却被他轻巧避开。
无视少女的怒气,偌央轻声嘱咐:“你留在这里照看,我去打听劫匪的线索。”
“不,我要一起去。”斯鸳急忙扯住他的衣袖,瞪大眼睛盼望着……谁知那人不为所动,只是一个劲摇头。
见对方打定主意不让自己跟着,斯鸳不满地跺了下脚。接着略一思忖,竟也释然:“让我留下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偌央直觉有诈,却抵不住对方再三招手,只好慢慢靠过去。
刚一近身,斯鸳便将双手搭在偌央肩头,随即向前一跃将全身重量压在他的双脚上。看着偌央一脸哀苦的表情,斯鸳心情大好,不免笑靥如花:“早些回来。”
离开医馆,偌央快步进入一条小巷,穿过巷子来到另一条大街。
他稍稍扫了一眼人群,便发现目标――那人正推着一辆夜香车慢慢前进。
偌央抬脚向那个背影走去,一步快过一步,眨眼间便到了夜香车旁。
发现有人站在身旁,那人停下脚步准备收夜香。他随手打开车上的盖子,却迟迟不见有木桶递过来。他本想开口催促,回过头来却被惊到!
当终于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后,偌央颤声喊出一个久违的名字:“贺望!”
羸弱的身型、枯瘦的双手、满脸的胡渣,还有那条跛脚……无论如何,他都很难与当年那个健壮风趣的青年联系起来。
贺望显然比偌央更激动!只见他一把抓住偌央的手臂,血丝密布的双眼瞪得老大,开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少爷……”
偌央反手握住贺望的手腕,颇为欣喜地道:“你果然活着!”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包含着深切的关心与信任,令贺望险些落泪。
“少爷平安才是万幸!”六年不见,当时英气初成的少年郎已长成清朗俊秀的七尺男儿。看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旧主,贺望难掩激动之情。
犹豫许久,偌央终于低声问道:“当年只有你一人逃出来了吗?”
贺望对着那双充满期待的双眼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闭上眼默默点头。
明知不该多问,却还是忍不住……偌央深感自责,正想宽慰贺望几句,却瞥见他跛着的左脚不停打颤,当下悲痛道:“贺望,是我们连累你成了这样。”
贺望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推偌央一把,接着迅速后退两步。
“公子请离远些,小心弄脏衣服。”
偌央困惑不解,想要上前询问却被贺望连连摆手制止。
回过头来,才发现周围已聚集不少路人。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偌央只得任贺望推着夜香车消失于街角。
另一面的医馆,斯鸳正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步入内堂。
她推门进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着残破的落拓少年正半坐在病榻上望着窗外。
方才捡来的小乞丐有这么大只吗?斯鸳四下张望却不见有别的病人。她又将目光投向病榻上的少年,只看他的坐姿便觉挺拔健硕,完全不似之前匍匐在地的窘态。
斯鸳上前将糕点放在榻上,见那人没有反应便轻咳一声。少年回过头来,满脸的污垢藏住他的表情,唯独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揭示主人不同寻常的出生。
微一愣神后,斯鸳便紧紧盯着他的双眼,发现琥珀色的眼眸竟会变色!在日光照射下的左眼眸呈金色,而另一边阴影下的右眼眸却偏黄色。这种诡异的瞳色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拥有吧!
犹疑片刻,斯鸳还是问出心中疑惑:“你是蛮族人?”
少年迎向她的目光毫无波动,只用略带奇特的口音开口回答:“我的家不在北方。”
这算是否认自己是蛮族人?可听他口音更不可能是华族人了。
斯鸳低头思索各种可能性,却被少年一句话打断:“是你救了我?”
两人对视着,各自陷入沉默。
或许他来自南疆……斯鸳得出结论,满意地点了点头。
少年得到回复,即刻沉声道:“我欠你一命,可以为你杀一人。”
斯鸳一时没听清楚,便让他再重复一遍。
当听清楚他的话后,斯鸳先是一脸惊诧,转而大笑出声。接着一边擦拭泪痕,一边止住笑意,轻声道:“你连几个小痞子都打不过,我哪敢让你杀人啊!”
少年无视她话里嘲讽的意味,只是淡然道:“我不会打架,只懂杀人。”
“你这借口可谓是清新脱俗。”斯鸳指尖轻戳他的脸颊,若有其事地点头,“的确很厚。”
少年抬手推开斯鸳魔爪,一字一顿道:“我出手不会留力。”
这看似轻柔地一推,却令斯鸳急退两步!勉强稳住身形,斯鸳立即捂住吃痛的右臂。正想发难,却见他目光坚定的注视着自己,斯鸳心下有了一丝悸动。默默后退一步,她轻咳一声收敛心神,沉声道:“或许你是顶尖杀手,可惜我没有想杀的人。”
“如今没有,将来必有。”少年冷冷道。
“就算有,我也不劳你动手。”斯鸳默叹口气,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少与怪人纠缠!
少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斯鸳抬手制止。“举手之劳无需回报。”说完便要转身出门。
“那我为你办一件事。”少年抛出最后的坚持。
斯鸳停下脚步,回头问道:“真的?”
“真的。”少年用力点头。
斯鸳闭目沉思片刻,忽然展颜轻笑:“那你趴街上学三声狗叫。”
少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怒喝:“别开玩笑!”
斯鸳却是一脸无辜,只是淡淡道:“我没开玩笑!你若觉得我们救你是有利可图,那你就照我说的做喽!”
少年默然无语,良久才道一声谢了。
斯鸳见少年不再执着,十分满意。肯听话便是好孩子!她一连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差伸手去揉他的头了……
“对了,刚才那人说你打死了他的马是真的吗?”斯鸳见少年气色不错,便开口问出心中的疑惑。
少年默默点头。
“为什么?”斯鸳一脸好奇地问。
“他在街上纵马狂奔,一路撞倒许多路人。那马正好跑到我面前,我就出手了。”少年平静地回答。
原来如此!我就知道那姓王的不是好人!斯鸳看着眼前少年,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敬意。
“想不到我救下的还是位少年英雄。”斯鸳满心欢喜。
少年却摇了摇头,冷笑一声:“我是看他挡了我的路才出手的。”
斯鸳先是一愣,转而笑着拍拍他的肩头,朗声道:“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是行侠仗义之人,做好事就该表扬!”
少年突然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干脆闭上眼不再说话。
“我去给你拿药,你好好歇着。”斯鸳心情愉悦,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嘱,“你安心养伤不要乱动!”
“你为何对我这么上心?”少年觉得她有些过分热情了。
斯鸳双手叉腰,理所当然道:“你可是我初次行侠的成果,我自然高兴!自然上心啦!”
少年闻言,平生第一次翻起了白眼。